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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2021-05-17 03:50:20周婉京
山花 2021年5期

周婉京

凡是在蔣故事年輕時見過她的人,都對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那種站在人群中不會被忽視的女孩,大眼睛小嘴,一張貓臉圓中帶尖。一件舊舊的青灰色呢子大衣松松地籠在身上,看見生人時會不好意思地緊緊她的衣領,然后低頭摳掉她手上只剩一半的指甲油。有一次她借我穿她的呢子大衣,我穿上后對著鏡子照了很久,實在太好看了,好看到我根本不想脫下它。于是我穿著它睡覺,一連幾天,我都夢到了蔣故事。呢子大衣上沾了她柔軟發絲的氣味,聞起來就像是一陣潮濕的風舒適地撲在人臉上。后來在她去美國留學之前,她把這件大衣轉送給我。我接過大衣,除了說些祝福她的話,還問她這個大衣要怎么洗、洗衣粉是什么牌子之類的問題。她走了以后,我照著她的推薦買到了那款洗衣粉,可是怎么也洗不出她身上的那種味道。

再聽到她的消息,那時我已經在一家報社做記者了。晚高峰的一號線上,我跟同事擠在車廂的角落里。他將編輯部內部炒得最熱的一個料轉給我看。那則新聞講的是紐約布魯克林一個詩人鋃鐺入獄的事。有什么具體的原因嗎?我沒點開頁面,略帶敷衍地問我的同事。他倒是耐心,分析了前因后果,又加上了自己的推論,最后還不忘給我瞅一眼那個爆料人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微笑著,雙手扣在一起。她的眼睛被打了馬賽克,但是她那種與生俱來的古怪感依舊透過照片完好無損地流露出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照片中的她肯定是因為身上那件肩部過窄的外套才會顯得那么局促。我的同事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接著刷其他新聞。我接下這單爆料的原因,還是因為她。我想知道這些年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的頭兒、編輯部主任將她的微信名片推給我的時候,我正擦著我的眼鏡,一遍又一遍,直到五分鐘之后,她主動加上我的微信。

她沒有說“嗨”,只是讓我等她一下。她這會兒正在一家燈光晦暗的快餐店里吃飯。她發了一張照片過來,然后解釋說,她環顧一周后發現,坐在她前面卡座的美國老頭已經喝醉了,在他隔壁桌的一對法國夫婦一直盯著他的桌子看。她估計他們是想換到老頭的位置上,可是當老頭的目光與他們相交時,他們反倒友好地沖他點點頭。看著看著,她就吃完了自己面前的漢堡,桌子上的茄汁沒了,雖然只剩一口漢堡和一點薯條,但她告訴我,她還是向店員要了一盒新的。我問她,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她頓了頓,好像在思忖什么。大約十分鐘后,她問起我還記不記得我們小學時一起看的偶像劇,男主角歷經一系列的磨難之后終于回到了女主角的身邊,他們要接吻了,可就在這時候,她做了什么?我說我當然記得,她太奇怪了,她偏要把錄影機暫停,讓這對戀人在我們的現實世界中焦灼地等待。七天之后,他們終于通過了她的“批準”,在我和侯大爺的注視下接吻了。而且那臺錄影機是我們院兒小賣部侯大爺的寶貝疙瘩,我連著買了一個月的干脆面和東北大板才說動了侯大爺不要關掉它。她發來一個奸笑的表情,然后說,對啊,常人不能理解我的世界,不過這些陳年往事,你怎么還記得?

