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嵐
“你要學學人家楊金順,這個年代不善經營肯定是不行的。”杜老師說。
周吉只是沉默。
“你看看他,家里面本身是農村的,那么個閉塞的小地方,他要是像你這種性格,能走到今天這步嗎?”
“他老家雖然在農村,但可不是那種閉塞的地方噢,我了解過,那邊很多人賣宅基地都發財了,不信你問胡嘉……問小李也行。”
司機小李在駕駛室轉過臉來,副駕駛上的胡嘉見小李在笑,也朝杜老師和周吉笑笑。
“……你就是喜歡找借口,那我問你,他跟你比起來,哪個人畫畫的條件更好?……或者說畫畫的環境更好?”
“……都是在家畫畫,有什么誰比誰好的?”
“胡說!你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在吳州能跟你在這的條件比嗎?叫你辦個畫展總是推三阻四。”
“……辦展覽太麻煩?!?/p>
“不是太麻煩,是你太懶!還有,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
“哼哼……”杜老師笑了笑,“你是嫌在畫廊里辦展覽沒什么影響,所以才……”
“我沒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那我問你,小楊這次在吳州博物館辦的畫展,在你看來,有沒有意思呢?”
周吉一愣,剛要再開口就被杜老師搶了白。
“你不用再說了,你的反應已經說明問題了。”
“我的反應沒有你說的那個意思?!?/p>
“……他能找關系在吳州博物館辦畫展,就說明他善于經營……你要是能像他一樣善于經營,改改你這個性格,不要說博物館,省美術館你都早辦過展覽了?!?/p>
“算了吧……”
杜老師笑道:“你知道小楊的這個畫展名稱叫什么嗎?”
“不知道?!?/p>
“叫進修匯報展。進的什么修,匯的什么報你知道嗎?”
“不知道。”
杜老師賣了下關子,“……他去進修了一年,算是有個出身了,這個匯報展就是向吳州人民匯報展示這一年進修成果的意思。”
周吉聽杜老師語中似有譏誚,笑了笑,“他不是由胡嘉引薦先拜你為師了嗎?這還不算有出身?”
“你還不要笑,這個我完全能理解他……換成是你,你愿意嗎?”
“我有你一個恩師就夠了。”
“所以說你不是個善于經營的人……其實我一點都不介意?!?/p>
“我會介意?!?/p>
杜老師和周吉相視而笑,胡嘉看著他倆也跟著笑起來,但因為他是聾啞人,聽不見對話內容,只能從視覺上感覺氣氛不錯,猜想他們應該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吧。
轎車和司機都是胡嘉找的,已經停在美術館旁半個小時,目的是等待文老。聊天告一段落,陽春三月的絲絲暖風漾進半開的車窗,讓四人有點犯困。周吉拍拍胡嘉和小李的后肩,朝他們做了個吸煙的動作。
小李擺擺手,指指瞇瞪著眼正在打瞌睡的杜老師,小聲道,“我一會兒再去?!庇谑侵芗愫秃蜗萝嚵?,由于輕手輕腳他倆都沒能把車門關嚴。走到十幾米開外的一棵樹下兩人停下腳步,周吉掏出煙請胡嘉抽一根,胡嘉連忙擺擺手,掏出自己的煙,然后指指兩個煙盒側面的文字。周吉仔細一看,自己那盒上被胡嘉指著的文字為“烤煙型”,胡嘉那盒上則是“混合型”,他立刻明白了原來胡嘉不抽烤煙。胡嘉又把自己的煙朝周吉面前遞了遞,周吉也擺擺手,指指自己那盒上的“烤煙型”三個字,這下兩人就都明白了,相視而笑。
若換成別人,吸煙時肯定會聊幾句,但和胡嘉一起卻做不到,周吉既不會手語也不擅打手勢,兩人只能面對面靜靜地抽著自己的煙,最多就是相互點點頭笑笑而已。
分別抽了幾口煙后,胡嘉想到什么,從外衣內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硬殼的小厚本和一支簽字筆,他把煙銜在嘴上,翻開本子,一手持本一手寫字,幾秒鐘后把本子遞到周吉手上。
此時的所在頁面就本子的整個厚度來講位于中部,前半部紙頁間的空隙疏松而后半部的仍很緊密,應該是前半部已被使用所致。這一頁的右上角注明了今天的日期,下面是印刷的一行行平行橫向的灰色分隔線,在最上面第一道線和第二道線之間的空間里,胡嘉寫著“最近可好?”幾個字。
周吉原以為胡嘉此時把本子掏出來是有什么特殊的事要問他,沒想到只是普通的寒暄,他又見胡嘉的第一行字如此工整,也只能在下一行工整地應答?!安诲e!你呢?”周吉寫下這幾個字,他明白筆談適宜簡練,但寫完就后悔了。因每行的空間不大,這樣站著寫小字有點吃力,還不算上嘴上的煙卷不時冒出飄向眼睛的煙霧帶來的辛辣干擾。他覺得不應該按胡嘉的格式來,起碼一個字的高度要占兩行才能比較順手,但下面如果自己再變又顯得不妥了。胡嘉長期筆談已經熟能生巧,自己哪有這樣寫小字的本事?
