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
杰克和羅絲是一對小情侶。
在普羅維登斯這個平均年齡“60+”的城市,沒人真正在意年輕人的愛情。他們相識也是緣于送彼此的外公、外婆進養老院,推著輪椅一前一后來到電梯門口。那部老式電梯只能裝下一架輪椅。就這樣,他們在謙讓中認識了對方。杰克要了羅絲的電話,還去她打工的熱狗店等她下班。他們像大多數剛認識的小情侶一樣,漫步在普羅維登斯河沿岸。這條河像一把尖刀將這座城市切成兩半——杰克說如果從高空俯瞰,這個刀把就像是在給什么人“放血”。一周之后,他把她帶到北城的一家汽車旅館時,用前兩天剛領的上上個月的工錢開了一個單人房。這是杰克的第一次。他飛快地跑到衛生間沖了一個澡。他一個人久久地佇立在浮著濕氣的梳妝鏡前,用手指抹出了一把尖刀的形狀,他聽到她喊他名字的時候,又速速將那把刀改畫成了一個器官。房間里的光線昏暗,床的一旁放了一個深紅色的小沙發。羅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時她已經脫掉了腳上的布鞋。他掖緊浴袍的領子走上前,跪了下來,她的手緩緩繞著探進他的衣服。他更緊張了。在他躊躇著要不要進一步行動時,她按住了他的手,他們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他害怕了,不知道為什么而怕。
杰克的工作是廢品回收員,他在南城的垃圾場上班,主要負責對垃圾車運回來的東西進行分流。在那些沾著人的各種氣息的廢品里面,他最喜歡床墊。白乎乎的,看起來很干凈。他把這些床墊從車上卸下來,扛在肩膀上時,他就會想象到底有哪些人曾經在這個床墊上睡過,他們的肉體在這上面出過汗、睡過覺、做過夢,還生過病,最后說不定死在了這上面。羅絲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聯系他,這讓她的到來顯得更意外更難得。杰克當時正在給一張新收回來的舊床墊編號,“089”,這是他這個月經手的第89張床墊。這些編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如果他有同事想要從他這兒弄走一張看上去還比較新的床墊,他往往會同意,然后在編號上劃去那個被取走的床墊。正是在這第89號床墊上,他真正得到了她。
事情變壞時沒有一絲征兆。杰克的一個同事過幾天要結婚了,他還差一個床墊。這人頭上長了一大塊癩頭瘡,禿了的一邊被太陽曬得紅光锃亮,他向杰克要床墊的話也說得毫不客氣,不要別的,只要“089”。杰克非常干脆地拒絕了。這塊不行,他說。那時正值正午,垃圾場的倉庫穹頂露出一線晴空。陽光直直地打在一些廢棄的鋁板上,從銀白的鋁板折射到杰克桌前的玻璃鏡子,他忍不住用手去擋。癩頭又重復了一遍他的要求。可杰克來不及反應,他還是專注地躲著那刺眼的陽光。癩頭搶下杰克手中的筆,要在編號那一欄劃去“089”。杰克這才反應過來,他突然身手敏捷起來,呼的一下搶下筆記本。癩頭的臉在反光中變得愈發扭曲,他拽著杰克工服的衣領將他整個提了起來。杰克剛想辯駁什么,卻被這人一拳實實地打進了嘴里。他們被人扯開已經是十分鐘后的事兒了,發現他們扭打在床墊上的人還是羅絲。羅絲捂著嘴幾乎要哭了,她聽到他們的罵聲越來越高,杰克從嘴里吐出兩顆牙和一口鮮血,用含混的聲音說:89,89,89。他用盡力氣一抓,想要抓住那只不停在他臉上揮拳的大手,但他沒有成功。他嘴里的血和口水混合著流到了床墊上,然后圍觀的工友開始朝他們跑去,將他們團團圍住再強行攔開,直到他們完完全全擋住她的視線。她哭了起來,淚水像山洪一樣淹過她平淡無奇的蒼白小臉。杰克再見到她時,他的眼睛已經腫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拉過她的手,喘著粗氣站了起來。這時警察已經到了,他們走到杰克和羅絲的跟前,要求他們配合錄一些口供。他們走了之后,兩個警員抬走了那張乳膠表面新沾了些血漬的“089”。