關于你的,哪怕事情再小,我都記得。我說。

這些年,你好嗎?她說。

我原以為她會停頓,東拉西扯講些其他的東西,就像她從小擅長的那樣。但她這次沒有,她先問了我過得怎么樣。我的生活跟她相比總是乏善可陳,我能怎么樣呢?我只能盡量找出一些在外人看來值得稱頌的事件,我結婚了,還添了一個女孩。她卻又問了我一遍,她說,她是在問我,我到底過得好不好?我說,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如果她還沒生孩子,就不能明白一個女人懷孕之后的感覺——忽然發現自己不再是少女的那一刻,也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曾是個少女。年輕的時候我就沒有她漂亮,寡淡得如同一張白紙。跟她相比,我不僅白得無趣,而且像是被人折了角的紙,腹背相貼,能夠清楚地觸到自己的局限。我大學的同班同學成了我的老公,談戀愛期間我也沒收過一封情書。后來我問她,還寫不寫故事了?那些類似詩一般的文字,她筆下的都是些微觀世界,一些記憶的香屑,像是這句“眼淚,是在睫毛上做彩虹的第一步”,或者這句“經過它周圍的風,摸到了它可能的形狀”,都是我過去最愛讀的東西。

她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告訴我,她不再寫詩了。她說她雖然沒生過孩子,但是她想象得到我生產的時候子宮急速收縮、嬰兒硬硬的腦殼滑過我體內的那種痛,她甚至可以設身處地地體驗我的痛苦。然而,現在這一切都不同了。她因為一個人不再寫詩,她對別人的痛苦不再敏感。盡管有些故事仍然壓在她心頭,她卻不想把它們寫出來。她只想講一個故事。算了,她馬上又后悔了,她讓我當她什么都沒說。我說,我對詩一竅不通,但我覺得她寫的東西很美好。我的話讓她安靜了很久,我聽得到她沒有掛斷電話,她應該正站在一個紅綠燈下面,電話里信號燈閃爍的滴答聲格外清楚。她好像閉上了眼睛,然后她隔了很久后才告訴我,她沒辦法……她完全不能去想他,害怕回想起他總是被書劃出口子的大手在她臉上撫過的種種方式。她必須竭力禁止她腦子里閃過的念頭,關于他和他的溫柔。

在紐約,當一個詩人幾乎不需要任何成本。寫一首詩,可以換來樓下面包店的一根法棍,或者在朋友舉辦的聚會上收獲一籃子來自陌生人的困惑。剛搬到紐約的頭幾年,她經常出入這樣的聚會。暮色將至的時候,她和一群破衣爛衫的詩人擠在房東家逼仄的小廚房里,聽著一個既是詩人又兼職做DJ的男孩用一臺小唱片機放起了重組的黑膠唱片,跟同樣出身市井的街頭賣藝者一起吐槽紐約上流社會的那些知名詩人。詩人怎么可能知名呢?哈哈哈哈。名人能寫出什么好詩?哈哈哈哈哈哈。他們會把自己的詩作打印出來,然后蒙住眼睛從屋子的一端向這一排詩走去,即便一個人非常想讀自己的詩,他在黑暗中也難以筆直地走向自己的作品。就這樣,他在類似瘋人院的喧囂吵嚷中靜靜走向了她的詩。他摘下頭巾時,她低頭看了看沾在自己胸前的糖漿和餅干碎,她再抬眼看他時,他們同時停住了笑。

她開始和他約會。他漸漸說服她讓她跟自己一起去工作。他那時在幫一個法拉盛的旅行社做導游,他每天按照上峰給的名單開車到各家酒店接上客人,她并沒有多余的活可做,有時坐在副駕駛上還多占一個客人的位置。他們為數不多的驅車同游,周圍都跟了十幾個旅客,他們帶著旅客們到指定的紀念品店購物、到指定的中餐館吃十人一桌的團餐,還幫忙照相。他從來沒有主動找過任何跟文學有關的工作。說實話,她也不知道他們要靠什么生活。他們最初幾次見面,總是他付錢買咖啡、酒和書,但很快他就把錢花光了。等到月尾要付房租的時候,沒等她開口,他就背著一個行李卷站到了她家樓下。詩社里的幾個朋友偶爾給他找點活干,像是去唐人街的美妝店里做面膜銷售,或是去一家叫陸羽書齋的雙語書店兼職。美妝銷售其實賺的遠遠高于書店的活,因為他長了一副沉郁白凈的書生臉,頗受成年女性的歡迎。可他還是沒堅持下去,他受不了半夜接到陌生女人打來的電話,他也不愿意每次接電話的時候都吵醒在他身邊熟睡的她。