胡嘉拿回本子寫完后給周吉看了下,卻沒再把本子交到他手上。上面是“也不錯”三個字。兩人又笑笑,胡嘉的口中冒出幾聲含混不清的聲音。胡嘉又寫了幾個字后才把本子交給周吉。
“你畫得好!”這幾個字與“也不錯”在一行,中間空了點位置。
周吉笑道:“哪里哪里?!?/p>
胡嘉見狀趕緊指指本子,周吉才意識到嘴說沒用,于是在下一行寫上“哪里哪里?!毕肓讼潞笥旨由稀澳惝嫷煤?!”寫完交給胡嘉。
兩人再次相視而笑,又抽了兩口煙。
周吉想到什么,又指指胡嘉手上的本子,做了個寫字的動作,胡嘉立刻會意,把本子交給周吉。
“聽說你上次的畫展反響很好,我有事沒來,抱歉!”周吉寫。
“沒事!小畫廊不比正規展廳,效果一般?!焙位貙?。
“一同辦展的小張也是你引薦拜在杜師門下的吧?”
“不是,我不知道他是誰介紹的?!?/p>
“那你為何與他一同辦展?”
胡嘉停了停才又下筆,周吉見他臉上似有不悅之色。兩人此時煙都已抽完,但筆談仍在繼續,所以還站在原地。
“杜師要求的,因我倆是吳州老鄉,又皆為聾啞人士,所以提出辦這個二人展。”
周吉看過后一時不知再寫什么好,胡嘉又補充了一句。
“小張其實畫得不行,你覺得呢?”
周吉沒再回寫。胡嘉的表情和文字間已經透露出不滿,這是周吉沒想到的,早知道他就不問小張的事了。他也很肯定胡嘉有保存筆談簿的習慣,所以在他本子上寫的任何文字以后都會成為在案記錄,白紙黑字,肯定不能像平時說話那樣隨便。所以胡嘉要他評價小張的畫,他是不應該付諸文字的。
周吉點了點頭,胡嘉也笑著點點頭。胡嘉像是明了些什么,但這是他以為周吉認同他對小張的觀點而作出的反應,還是另有深意,周吉并不能確定。
胡嘉收起筆談簿,與周吉回到車上。周吉剛一坐回后座,杜老師就醒了,顯然他已瞇了一小覺。
杜老師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張口就要問胡嘉什么,胡嘉趕緊掏出筆談簿打開,連筆一起交給杜老師。杜老師立刻在本子上寫起來。
周吉忽然意識到剛才胡嘉在本子上與自己對談的文字中有對杜老師的不滿,若被杜翻看到未免不妥,但很快他就發現此本非彼本,之前那本是黑殼,這本則是棕殼。他不禁暗自佩服胡嘉。
“你再聯系下文老!”杜老師在本子上寫。字很大,占了整一頁紙。
胡嘉看過后翻了一頁,寫上:“十分鐘前發過信息,說再等一下,我再催好像不好,要不您打個電話?”
杜老師閱畢,不悅,也不再回寫,只是自顧自地說:“我不打,你通知的他,你和他聯系?!?/p>
胡嘉不知杜老師說什么,一臉茫然,他望向周吉,周吉搖了搖頭。
“文老究竟是怎么講的?”杜老師有點不耐煩了,只顧嘴說。胡嘉看他臉色不好,又趕緊望向他手中的本子,他見狀立刻把本子和筆丟給身旁的周吉?!澳銓?!”杜老師對周吉說。
周吉剛要下筆,杜老師又說:“問他知不知道文老在這附近干什么。”周吉不愿再受行距限制,一句話占了半頁紙?!拔睦显诖说馗墒裁矗俊睂懲赀f給胡嘉。胡嘉看了,面有不解,再寫了遞回來。
“文老可能在家還有什么事?!焙芜@么寫。
杜老師急了,“他在家有事就去他家附近等啊,在這兒等什么?”
