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生時,我的父親已三十五歲。
小時候,父親對我和弟弟的要求很嚴。我上小學時,有的星期天或寒暑假,尤其是寒冬臘月的早晨,我躺在暖暖的被窩里不愿起床,常常會聽到父親的吆喝:“太陽都老高了,還不起床!”
父親在我面前常常板著臉,讓人望而生畏。在我幼時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嚴厲、古板的人,一點都不喜歡我。
成年后,母親意識到我對父親的隔閡,向我說起當年事,我出生在三九隆冬,父親從部隊趕往醫院,看到母親和我后,高興得不得了。回到駐地后,他興奮地給遠在千里之外的奶奶及親朋好友一一去信。
母親又說,在我兩歲左右,父母帶著我從北方回寧探親,坐海輪路過上海時,我們一家去逛上海最大的百貨商場。我看中了一件玩具,哭鬧著要,還在地上打滾。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熊孩子耍邪,母親氣得要打我屁股,父親卻護著沒讓母親動手。
真正讓我感受到父愛,是在我參加工作后。那時,我已二十多歲,尚未結婚。父親六十出頭,離休閑賦在家。
當時,本該充滿青春活力的我,有一段時間卻整日感到四肢無力、渾身疲倦。去醫院一查,血小板明顯偏低,而白細胞不足參考范圍最低值的一半。驗血的老護士嚇了一跳,以為是查錯了或是儀器出了故障。
父親在醫院工作的戰友告訴了他我的情況,父親趕緊聯系,讓我住進了醫院。
一日,我正準備去室外散步,剛走到病區門口,忽見父親提著保溫瓶來送湯。只聽父親喃喃地叮囑我:“把湯都喝了,你要好好加強營養,積極配合醫生檢查、治療……”我感到納悶,一向嚴峻寡言的父親怎么如此嘮叨。我抬頭注視著父親,只見父親的眼圈紅紅的,仿佛有什么心事藏在心里,令我好生驚詫。
那晚,我躺在病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尋思猜測:莫非是我患了什么不易治愈的絕癥?
直到出院回家后,我才了解到,原來,醫生懷疑我患了慢性再生障礙性貧血。在當時,這是無法治愈的血液病。父親的戰友在向他傳遞這個信息時,又出了差錯,把我的病說得比這個病還嚴重。
那一刻,我才明白,父親對我們的愛是埋在心底里的,就像熱水瓶,外冷里熱。
……
一晃,如今我也過了花甲之年,而父親則年近百歲。
我的老父親如今步履蹣跚、動作遲緩,整天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用母親的話說,就像老貓打盹。
以前,父親是我們家早上起得最早的。在計劃經濟時期,父親總是最早起床,打開煤爐的爐門,用前一天晚上的剩飯做泡飯。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春節來臨之前,父親更是早早地在四五點就起床,步行二里地,去排隊買那些需憑票供應的肉蛋菜等,然后趕回家再去上班。有時,為了多排幾個隊,他還會叫上我。
真沒有想到,一貫反對睡懶覺的父親,現在睡起了懶覺。時間過得太快了,身為子女的我們并未留意,父親如何從壯年到老年,又到了暮年。
一天早上八點多,我喚父親起床,父親嘴上答應“好好”,可身子就是不動。我問他是否哪里不舒服,父親答“沒有”。他前前后后躺在床上近兩個小時,眉頭緊蹙,嘴角眼角均向下撇著,一副不耐煩、不高興的樣子,嚷嚷著:“不起、不起。”
我逗父親:“我小時候要是這樣,您早就瞪眼睛了。如今您怎么也賴床了?”父親蜷曲著身子側躺在被窩里,只將頭露在外面,眼睛眨了眨看著我:“不想起,被窩里舒服。”他還將頭和頸往被窩里又縮了縮。那神情,就像是一個兩三歲的孩童。
我腦中閃過這樣一幅畫面:六十多年前,強壯的父親領著小不點的我;走著走著,小不點一點點長高長大;再走著走著,父親筆直的腰板漸漸地佝僂,直到現在彎成了九十度、步履維艱……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要好好地陪伴父親,讓他在愛的懷抱里溫暖地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