在紐約徹底把他的生活磨平之前,他辭去了旅游團的工作,在陸羽書齋做起了全職。那家書店在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間,藏在一家印度人開的煙草鋪旁邊。老板八十年代就移民到了美國,書店的常客都叫他“三爺”。三爺第一次見這對年輕詩人的時候,說他們讓他想起了《北京人在紐約》里的年輕夫婦。多聊了幾句之后,三爺發現他也喜歡弗蘭克·奧哈拉的詩,于是取出斑斑銹痕的梯子,爬上閣樓取了一本奧哈拉的手稿。他從三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薄薄的一沓書稿,踮著手尖(她說類似人踮著腳尖)翻過那些舊得發霉的黃稿紙,然后他在某頁停下了,他潤了潤嘴唇,讀道——“我得離開這兒了。……我會回來,從山谷里,我會卷土重來,然后一敗涂地。”她說,她從未見他如此開心過。

在那之后,他成為了三爺的助手,每月500美金。好處是不用付房租和水電費,他們就住在閣樓,上面有一張單人床尺寸的床墊、一個擺滿了手稿的書架,外加一張椅子和一個書桌。他跟他的詩人朋友們說,他現在有了份穩定的工作,專門負責書店的善本和手稿。他的老板品味奇好,收藏了包括奧哈拉、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內許多美國現代派詩人的原稿,但他的說辭顯然未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問他,還有別人嗎,更出名的?他用了整晚把閣樓書架上的書稿翻了一個遍,大部分都是他聞所未聞的人寫的詩,內容大都跟奶酪、威士忌、陽光、女孩有關。他在窗戶邊躊躇了一整晚,看著幽靜、漆黑的街道上駛過的車打出兩道濕漉漉的光柱。第二天傍晚,雨停了,他請了朋友們來閣樓上聚會。他讓她幫忙從書架頂層取下一本書,他接過書故作深沉地撣撣書的封面,取出中間已經脫了頁的書稿。所有人都圍了過來,看到最后一頁的時候無不驚訝地嘖嘖稱奇,墨藍色的花體字上竟寫的是惠特曼的大名。然后,他若無其事地扣上了書說,惠特曼的手稿也不過爾爾!她把書放回書架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書脊上面模糊的貼紙,上面印著“布魯克林圖書館館藏”。

這樣的聚會,一周大概有三四次。蔣故事總是屈膝蜷在他們唯一的椅子上,看著他樂此不疲地將一捆落滿灰塵的舊書稿或舊雜志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他將一些無名氏寫的詩交給她,讓她幫忙托著。后來,他整理出來的“無名氏”越來越多,她的雙手雙腳都不夠用了。他們便將這些詩作一字排開,一一攤在凹凸不平的木地板上。在他們同居的三個月里,他們把這間不足20平方米的隔間改造成了一個無名詩人展示自己作品的展覽空間。他們的朋友們管這兒叫“無名詩社”。那些詩,新的舊的,打印的手寫的,全都混在一起。他喜歡那種陳年的塵味,它讓那些稿子聞起來像一個愛抽煙的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或者說,那是家的味道。她偶爾也會用紙條記下她腦子里閃過的念頭,像是有一天她瘋狂地想念我們中學食堂里又大又圓的肉龍時,她就寫了這樣一首詩——“我吃肉龍的時候,要就著一顆星星,吃一個,再打包三個,讓它們在后備箱里爛掉。”那也是她第一次萌生買車的念頭,因此她還特意趁三爺不在偷了他的車鑰匙,溜進他的車。她把車燈打開,望著正前方的路發怔,她始終沒有發動引擎。她對我解釋說,那一刻她意識到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這件事可以離她這么近,她明明有機會開著這輛車一走了之。隔了五分鐘,再回到他身邊時,她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只字未提車的事,然后在地上一張紙的空白處寫下一句——“房子里的每一盞燈都還亮著”。

