口述/臧慶年 整理/世琪
2021年4月4日清明節,我用輪椅推著99 歲的母親來到無名烈士墓前,母親拿毛巾仔細擦拭著墓碑上的浮塵。“親人們,今后我恐怕無力再為你們守墓,我把這個任務交給兒子,請你們放心。”母親邊說邊抬頭看著我。“74 年來,媽媽一直向組織兌現自己的承諾;今后,我要向媽媽兌現承諾……”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朝著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臧慶年與母親邱德平
我是宿遷市泗洪縣朱湖鎮臧橋村人,母親名叫邱德平。從我記事起,便看到母親總是到村頭的幾座墳前察看,不是拔雜草就是清掃落葉。墳地的旁邊是生產隊的麥場,村里的孩子經常在麥場玩耍。有一次,母親帶我去麥場,當她看到有孩子爬上墳墓向下扒土時,急忙上前把他們攆走。“烈士住在下面,這兒就是他們的家。弄壞了,就漏風,時間一長,烈士的家就被破壞了。”母親邊念叨邊用手把墳上的土平整好。
“這事發生在你出生前一年,我帶著你大哥睡著了,突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我起來把棺木交給了部隊。第二天早上,我跑去看,從南向北一共八座墳墓排著……”有一天,母親打開了話匣子,向我講起這些墳墓的故事。
1947 年,解放軍江淮獨立旅正在江蘇宿遷地區急行軍時,和國民黨部隊在泗洪縣孫園鎮附近發生了一場慘烈的戰斗。在這場戰斗中,由于毫無準備,江淮獨立旅傷亡較重,一些犧牲的戰士被當場掩埋安葬,一些重傷員被轉移至后方醫院。
地方政府征集了十一口棺木,用于安葬犧牲的戰士,后來用了三口,還剩下八口。地方政府將棺木托母親保管,因為我父親當時也是一名解放軍戰士,而且母親是婦救會會長,最重要的,她還是一名秘密黨員。
“當時沒人知道我是黨員,要是知道,我早就活不成了。”母親和我說起這些,既后怕又自豪。母親于1944 年加入共產黨,黨員身份直到戰爭形勢好轉才公開。最終,有九位戰士醫治無效犧牲,其中包括一位剛滿15 歲的小戰士。因當時只有八口棺木,就把那位15 歲的烈士和另外一位烈士合葬在了一起。“他還是個孩子,需要大人照顧。”講到這里,母親眼里噙滿淚水,我的眼睛也不禁濕潤了。
由于戰事緊急,部隊連夜將這九名戰士安葬,來不及核實烈士的姓名,就在夜間急行軍走了。臨走時,部隊首長把棺木收據交給了母親。“首長這是把幾位烈士托付給我了啊,我不能辜負黨的囑托。”當時只有24 歲的母親從此開始守護起這八座無名烈士墓。
“你父親在為解放事業戰斗,如果哪天犧牲了,是不是也和這些戰士一樣,連個名字都不知道,家人都不知道他埋葬在哪里呢?我守好這些墓,要為這些烈士的親人保留一絲尋到親人的機會。”母親經常給我們兄弟幾個講當年安葬烈士們的前前后后,每個細節都深深烙在我們心中。
新中國成立后,村里的干部不了解情況,誤以為這是附近群眾的墳地,想把這片墓地平掉,母親堅決不同意。1980年,農村實行土地分產到戶,當時的無名烈士墓地旁邊是生產隊的麥場,個別村民想多擠多占墓地周圍土地,母親據理力爭,日夜看守保護墓地。
2001年,原任28軍副政委、江蘇省新四軍研究會副會長李劍鋒一行來到墓前祭掃。那天下著雨,他們打傘在墓前佇立很久,無不落淚。我心中不無感慨:“這么多年了,還有人記得這些無名烈士,母親這么多年的守護是值得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母親滿頭青絲變成了白發,腿腳也不再靈便,每次掃墓,她都累得氣喘吁吁。我看出她有些力不從心,于是主動說:“媽,以后您就別來了,由我來替您守墓。”聽了我的話,母親欣慰地點點頭。“其實我一直在想誰能接替我呢,想來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適。這么多年,你陪我掃墓,對這些烈士更有感情。”我的哥哥弟弟都在外地,只有我在村里,所以我決定接過母親手中的“守墓棒”。
2005 年,我退休后成為一名專職守墓人。母親什么時候想到無名烈士墓看看,我就會攙扶著她前往,滿足她的心愿。為了更好地維護烈士墓,臧橋村黨支部、村委會主動捐款3000 余元,購買了磚頭、石子和黃沙等,將原來的土堆墓修葺成了水泥墓,并在周邊栽上了松柏。“守墓人”這個身份,已經成為我們家的傳承和責任。
2015年,母親被評為“感動宿遷”十大人物,因為母親行動不便,我替她到現場領獎。“69年前,捏著一紙薄薄的棺木收據,她匆匆接下部隊首長的囑托,為九位無名烈士的忠魂守住了最后的陣地。從風華正茂到拄杖蹣跚,大半個世紀的光陰里,她寒來暑往,風風雨雨,像珍愛生命一般守護著烈士們的忠骨,傳承著不朽的精神。”聽完頒獎詞,我既自豪又感動。
村里人都說,無名烈士是母親的精神支柱,她的守墓精神也影響著村里的每一個人。2015 年清明節,泗洪縣朱湖鎮政府出資重修了烈士墓,讓英烈們更好地安息。
“這里埋葬的都是英雄,是為了解放事業犧牲的戰士,我們現在的美好生活是怎么來的?都是這些烈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現在的無名烈士墓,已經成了紅色教育基地。每逢清明時節,周邊群眾和學生都會有組織地來到墓地祭掃先烈,緬懷革命先烈的豐功偉績。母親身體好的時候,會為前來祭奠的學生們講述九位烈士的故事。
不久前,母親不小心摔了一跤,做完手術后,坐上了輪椅。今年清明節,我推著她來到墓前,為了讓她放心,我向她鄭重表達了自己的承諾。
現在,我有空就到墓地走走,幾天不去就覺得少做了點什么。母親這么多年的行動,對我和孩子們也是一種教育。只要我在一天就守一天,等有一天我不在了,孩子們會接班,一輩一輩傳承下去,世世代代守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