杰克從警察局出來簽名領取個人物品時,收到垃圾場打來的一通電話。他的上級告訴他,明天開始不用來上班了。他請求領導不要急著解雇他,這整件事他都可以解釋。打電話的男人有點不耐煩了,他最后撂下一句明白話,告訴杰克他打的是自己的親侄子。他說不然這樣吧,杰克可以取走那張“089”床墊,算是廠里的補償。杰克回到垃圾場,那張原本潔白柔軟的床墊被人泄憤糟蹋了,血跡上面又添了許多黑黑的腳印,床墊的一個角還被人砍掉了。杰克盯著它看了許久,最后叫來了一輛小車。他費了好大勁才把床墊抬上車。司機一直坐在車里抽煙,對這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年輕人的行為無動于衷。杰克最后的一點兒錢也都花在了這趟車費上,他下車時摸遍了褲兜,還差司機兩塊錢。他抬著床墊橫著往家門口走,一邊喊司機稍等他一下。等他好不容易騰出手來打開家門,他發現屋里的所有東西都被拿走了。這是他在父母死后頭一次夜不歸宿,他沒想到自己從警局回來后,家里連條家具腿都沒剩下,一張能讓他坐下來喝口水的椅子也沒有,電視墻上留著黑黑的一條邊,可以看出這里曾經有過一個組合電視柜,沙發不見了,床也沒了。他把床墊平鋪在地板上,感覺這是他唯一擁有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和羅絲再躺在床墊上時,他發現他又變回了老樣子,任憑她怎么撩撥,他就是沒有反應。他沒錢買面包和牛奶,只好每天清早從家門口的桃樹上摘一些果子。那些桃子有的還是青的,咬下去會有酸澀的汁液冒出來。他們躺在床墊上吃桃子,把桃核扔在周圍。很快,那些桃核開始腐爛,核仁上連著的薄薄的皮肉招來了許多蒼蠅。在樹上只剩下一個桃子的時候,他們吵了一架。家里什么都沒有,他們的狀態都很差——羅絲很沮喪,杰克一直在照著免費小報上的電話給小額貸款公司打電話。后來羅絲把自己關在廁所里哭,杰克掛斷電話直接向廁所走去,他靠在門后,不說一句話。他就一直那樣坐著等到她不哭了,她打開門以后,他對她說,我們去找點錢吧。
羅絲先帶杰克回了家。杰克見到一個高大黝黑、皮膚皺得一塌糊涂的男人。這個男人正在地下室里擺弄一個遙控器,他稱這是“信號屏蔽儀”。羅絲把杰克介紹給她父親時,這個老男人完全不予理睬,他彎著腰專心鼓搗著他的儀器。一個不足20平米的地下室,堆滿了大大小小亮著燈的電子設備。他直起身時對著杰克按下遙控器的一個按鈕,杰克身后的一道鐵閘唰的一聲落下。杰克嚇得一激靈。老人仔細瞧了瞧杰克后說,跟我來,我有話跟你單獨聊。杰克跟在他的后面,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老人重新開啟了那扇門,上到一樓之后給杰克倒了一杯黑咖啡。他叫他張開嘴。杰克照做了。老人瞧著杰克的嘴問,你怎么少了兩顆牙。杰克思考了一下說,上學時打架弄掉的。老人用狐疑的表情打量著他,喝起了咖啡。杰克頓了頓又說,上周被同事打掉的。我女兒知道你被人揍的事兒嗎?他問。是啊,她知道,還是她幫我報的警。杰克說。見鬼,看來她是真心愛你了。老人接著說,如果你拋棄了她或者讓她不高興,我會拔掉你剩下的牙,你聽明白了嗎?老人說這話時,眼皮上的褶子耷拉下來與眼瞼連成一片,比黑幫教父看上去還要肅殺可怖。杰克當場發誓他絕不會離開她,他要努力掙錢讓她過上好日子。他們的談話結束之后,羅絲走上來,喝掉了杰克沒敢動的那杯咖啡。她在離開她父親之前,在老人沙皮狗一般的臉上親了一下。她再次挽起杰克的胳膊時,杰克感到什么東西夾在他們之間。羅絲在確定遠離了她父親的視線后,松開她的胳膊,一個遙控器模樣的東西從她的腋下掉了出來。他們隨便按了幾下后發現,周圍幾百米內的私家車相繼發出嘟嘟的聲響。他們倆相視一笑,馬上意識到這是個好東西。
他們沒有選擇家附近的地方下手,而是來到一家大中華超市的停車場。一連幾天,他們都用這個干擾器順利打開一些車的前門。他們用在停車場空地上撿到的白色塑料袋將手套箱和座椅縫隙儲物盒里的錢統統塞進去。這些錢大多是零錢,車主留著買咖啡、加油或者給過橋費的。一天下來,他們只能撈到不到50刀。而且,他們還要提防從超市走出來的路人,一個個篩選、判斷這些人是否是“正在作業”的這輛車的主人,并根據眼神預估這些人的行走軌跡。
周五下午,這是他們這周最后一次“出工”了。除去伙食費和水電煤氣費,他們還需要30刀就可以買上兩張周末檔的電影票,如果這天結束能有50刀,那么他們就能買兩張帶爆米花和汽水的那種套餐。太陽沉沉地落下,好像不久就會有雷雨。他們才急忙按下干擾器的紅色按鈕,距他們最近的一輛黑色本田的車燈隨之閃了一下。這時,有一家四口經過他們身邊,他們慌亂地瞅瞅彼此,分別開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杰克與羅絲,駕駛座與副駕駛。羅絲慢慢打開副駕駛座上方的手套箱,兜好塑料袋等著鋼镚自己掉出來。這時,那家人已經走到車頭,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熱鬧地說著話。等他們就快要走到車尾時,那家的小男孩忽然啪的一聲貼在車窗上,往車里看。這時杰克和羅絲似乎從恍惚出神的狀態中突然驚醒,他們從前座跳到后座,在一秒之內快速抱在一起,接著他們瘋狂地互相撫摸,互相親吻。他們心里懊惱極了,生怕這些路人指認出他們的真實身份。“小偷!”這是他們最怕聽到的詞。那家的父母發現了這個落后的小家伙,順著孩子的目光瞥了一眼之后即刻將他抱走。小情侶還在后座上抱作一團,嚇得不敢動。孩子走了很久之后,杰克才緩緩松開羅絲,靠在車座上喘氣。然后羅絲笑了,她又親了他。