書店的生意不好,有時一天都賣不出去兩本書,實在沒人來,他就自己掏腰包買書。漸漸,書越來越多,占滿了整個房間,桌子椅子上摞滿了書,最后那張單人床反而顯得十分多余。一次三爺爬上閣樓來取書,他為了不讓三爺撞破他自買自賣的真相,慌慌張張地將書藏到床底,唯獨冰箱上的那一沓奧哈拉的手稿他剛看完,沒來得及收。她見他著急,就想也沒想地把那疊稿子塞進了冰箱。他們后來都將稿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們跟三爺在閣樓聊了很久,三爺問他們懂不懂俄語,他最近要從朋友那里收一套馬雅可夫斯基的手稿。蔣故事沒讀過,她相信他也沒讀過,但他仍然礙于面子說他略知一二。三天后,奧哈拉被從冰箱里取出來時,他正在瘋狂地讀馬雅可夫斯基。他興奮地在書店里上竄下跳,取出所有與俄國相關的詩稿,反復地看,然后篤定地告訴她,馬雅可夫斯基是他看過的最溫柔的詩人。至少詩人本人是這么說的。她從冰箱里取出冰涼的奧哈拉,摸著這些手稿,將它們放到有陽光的窗臺上。他的贊揚沒有就此停止。話鋒一轉,他又說馬雅可夫斯基的溫柔是裝出來的,他并不溫柔,甚至有些殘忍,在他的詩里——韻腳是一個火藥桶,詩行是導火索,詩行冒煙到末尾引起爆炸,于是整座城市隨著那節詩,飛到空中!她從沒見過他有這么多話要說,她羨慕他的天才,但是期待的卻是——此刻,他能放下手中的書,走過來在她的頸窩里吻一下。他又改口說,馬雅可夫斯基還是可以溫柔的,不然怎么解釋他能寫下“撈星星煮的魚湯”這般童趣盎然的句子?她忽然問他,有沒有讀過她寫的那首《肉龍》,里面也提到了星星……他對著她“噓”了一聲,接著他們陷入一陣難堪的沉默,她意識到她在他心里可能還比不過一首詩。在三爺把那疊手稿交到他手上之前,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馬雅可夫斯基通”,成為他們詩圈里研究這位寫星星的俄國人的頭號專家。他在眾人面前大聲朗讀著“在余燼未滅的臉上,從裂了縫的嘴唇,長出了一個燒焦的吻”,然后用力在閣樓上跺腳,踩在那些無名氏寫的書稿上面,他不僅自己這樣做,還邀請他的詩人朋友一起,他的腳踏到她的詩上,她感到自己正在從那個場景中淡出,她靠在陽臺邊抽著煙,開始出神地回想她離家出走的離奇經歷。

“時鐘敲了八下,九下,十下……”這是她記得最清楚的一句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她不應該這么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也許是因為他的緣故,她竭力想抹掉所有有關他的記憶。她告訴我,愛可以被一層層剝下,直到它變得不痛不癢。她提起了她的繼母,那個我也見過的蠟白發亮的小圓臉女人。她說,他們一家到了紐約之后,繼母就生了一個小男孩。在這樣的環境下重讀一年高中的蔣故事,本來是個活潑好動的女孩,卻不得不做一個靜悄悄的隱形人。她原以為認識了他,自己的生活有了盼頭,她以為《雷雨》中的雨終將傾盆落下。可他卻開始不理她了,不是真的不理,而是那種精神上的,她說不上來,但是他會故意把她遞來的香煙捏皺,然后一邊抽煙一邊用奇怪的表情望著她。她依然坐在窗口。他的眼神像是在蔑視她,但更像是完全沒有留意她。

這時,我進了家門。開門時撞到門后撐開的一大一小兩把雨傘,我這才知道老公接女兒回家的路上下雨了。

她絲毫未察覺我的動作,壓低聲音,還在繼續講著。她身后的背景越來越安靜,我甚至能聽到她抖抖頭發的聲音。

在一個湛藍的夏日酷熱下午,他從宿醉中醒來,叼著一根煙在陽臺邊晃悠。然后,她醒來的時候,他就站在同一個位置,臉悲痛地皺成了一個團。他攥著沓手稿,對著她的梳妝鏡坐了下來,他含糊其辭地咕噥了幾句,接著開始用手掌拍打臉頰。直到她從床上滾了下來,緊緊抱住他,他才閉上了雙眼。她卻突然從這驚詫中清醒過來,意識到連續數日的烈日曬干了這些可憐的手稿。他試圖將手里的稿子交到她手上,但一陣風吹過,那些紙片就像落入水中的霜一樣紛紛化開。接下來的一周,他不是喝酒就是在睡覺,誰都不見。他似乎在夢中哭泣,她似乎聽見他說了幾句迷迷糊糊的話,聲音低沉得好像從他肚子里發出的,中間還夾著幾聲一驚一抽的嘆息。重新吸氣,再呼出來,這徒勞的動作反倒變成了他唯一的指望。他不再讀馬雅可夫斯基了,因為他知道在毀壞書稿的這件事上誰也救不了他。那幾日酷熱難熬,三爺沒來店里。閣樓里連個簡易電扇都沒有,四下里盡是密不透風的熱。她拉著他爬上屋頂,在能看到哈德遜河的一個屋脊上坐了下來,她握住他的手,想用他的手替自己數星星。可他拒絕了。他沒有凝望星星,而是目光低垂,看著路上的行人,還有一輛輛到站又駛離的夜班公交車。他再開口說話時,提到他們可能要離開這里,說穿了,這兒也沒什么好留戀的。他又說,寫詩這件事本身就是毫無意義。一個人不能對著沒有一顆星的布魯克林星空,謊稱他同時看到了南北半球最亮的星。他讀了她的詩,建議她把有關星星的那一句刪掉。

“文學從不天真爛漫。”這是她搬走的那天,他把行李幫她搬上貨車之后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貨車的引擎啟動,他在陽光下半瞇著眼抽著煙,默默地往一旁挪開一步。后來,她聽說他賺了一些錢,搬到了三爺幫他找的一棟公寓。他還堅持在自己的公寓里辦詩社,定期召集一些“紐漂”詩人聚會。她跟著她之后的男朋友去過一次,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一些手稿。那些手稿鑲嵌在高檔的鍍金畫框中,她湊近了一張張地看。這時,他走了過來,端著一杯冒著氣泡的香檳跟她和她的男友說,如果你們喜歡,這些名家的手稿都可以出售。奧哈拉、阿什貝利、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蘭波、華萊士·史蒂文斯、馬拉美、阿波利奈爾……她只辨認出了這些人的名字。販售這些手稿顯然把他從湮沒無聞的拮據生活中救了過來,他開始跟著三爺頻繁出入上流社會的酒局,他從那些人手上得到了更多的手稿,再請更有錢的人來公寓里看那些裱好的詩,一首首拆開賣。她聞到他直挺的西裝外套上沾著些許早餐的味道,煎雞蛋、炸火腿片、面包、黃油、三文魚頭和咖啡,那些他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豪華早餐。她在后廚一個黑皮膚的女傭身上也聞到了相同卻更濃烈的氣味,那個傭人正忙著沖洗沾著口水和口紅印的香檳杯。客人中詩人只有幾個,他們也都一早離場了。最終剩下的只有大聊著詩歌藝術的證券商和銀行家,他們的話頭圍繞著奧哈拉轉,但卻永遠落不到具體的某首或某句詩上。如果碰巧遇上哪首十分費解的詩,就會刷卡買下那一首。“人們就是喜歡給自己不理解的東西貼上這樣那樣的標簽,”他端著香檳走過來,對她說,“他們以為把這些‘不解之謎買走,他們的人生就透徹了。”她的眼光落在了墻上最上面一排的奧哈拉組詩那里,那組詩共有十多首,每一張稿紙都用啞光黑色的硬卡紙托底,鑲入金紅色的邊框。公寓的地毯也是金紅色的,從門口經過走廊一直延伸到廚房,好像能把整個布魯克林連同他倆、星星和奧哈拉一起卷過來。