像一段非常有韻律的節奏,如果不是被人打斷,他們應該可以一直保持這個狀態,但這時杰克聽到有人敲了敲后門的車窗玻璃。又是一個小孩。一個小男孩,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他身后站著一個女人,應該是他媽媽。這個女人的手肘掛著熟食,兩只手從塑料袋順下來搭在小男孩的肩膀上。男孩把一個魔方塞進褲兜里,接著把指關節掰得咔咔作響。杰克滿臉通紅,一邊松開羅絲,一邊不停地去夠放在前座的塑料袋。那個女人推開小男孩,兩條圓圓的胳膊支在后窗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杰克的兩只手交叉在腰后,他緊張地搓起手來。這時,羅絲將一個冰涼的硬東西塞到他手心里。他猛地轉頭一看,然后驚詫地望著羅絲,聲音顫抖著說,你從哪兒搞來的這玩意?那是一把黑色的左輪手槍,槍身上下只有手柄那塊有一道銀邊。羅絲說,往前看,先想辦法把他倆打發走。那個母親帶著小男孩還站在原位,女人若有所思,孩子面無表情。他們就這樣僵持了一陣,直到小男孩要從口袋里掏出什么東西,杰克一下從身后亮出了他的槍。那一刻他們四個同時閉上了眼睛。小男孩其實還睜著眼,但也被他媽一巴掌遮住了。沒有動靜。杰克遲疑了一下后推開門,他脫下大衣遮住那把槍,用槍對著女人的脊梁骨,就這樣他們母子非常不情愿卻也無可奈何地上了車。羅絲往右騰了地方,小孩坐在中間,最后上來的母親閉著眼關上了門。小男孩問羅絲,他可以玩魔方嗎?羅絲看了一眼正推開駕駛座車門的杰克,杰克沒說什么,于是她點點頭。魔方在小男孩的手里咔嚓咔嚓地響動,杰克發動車子之前正了正內后視鏡,他清楚地看見那個母親正抬眼聽著小孩發出的聲音,接著她嚴厲地對她兒子說,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然后杰克的目光又回到羅絲身上,他用眼神在責問她這把槍究竟是哪里來的,可她卻扭過頭看向窗外。杰克說,或者輕聲嘟囔了一句,那(那個“那”很長)……我們出發了。
杰克很快就明白了,這兩個人并不是恰好路過。那女人正是這輛本田車的主人,這是她離婚后分得的唯一拿得出手的財產。這輛車是她先生結婚時分期付款買的,等到八年過后,他好不容易還清了貸款,他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居。沒有什么過多的解釋,沒有外遇。至少她先生是這么對她說的。她的要求也很簡單,只要兒子的撫養權。她簽字之后,他還把車和一張床墊留給了他們。房子是租的,他說他會繼續租下去。他走的時候只拿走了一些地球儀(他是一個地質學家),留下了各種各樣的魔方。這就是有關她的所有的故事,由她兒子扭著手里的魔方波瀾不驚地講著。她幾乎不講英文,所有的話都由她兒子代勞。羅絲告訴小孩,不講英文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家人最早也是從魁北克農村一路輾轉到新罕布什爾,再后來“降落”在羅德島這個全美最小的州。男孩問羅絲,那你的祖先也講普通話嗎?不,但是就像你媽跟你說話我們都聽不懂那樣,我祖母跟我說話我從來都沒有明白過。羅絲接著說,到了六歲,我開始上家附近的教會小學時我才學會流利地說英語,六歲以前我是一個什么都不會講的小傻子。杰克問,這些事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羅絲瞥了他一眼說,你不是也向我隱瞞了你的童年嗎,你媽把你扔給你外公,然后跟著一幫吸各種東西的人走了。不,杰克扭了一下方向盤說,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我媽只是有一次服用安非他命過量,引發了靜脈炎,后來被一群癮君子送進了醫院,她并沒有跟他們一起吸,看在上帝的份上!
汽車順著95號公路一直開到西格林威治村時,油箱的預警燈亮了起來。杰克不得不就近拐進一家加油站,他讓羅絲拿著錢下車加油。羅絲問他,為什么不是他去做?他說他沒有駕照,萬一被發現又要被送進去。好吧,羅絲嘆了口氣。他們周圍沒有一輛車,只有兩個穿著制服的加油站員工站在站內的小超市門口閑聊,杰克和羅絲都能聽得到他們說話的聲音,還有哈哈聲、呵呵聲和夜深了以后草叢里時而傳出來的蟲鳴。這時,小男孩從里面打開車門。杰克馬上機警地轉頭問,小東西,你想干嘛?我媽媽想上廁所,他說。接著他身邊的女人點點頭。杰克說,去可以,但需要有羅絲在旁邊陪同。羅絲放回了油槍,帶著女人往小超市那邊走了。車上剩下杰克和小男孩。杰克問他,你是在這里出生的嗎?是,小男孩說。再具體一點,杰克說。嗯,就是在羅德島醫院的婦產科,某個同時放了幾十個嬰兒的普通病房。哈,你就沒想過她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的生母另有其人嗎?他怕自己解釋不清,又說,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會抱錯自己的小孩,要知道嬰兒長得都差不多。我媽不會,因為那個房間里那天出生的小孩中只有我一個是黃皮膚的。哦。你呢,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里?我嗎,沒有,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在這里,我不覺得有什么一定要離開的理由,也許有過一次,酩酊大醉的時候會想想假如自己搬到紐約去了,我會變成什么樣。什么樣?小男孩又開始扭他的魔方。咔咔咔咔。杰克伴著這聲音說,我現在覺得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墊就足夠了,跟那些流浪街頭只能蜷縮在一個滌綸睡袋里的人相比,我已經很幸運了。小男孩說,我也就快要有一張小床了,我媽這月領了工資之后就去二手家具公司幫我買回來,她定金都付好了。說說你的床,那是一張什么樣的床?特別好看,櫸木做的,有個高靠背,上面還用白色的油漆畫了一個米老鼠。不過現在可能有點困難了,小男孩說,你們綁架了我媽媽,如果她周一不能按時上班,月底就拿不到工資,那張床也就泡湯了。他們同時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杰克從后視鏡看到羅絲她們回來了,手里還捧著一個牛皮紙袋。羅絲跟一個對著她吹口哨的加油工打聽了去紐約的路。他們聊了幾句后,那人轉身指使一個店員把地上的一把油槍重新插回油箱。我們什么時候要去紐約了?等羅絲上車之后,杰克這么問她。羅絲摸了摸小男孩的頭發,分給他和他媽一人一個沾滿糖霜的甜甜圈。杰克往后座瞥了一眼說,我也想要。不好意思,我的錢只夠買三個。羅絲說。小男孩掰開他的那塊,想分一半給杰克,卻被羅絲擋了回來。羅絲說,別理他,他不餓。
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路程,杰克沒跟羅絲講一句話。事實上,他誰都不想理。他偶爾向窗外看看,月光正照著煙藍色的夜空,沒有一輛車與他們擦身而過。他們走錯路了也說不定。他再看了一眼天空上幽幽飄蕩的薄云,覺得這云縹緲得根本不像是在美國。你說說我們為什么要去紐約?杰克這是在問羅絲。可羅絲卻在后座上睡著了,她和小男孩的腦袋像擋風玻璃的雨刮一樣偏向兩邊,看她的樣子應該已經睡著好一會兒了。后排只有那女人還醒著,她跟杰克一樣,眼睛注視著窗外。杰克轉頭對她說,你也想去紐約嗎?那個女人垂下了眼睛,先是搖搖頭,然后又快速更正似的點點頭。杰克接著說,你不用怕,我就是隨口一問……下午在停車場我不該那么對你們,我當時……哎,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么。那個女人想了想,然后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說,那桿槍是真的嗎?杰克摸了一下褲兜的槍把,剛想說什么,舌頭卻卡在嘴唇后面動不了了。女人從她自己的熟食袋里抽出一個鹵鴨脖給杰克。杰克扭臉看了看那個醬紅色看上去像塊骨頭的東西,縮了一下脖子。女人解釋不了鴨脖子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杰克又不愿推辭她的好意。他接過之后用右手端了十幾分鐘,走過了幾段坡路。直到眼皮開始打架,他才發現手里的那塊鴨脖子已經掉在副駕駛座位底下。窗外仍舊是一望無際的茫茫月色,連一個可以上廁所、吃東西的休息區也沒有,甚至沒有一條多余的停車道。他又撐著開了一段路,迎面而來的路標上不斷顯示著“前方500米——艾達旅館/給你家的享受”,像是什么人在提醒著他要停一停。他看到“艾達”這個字下面還劃了一道線,來不及管羅絲是否同意,就把車駛向了那里。