她告訴我,那時他的新生活算得上是“詩意的棲居”。她收到他親自寄來的請柬,為了去參加奧哈拉組稿在曼哈頓的拍賣會還特意買了一條露背的晚禮裙。她在《紐約時報》和《時代周刊》上都看到了這場拍賣會的介紹,記者們將它寫成“舉世矚目的遺稿拍賣”,而那些稿子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她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從冰箱里將那些發皺的黃紙取出時冰涼、濕潤的手感。拍賣會當晚,她準時出現在曼哈頓上城的拍賣廳。她在接待處看到了他,他正穿著擦得锃亮的尖頭皮鞋忙著跟入場的收藏家握手。他們寒暄著彼此吹捧對方的氣色,又聊起這套手稿發現時的場景。他告訴他們,這是在他朋友祖母家的閣樓上發現的,那時老人家已經有點癡呆了,完全忘了這沓稿子的存在,險些把它當成奶酪放進了冰箱。人們大笑著。其中有一個后腦勺半禿的商人使勁握住他的手,告訴他,自己也曾在一個農婦家里淘來一張差點當柴火燒的明代官帽椅。“歷史總是在重演!”“可不是嗎,您今天要是拍下了奧哈拉,相當于是在挽救歷史。”“還創造了歷史!”他們再次握手。她遠遠地看著他,他活像是一個上了發條的玩偶。那晚拍賣進行得很順利,她原以為會有明眼人當眾揭穿這些奧哈拉“手稿”的問題,但這件事卻遲遲沒有發生。五個人爭相競標,最后由出價最高的那個富商購得。富商在作品交接儀式上發表了一通感言,他提到自己今后將陸續再收藏一些紐約名人的東西,譬如手稿、信函和初版詩集。他還向記者透露,自己年輕時的夢想就是做一個詩人。

那批“奧哈拉”最后拍了五萬多美金,他和三爺三七分,他到手的只不過一萬五。他用這些錢攢了一本“紐漂”詩人的作品選集。他向她約稿,但是她說她什么都寫不出來。他問,“那首關于星星的詩呢?”她每隔幾個字就頓一頓說,“你是說那首《肉龍》吧,我早就把它忘了。”后來他又傳給她幾首英文詩,要她做翻譯。這些詩出自一些在紐約長大的年輕華裔之手,他們想寫中文,但是苦于中文寫得不夠好。她說,最好的譯者也不過是穿著雨衣洗澡,無法還原原作者的本意。他們還是組成了一個小小的編輯部,一個月定期在他的公寓里見三次或者兩次,他有時審稿審到一半就急匆匆地出去,露面時也是不期而至。她按著他的意思,跟其他編輯把那些詩作平鋪在公寓里那張柔軟似苔的大地毯上,從門口一路鋪到廚房。她用肘支撐起上半身,隆起雙脊趴在地毯上讀詩。每天都有幾十封信寄來,中文、英文、中英雙語的,好像整個紐約城想寫詩的年輕人都狂飆般地涌現在他們面前。她替他把這幫年輕人請到家里,請他們念自己寫的東西,給他們面包和酒。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同,有的聽上去像是一只山雀,有的聽上去像是已入耄耋的長者,他們讀到一半偶爾會停下,圈出詩句中用詞的問題,擺擺頭,他們跟奧哈拉之間的差距就在這些小詞的使用上——好的詩人總能毫不費力地表達出想說的東西。他們曾像我那樣問她,為什么不寫寫詩呢?她跨在公寓的窗戶上,手里握著一沓稿子,看著午夜樓下仍舊絡繹不絕的行人,她回答說,她就是寫不出來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詩集的名字是他取的,就叫做《星星》。《星星》一直賣得不好,小范圍里流行過幾個月,但讀他們詩的人幾乎都是熟人。在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傍晚,三爺拿著一本《星星》出現在公寓,他斟酌了下字句,沉默了半晌后說,明天會有人來收這間公寓。書齋的資金鏈斷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詩集,這是咱們的最后一刊。三爺取走了墻上所有還沒賣出去的名家手稿,只把那些雜志留給了她。他還囑咐她,如果有警察問起來,千萬不要承認認識他。第二天上午,當穿著防彈背心的警察沖進這所公寓時,她閉著眼睛,把頭埋在手里,像個傻子一樣坐在窗臺上。雨后的天空泛著透亮的青光。樓下一間劇院門口,人們亂哄哄地魚貫而出,她猜這準是哪場電影散場了。她正準備遞一本詩集給他們看時,被這些人瞬間按倒在地上。