艾達旅館的門口斜斜地掛著一個霓虹燈牌子,上面寫著“OPEN”(營業中)。杰克推開門走進去,看見了第二塊牌子“RECEPTION”(接待處)掛在前臺的上方。他正要上前去查看的時候,前臺桌子下忽然鉆出了一個腦袋。那是一個滿頭銀發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斜排扣的俄羅斯襯衫,外罩灰色毛線開衫,霓虹燈光無情地照在她蒼老下垂的臉上。她抬了抬夾鼻眼鏡,瞥了兩眼杰克之后才開始把她手邊的記賬簿慢慢拿出來。杰克的眼睛落在她依稀灰白的鬢角上,他問道,一個房間住一晚多少錢?老太太端著那個記賬本仿佛仍舊在聽一般,閉目而坐。這時,羅絲他們走了進來。老太太快速地掃了一遍來的人,說,四個人得開兩間房,一個房間一晚100塊。一間房,我們能住下,杰克說。先交錢,老太太說。杰克回頭望望羅絲,羅絲瞪大眼睛跟他唇語說,太貴了。80塊可以嗎,我們明天一早就走。那個老太太聽后在記賬簿上寫了幾筆,最后問了一個問題——那個女人是你們的監護人嗎?你們仨都是她的小孩,還是怎么樣?杰克很快意識到這老女人似乎看出了他們四個的奇怪,她鷹一樣的眼睛下面隱藏著敏銳的直覺。他再次回頭求助,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正把魔方疊起來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接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走了上去并同時拉起杰克和羅絲的手。他們是我的家人,他說。老太太看了他一會兒,慢悠悠地轉過身從墻上取下一串鑰匙。她擺擺手讓那個男孩過來取。她在他的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話。杰克放下80美金的時候,謹慎地觀察著這兩個人。等到他們四個轉上樓梯,杰克立馬問小男孩,剛才那個老女人跟你說了什么?小男孩從他身后躥了過去,跑到羅絲和她媽媽中間,然后回頭告訴杰克,她告訴我,房間的冰箱里有一罐蔓越莓汁。
第二天早上,杰克沖了個澡之后就下樓去還鑰匙了。他還穿著昨天的那條牛仔褲,褲兜里還別著那把槍。如果不是坐著,他幾乎想不起來那把槍的存在。他來到前臺的時候,那個老女人正在熨一份《沃靈福德早報》。杰克跟她道了聲“早安”,接著問她能不能借那份報紙來看看。只有吃早餐的客人才有報紙讀,她說話時眼睛抬都沒抬。早餐多少錢一份?杰克問。5塊一個人,你們四個人總共20塊。杰克說,那你要送我們四份報紙。老太太說,一桌只有一份。這里只有半自助早餐,杰克交了錢之后就后悔了。羅絲聽說杰克自己掏了早晨的20塊錢,使勁瞪了他一眼。
整個餐廳只有他們一座客人,廚房負責給他們煎蛋、做西式蛋餅和烤火腿的只有老太太一個人。小男孩還在喝他昨晚從冰箱里取出來的那罐果汁,他把吸管嘬得不時發出呲溜的聲音。他的母親還拎著那袋熟食,她又倒出了一些醬鴨脖、鹵豬蹄在盤子上,這次還分給每個人一點兒醬牛肉。杰克盯著那鴨脖發怔,正當他找不到恰當的理由拒絕這份好意時,旅館外面響起了警笛聲。杰克一個哆嗦站了起來,他抬起白色百葉窗的一邊,透過縫隙往窗外看。沒過多久,他怒不可遏地沖到廚房里,把那個正在煎蛋的老太太拎了出來。說,是不是你把警察找來的!杰克問。怎么可能,我不是一直在廚房里忙活嗎?聽聲音,那老太太快要哭了,她的雙腳不停在空中撲騰。你先把她放下來,能不能不要表現得像個智障一樣,我們現在要想的是怎么擺脫警察!說著,羅絲也站了起來。小男孩和女人也有點緊張,男孩一直在往媽媽的懷里躲,而他媽媽已經坐立不安,她蹺著一條腿,搖晃了一陣,又換了另一條腿蹺。我想那些警察是來找我的,每天早上他們都來我這兒取免費的報紙,你放我下來,我去把他們打發走。老太太央求道。不行,誰知道你會不會出賣我們,何況你已經出賣了一次!杰克咬著牙依舊死死攥著她的上衣領子。放了她,杰克!羅絲提高了嗓門,叉腰瞪著杰克。杰克深吸一口氣后,忽然松了手,那老太太完全沒反應過來,重重砸在地上,她的右腳踝著地,隨之她發出了一聲異常痛苦的短喝。正是那聲稱不上尖叫卻也非常刺耳的叫聲,引來了正在門口停車的警察。杰克從餐廳門廊向外窺探,這是兩個大肚便便的中年警員。老太太說,他們是杰夫和托尼,沃靈福德鎮的片警。你去跟他們說。說什么?就說你沒事。可我現在腳扭傷了,難不成你要我爬著出去跟他們說?羅絲在老太太身旁蹲下,撩開她的褲腿幫忙查看。腳踝處果然紅了,但是他們都沒想到的是,這個老人家干樹皮一樣的肌膚上本身就有一個特別明顯的舊傷——像刀把一樣的疤清楚地刻在她小腿上,也因為這個看起來很深的傷口,她本身走起路來應該也是深一腳淺一腳。換句話說,她是一個跛子。老太太馬上遮住了自己的疤,她厲聲說,這不關你們的事兒!說著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在走出餐廳之前拽上了羅絲,然后勒令似的讓包括杰克在內的所有人都躲到后廚去。杰克有點兒慌了,他瘋狂地冒汗,你不是要跟我們同歸于盡吧,你可別忘了我有槍……他正準備掏槍,羅絲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沒人要舉報你,杰克,求你了,能不能成熟點。
羅絲攙著老太太走出去的時候,一個警察正把襯衫上衣往褲子里掖,他跟老太太主動打了招呼,問她,沃森太太,您這是怎么了?托尼,我很好。沃森太太說。這時,另一個胖警察從窗戶下的單人沙發站了起來,他手拿報紙抓了抓褲帶,看著羅絲討好地咧嘴笑笑。接著他問老太太說,這是您的孫女,怎么以前都沒見過?老太太繞過他們,回到前臺后面的凳子上。她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然后站起來,問兩個警官,還有什么事嗎?能來一杯咖啡嗎?胖一點兒的那個問。今天咖啡機壞了。羅絲就站在老太太身邊說。這位大概是沃森小姐吧,你可真漂亮,希望我明天再來的時候你們的咖啡機修好了,我們想喝一杯你親手做的咖啡。胖子看了一眼他的同事說。老太太轉過身抽出兩張熨好的報紙,交到他們手上。我已經有了,胖子揮揮手里的報紙說。另一個警察已經走到門口,他回頭對著羅絲露出個淡淡的笑容。他說,咱們明天見。目送他們上車以后,老太太滿臉通紅,喘著氣,一會兒望望車道,一會兒又看向餐廳,然后她嘀咕著對羅絲說,你不用理這些家伙。
再上路,他們費了一些勁才回到95號公路。杰克帶上了沃森太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也許是作為她報警的懲罰,又或者是為了要她指路,因為沃森太太是他們這群人里唯一一個去過紐約的人。她的前夫就是一個紐約人,在曼哈頓上城有一間三室一廳的公寓。他們的車駛過幽深的樹林、僻靜的小路和重重河岸,路邊閃過“米爾福德”“布里奇波特”“諾沃克”這些地名。高速公路繞著一些小鎮的邊緣轉,他們只能看到一些顏色一致的建筑物和沒有人的房子。沃森太太的話變得多了起來,她好像太久沒有看到這些小鎮了,她說她剛結婚那會兒把整個新英格蘭地區都逛遍了。她和她先生挑來挑去,最后才決定在沃靈福德安頓下來。為什么是沃靈福德?羅絲問。我先生說這里有個全美最好的骨科大夫,可以治好我的腳。沃森太太指著快速駛過他們視線的一輛卡車說,他們曾經也有這樣一輛綠色的小卡車。她先生會在夏天帶她到河海相交的山谷腹地,他們會在土路消失的樹叢里坐下來野營。聽上去可真好,我也想有這么個屬于我的“沃森先生”。羅絲說。你在說什么蠢話,你不是已經有了嗎?杰克說。后來呢,羅絲繼續問,真正的沃森先生去了哪兒?沃森太太搖起了車窗,沒有回答。一輛小卡車從他們后面夾道別了過來,杰克緊握方向盤,使勁扭了一把。杰克不甘示弱地在下一個彎道超車了,他跟卡車司機并排開了一會兒,朝著對方豎起中指,走的時候還不忘按幾下喇叭。羅絲問車上的女人們,男人是不是都這么混蛋,非要爭強斗狠?大家都聽著,不去搭話。小孩的媽媽抿著嘴笑笑。沃森太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糖果遞給小男孩。
他們要過河了。沃森太太告訴他們,這不是河,這是海,只不過是北大西洋的一個分支。杰克堅持說這是河,他說這跟他在羅德島見到的北大西洋完全不一樣。后來,沃森太太妥協了,她說怎么都好吧。她唯獨堅持的是,今天早上不是她打電話叫警察來的。沃森太太說這話時,雙手抓著她副駕駛座位上的安全帶。杰克用她的方式回復了她,就這樣吧,怎么都好吧。接著,他從后視鏡里看到小男孩僵坐在后座中間,不敢動的樣子。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跟小孩有關。但他忍住了,沒有直接向這孩子發難。過河以后就是斯坦福德,這里離紐約只有四十多分鐘的車程。杰克把車開進休息區,大家都下車之后,他跟在小男孩的身后去了男廁所。