她被繼母保釋出來的時候,才從繼母的口中得知抓她的那些人是聯邦檢察官。他們現在正對她參與制造假手稿的事展開調查,他們還讓繼母轉告她,如果可以舉報另外幾個出逃的同黨,那么她有可能被從輕處理。在警察局門口,她的繼母當街給了她一巴掌。她們怒目相向,卻沒有高聲對罵。她捂著臉若無其事地問,她爸怎么沒來?她的繼母接著又給了她一巴掌,你還知道自己有個爸?她做了個鬼臉笑了起來,這兩巴掌打得她如釋重負,解脫了。繼母又塞了一疊錢給她,讓她再也不要出現在他們的生活里,“如果你被起訴,也休想跟我們扯上半點關系!”那天剛好也在下雨,她的繼母罩上一個米色的斗篷,轉身消失在絲絲縷縷的雨中。

再后來,她就向我們報社爆料了自己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以“他”的名義來講述整件事。她在這則新聞中補全了事情敗露的全過程,她形容得仿佛她就在現場。問題還是來自那組奧哈拉的書稿。當那個半禿的商人從拍賣會上高價購得這批手稿后,他為了炫耀特意請了一批紐約最權威的書信鑒賞專家來家里聚會。賓客中包括一個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和一個摩根圖書館的人,他們都對奧哈拉的親筆簽名有些疑問。盡管他們當場沒有拆穿,但他們一直反復端詳著那組手稿。收藏家又拿出一些他從陸羽書齋買來的初版書,本想著以此來打消這二人的疑慮,沒想到的是其中一本初版書的原本恰恰收藏在摩根圖書館。那個圖書管理員根本不在乎這個收藏家的顏面,當眾揭穿了這一屋子的贗品。他指著墻上的那些奧哈拉詩作說,這是普通人肉眼可辨的假貨,連高仿都算不上。收藏家將這些手稿送到專業的司法鑒定機構,在鑒定結果出來之前他就向警局報了案。他們都說,真正賺到錢的只有三爺,他被查出早年還曾倒賣過假畫和自行車車帶,盡管警方現在還沒搞清楚這兩者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那個作為制假者和中間商的“詩人小子”被認定為罪魁禍首,盡管警方了解到他把利潤全部投入到那本詩集上。他們說,他這樣做是刻意掩飾自己的心虛,為的是贏取收藏家的好感。這有點像造假畫的人會故意將假畫加熱、冷藏,反復數次之后再將它暴露于室外,只是為了讓假畫看上去比實際年頭更久遠些。在她給我打這通電話之前,他們又找到她追查他的下落,他們說,如果她知道他一直在做偽造的勾當,就有責任第一時間把假手稿送交警方。對此,她無話可說。然后,他們像是必須要帶走什么紀念品似的收走了她家里僅存的三本《星星》,他們說要將這些假貨集中銷毀。這次,她不再靜默也不再唏噓,她用一種極其輕微、低沉的語氣念完自己的那首《肉龍》——“我吃肉龍的時候,要就著一顆星星,吃一個,再打包三個,讓它們在后備箱里爛掉……”然后她將這首詩更名為《星星》,送給這些執意要定她罪的人。

她問,你還在聽嗎?