他對身旁的這個小男子漢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我不希望是你做的。小男孩搖頭。杰克遲疑了一下,然后聳聳肩說,好吧。當杰克回到車上以后,小男孩默默走過來敲了敲車窗玻璃。小男孩的手臂靠在車門上,臉貼近車窗說,我只是擔心我媽的工作。杰克搖搖頭笑了笑,看了眼公路,又回過頭來看著他說,別擔心,如果你媽真被開除了,我會送你一張床墊。我想要我的床。那好,一張床加一個床墊,等我們回去了。真的嗎?你保證?我保證。他們擊了一次掌。這時,羅絲背著沃森太太從廁所走了出來,小男孩的媽媽跟在后面托著沃森太太的后背。這三個女人仿佛是一家人,祖母、母親和還未成年的女兒。她們仨有一種杰克從未體驗過的安靜、從容的感覺。
汽車再次發動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有了一點兒變化。車里的幾個人,除了杰克之外,其他人現在已經可以任意開對方的玩笑了。羅絲管小男孩叫“魔方小子”,小男孩管老太太叫“蹩腳老板”,小男孩的媽媽爆料說她兒子最近在學校喜歡上了一個新轉來的女孩……后來,老太太說,如果她的孩子還在,也應該像小男孩的媽媽這么大了。她們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們開始討論生孩子哺乳的事。沃森太太說,在她那個年代,女人生小孩就像生馬駒一樣,醫生才不管你究竟有多疼,那些男醫生一早就鐵了心相信再疼你也會把孩子生下來。醫生的唯一職責就是把孩子抱給她喂奶,然后這小東西會立刻咬住她的奶頭。這根本都不用教!車上的人都笑了。
沃森太太之后說的事兒就不那么讓人開心了。她說她的小孩非常漂亮,生了一頭亮晶晶的金發,那孩子吸奶的時候眼睛溫潤、神色柔和,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會發出貪婪的怪聲。她總是特別安靜,好像從小就知道不要給父母添亂似的。沃森先生很喜歡這孩子,盡管沃森先生本人是個有些清高的人,但他從不冷漠。其實,這樣的人是最好的,他骨子里很熱情,但是特別強硬,表現得好像他對誰都很討厭。杰克說,他覺得自己跟沃森先生很像。沃森太太沒有理他。羅絲從后座拍拍沃森太太的肩膀,她還是無動于衷。所有人都發覺了沃森太太的不對勁,她開始就著一個話題不停打轉。她再沒展開去講之后發生在她孩子身上的事,她只是在繞圈子。她時而回到沃森先生那里,講他為人如何正派,除了會對她的廚藝冷嘲熱諷,幾乎挑不出什么別的毛病。他們有了孩子之后,他承擔起養家糊口的全部責任,同時他們開始周末去教堂了。他幫她在教堂管理委員會找了一份工作,她還成為了教堂婦女小組的成員。在每周一次的祈禱會上,她會領著沃靈福德鎮的女人們為她們的生活禱告。這樣一個人,怎么就有那樣的厄運降臨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全身哆嗦,哭著說,每一個字都帶著能量從她佝僂著背的小小身體里傾瀉出來。
杰克皺著眉頭不知所措,說實話,他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這么傷心。他甚至開始懷疑,“綁”了沃森太太上車是不是一件正確的事。他正想著,汽車突然劇烈地抖了一下,像人一般打了個趔趄,然后發出一聲哀嚎,晃了一下,才緩慢停下來。他趕緊下車查看,羅絲也跟著下來了,他們一起打開車前蓋的時候,一股嗆鼻的濃煙冒了出來,他們把煙用手揮散后,羅絲頻頻搖頭。汽車水缸爆裂,看來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羅絲向小男孩的媽媽要了這輛車的保險電話,可保險公司的人說他們現在已經在紐約州境內了,他們公司只負責羅德島州內的拖車服務。羅絲又打了幾個電話,打到第三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今天是禮拜日,汽車服務公司都放假了。杰克也傻眼了。車里的三個人呆坐在悶熱的車廂里,熱得大汗直流,一籌莫展。最后是沃森太太幫忙打了兩通電話,找了她的警察朋友(就是每天早上都去她那取報紙的兩個人),讓他們幫忙聯系一輛拖車。她放下電話之后,叫所有人都下車站好。就在他們拋錨之處的附近,沒有一棵樹,只有一個印著巨型床墊的廣告牌。所有人都同時看見,那塊大廣告牌下面有一片陰涼。小男孩正想拉著他媽媽穿過高速公路,往對面的廣告牌走,卻被沃森太太厲聲喝住,太危險了,你們,臭小子,你和你媽給我站在原地,不許動!沒有人能想象得到,一個跛腳駝背的老人可以走得那么快。她似乎在那一刻倒轉了時光,變回了一個年輕人。她健步如飛地走到那對母子身邊,像牽著她的孩子一樣,穩穩地牽著他們的手把他們送到陰涼下。下一個來回輪到杰克和羅絲。老太太牽起他們的時候,羅絲問杰克感覺怎么樣,杰克說他這么長時間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頭腦是清醒的。哦,看著你們倆吵吵鬧鬧的,我就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生活本來就該這樣。
一整個下午,這段路上的車很少。半個小時過去了,只有不到十輛車經過。小男孩把她媽買給他的那一大袋熟食全部貢獻了出來,這回杰克沒有拒絕那些醬鴨脖,他還吃了一些豬蹄和雞爪——都是他從前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小男孩的媽媽用很慢的英語告訴沃森太太,這輛車比他兒子的年齡還大,她還記得它從前也壞過一次,那時孩子他爸還在她身邊,他就用短接線板打著火發動了車。小男孩的媽媽又把孩子攬入懷中,說起了這孩子小時候的事。她還說到自己的家鄉,每年都有人要來這里務工。這些人中有的走海路,有的走陸路,少則半個月,多則三四個月,還要輾轉東南亞和西歐。好在你來了,而且還有了這么一個可愛的兒子,沃森太太說。接下來,他們幾個人繼續在廣告牌下等待,聊了很多,聊起了從現在這個地方到曼哈頓市中心的無數條路。沃森太太說,在我看來,你們都還很年輕,路還長著呢。就拿這條95號公路說事吧,她說,北達緬因、南通佛羅里達,長到你都不敢相信。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徒步走完這條公路,杰克說。如果我陪你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走得快一些?羅絲問。
警察到來之前,杰克問小男孩,這次他還會不會報警。小男孩把魔方從口袋里掏了出來,交到他的手上說,這次他會告訴警察叔叔,他們是朋友。收下魔方之后,杰克笑了。他伸出手說,朋友你好,我叫杰克。小男孩說,嗯,朋友你好,我是陳明,你可以叫我小明。后來,兩個戴著厚厚大蓋帽的警察從一輛警車上下來,那輛警車后面還跟著一輛拖車。警察檢查完車輛,讓他們逐個登記了個人信息。他瞄了一眼杰克褲兜里的槍把,撇嘴笑著說,這種假槍不管用的,真要碰上壞人了還得完蛋。杰克飛快瞅了一眼羅絲,羅絲的臉唰一下紅了。很快,他們的故障車被拖走了。小男孩和他媽媽也跟著警察上了回羅德島州的警車。杰克跟小男孩告別的時候,趴在他窗邊問他,你確定你不去紐約了?那里可有很多電影院和游戲廳,數不清的好玩的都跟鑲了寶石一樣流光溢彩,可能還有限量版的魔方,你確定?小男孩露齒笑著,之后給了杰克一個結實的擁抱。
公路上車多起來時,正是路人匆匆趕著回家吃晚飯的時刻。杰克帶著羅絲和沃森太太上了他們沿路攔下的第三輛車。前面攔下的兩輛都因為不順路拒絕了他們。開這輛車的是一個頭發斑禿的銀發老頭(雖然只能從他后腦勺稀疏的幾根發絲分辨出來他的發色),他告訴他們,自己正要回紐約。這次,杰克和羅絲坐在后座,他們讓沃森太太坐在副駕駛。在后面的半個多小時里,他們聽著這兩位年紀相仿的老人聊得投契,心里竟然盼望起堵車。他們聽這老頭講起自己三十年前喪偶的經歷,終于也聽到沃森太太說起了那段不愿提起的往事。沃森太太說,四十五年前的一個夏天,她和沃森先生帶著小女兒來紐約玩,就是差不多行駛到這里,被后面一輛大卡車追尾。肇事司機疲勞駕駛,天曉得他為什么30多小時都不睡覺……這次她沒有哭。她只是停頓了一下,好像一只疲倦的鳥兒終于找到了棲息之所。最后,她解開了安全帶,她說她想在這兒下車。她不去紐約了,她想去看看她的家人。駕駛座上的老頭明顯有些著急,他緊握著方向盤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眼看著就要排隊上林肯大橋了,過了哈德遜河就是曼哈頓了。老頭情急之下抓住了老太太的手,他就這么握著,什么也沒說。遠處橋下的燈忽然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黑暗世界漸漸閃爍起來。杰克看著那景色愣了一下,然后他在羅絲的頸窩里吻了一下——比他們所有的愛加起來都要熱烈、澄澈,羅絲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打開車門,牽著杰克的手走了下去。他們站在橋上向這對老人家揮手道別,他們祝他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