我說,我還在……

在我的印象中,她曾經是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顆星,她說的每個字都是那么有意思,而如今,她卻像是一顆濕氣凝重的星,透過灰暗的煙幕閃出些許的光。我問她為什么選我們報社爆料,她可以選擇比我們更有影響的媒體。她卻反問我,結婚是個什么感受。我說,我跟我老公在一塊兒五年了,結婚也快三年了。她問我,你愛他嗎?我說,我不是她,我對世界不那么敏感,我覺得老公人不錯,能夠搭伙過日子。她說,對啊,即便在一起又怎樣,假如明天兩人中間誰出了事,另一個可能傷心一會兒,然后很快就會跑出去,再次戀愛,用不了多久就會另結新歡。這就是人生,她說。

有一點我沒能搞懂,別的事她一樁一件都交代得很清楚了,唯獨他的下落仍是我聽不明白的盲點。所以,新聞里傳言進監獄的詩人究竟是她,還是她的那個詩人男友?我說,雖然她說的是目前發生的事,但整件事聽起來卻像是一件往事,發生在多年以前。那種感覺就像是我會對她說起我的孩子,好像這孩子是跟著我倆一起長大的。她笑了。她愿意讓我把她的經歷寫出來。我告訴她,我寫的一定沒有她說的好。她說,她希望能從頭再來一次,這次她一定要講對。我還握著已經發燙到不行的手機,我的臉,從耳根到眼瞼全都燒了起來。

她和他的初次見面,是有一次,她被她公寓樓上的搖滾音樂吵得睡不著覺,她穿著睡衣敲開了他家的門。他當時正趴在地上涂鴉,在一張巨大的乙烯基貼紙上作畫,他后來略帶些靦腆地向她介紹說,這是他們正在進行的一件大型實體詩歌作品,暫定的名字是《星星》。他不是詩人,他是一個畫家。他的夢想是在世界各地舉辦“真正”的展覽,哪怕再小,只要發人深省,他都愿意嘗試。藝術家都有一種舍此無他的追求,又都遭遇著完全孤單的生活。他的畫賣不出去。他不得不通過幫一個畫廊仿制假畫來謀生,他每仿畫一張現代派大師的杰作就能收到一張500美金的支票。他的一張假畫上拍之后,意外地以高價成交。所以在警察和聯邦檢察官找上門時,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開心,他覺得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藝術品的真偽之辨,而在于他畫的東西跟大師的不相上下。她不理解他,總想著要找機會救他出來。后來她意識到,只要她能把那張假畫的錢退給那位藏家,她就能讓他們撤銷對他的起訴。她真的這么做了。她辦了很多張不同銀行的信用卡,還找到了那個買家,當著對方的面一筆筆刷給他。她買下這張作品,但她還不起這筆錢。她更不可能向她的繼母借錢。她帶笑嘆息著,聲音開始變得沉重,仿若巨大的鐵器跌落的聲音,她還是一筆帶過了他的結局,讓他的生死迷途墜入厚厚的沙中,立即淹沒了。

我想了半天,然后告訴她,不然就回來吧。

回哪兒?她說,從前的家里空空的沒什么家具,回來住不了人。四壁都堆著雜物,她就算想請我去家里,都不知道讓我坐哪兒。

我們還聊了一些兒時的事,她問我還記不記得我每次在躲貓貓的時候都會藏在同一棵樹后面。當我被她捉住時,我總是死命地抱住那棵樹喊道,“我不存在,我是空的!”多么奇怪的童年啊,我說。她讓我現在再照著小時候的模樣,喊一次試試。我做不到。我說,孩子睡著了,這次就別喊了吧。

稍后,我們同時掛斷電話。我走進孩子的房間,用手輕輕摸摸她白凈可愛的額頭。孩子的眼睛仍然閉著,兩只小手分別擺在腦袋的兩側。她的呼吸很輕很有規律。大概是聽見我走近,她微微睜開了眼睛。她說,媽媽,媽媽……我說,星星別怕,媽媽在。她繼續說,媽媽今天還沒給我講故事呢,能不能講一個?我就這樣坐在床邊,看著我的女兒講起了我最好的朋友的故事。她的故事應該還可以有更多別樣的寫法。我一直講到了清晨,蒼白的光透過百葉窗照了進來,在女兒醒來之前我都沒有離開她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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