“應去文老家外等”,周吉寫好給胡嘉。胡嘉寫回來,“這旁邊就是他家?!?/p>
“胡扯!他家在管巷,怎么會在這兒?地址都搞不清楚還接什么人?真是要命!哎!”杜老師很不滿了。
周吉把杜老師的意思簡化為“文老家在管巷,不在此地”寫給胡嘉,胡嘉看了,一臉困惑。
“這邊是出版社的房子,沒錯?!焙螌懙?。
“什么出版社的房子?文老明明住在……”杜老師忽然想到什么,“文老文老,問他是什么文老!”
“哪個文老?”周吉寫。
杜老師一看胡嘉寫回來的“文逸”兩個字立刻火冒三丈,“他算什么文老?他姓操,不姓文,他叫操聞道,什么文老?文老就只有文清宇一個,你們搞的什么東西?事先也不講講清楚!真是……哎!”
周吉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指的“文老”不是一個人。杜老師以為的“文老”是近八十歲的老畫家文清宇,專攻花鳥,頗有名聲,與杜老師私交也不錯。而胡嘉說的“文老”則是出版社的原編輯操聞道,自從也開始畫畫后改名“文逸”。杜老師向來看不上操聞道,在周吉面前就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不會畫畫”。為一個向來看不上的人平白等了這么長時間,浪費近一個小時,難怪杜老師會發火。
胡嘉見杜老師態度大變,很是心驚,但也不明就里,直到周吉寫了“此文老非彼文老”幾個字給他后才心里有數,不再敢有任何表示。
“搞什么東西?發霉……簡直是發霉!”杜老師仍在自言自語,一臉不忿的表情。
周吉以為他一怒之下會取消行程打道回府,而作為陪同者的自己也能順勢回家了,但杜老師卻沒這么做,仍待在轎車后座上,像是在生悶氣,其他人見狀也只好一言不發靜靜地坐著了。
又過了約二十分鐘,操聞道春風滿面地出現在車的正前方,胡嘉立刻開門下車,朝他招手,等來到車邊上又打手勢詢問其是否要坐副駕駛。操聞道看到后座上的杜老師,指了指:“我跟老杜坐后面?!闭f完就把胡嘉推回副駕駛座。
后車門已打開,操聞道笑著打招呼:“老杜!小周!”
“老操!”杜老師也笑道。
“您老坐里還是坐外?”周吉側了側身。
“你不要動了,我靠門坐。”老操說著上了車關上門。
“姍姍來遲??!”杜老師說。
“抱歉抱歉,有點事不處理完實在沒法出門?!?/p>
“什么事這么要緊啊?”
“還不是畫冊的事嘛!今天就要定稿,我一批注完修改意見趕緊就出來了,人家等在旁邊拿呢。”
“哦……這樣啊?!?/p>
這么湊巧的理由聽起來像是個借口,周吉懷疑老操是故意讓杜老師等這么久的。老操年長杜老師兩歲,頭發已見花白,而杜老師總是喜歡染成一頭濃密的烏發。
小李把車發動,出發時間約為下午兩點半,等了老操近一小時一刻鐘。駛出小路進入主干道,車往城外方向開去,目的地是一百公里外的吳州市。
“許海寫的那封揭發信你聽說了吧?”老操隔著周吉問杜老師。
“有所耳聞……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人,老實頭一個,怎么也摻和起這種事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是為老朱打抱不平吧,他們倆關系好你不知道?”
“這我知道,但是寫這種捕風捉影的東西實在是沒有必要。”
“恐怕也不全是捕風捉影……你跟老魏那么熟,這信上寫的東西有沒有點屬實的成分你應該比較清楚吧?”老操笑道。
杜老師略一停頓,“我反正是不知道……拿所謂生活作風說事,豈不是太可笑、太無聊了嗎?
“問題在于老魏這次就是要把他的女學生弄上來,不然許海怎么會寫這信呢!”
“恐怕是被人利用了,哼哼……”杜老師笑笑,“這件事本來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p>
“……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倒是很耐人尋味,”老操帶著微妙的笑容沉吟片刻,“不過還是得佩服老魏的能量,力壓眾議笑到了最后確實不簡單,看來他的關系還是硬啊?!?/p>
杜老師還是笑笑,未作回應。
“我發現老杜你才是真正的高人,沒有了職務,藝術上反而越發精進?!?/p>
“……這就是置身事外的好處,免了那些人事糾紛、江湖恩怨。我現在對這些事是連去了解和知曉的興趣都沒有了?!?/p>
老操微笑著點點頭,然后把視線轉向車窗外。
車已離開主城區上了高速,兩旁的樓房街景漸漸退去。除了司機小李,車上其他四人都不自主地被窗外開闊的鄉野春景所吸引。
大片的油菜花已經盛開,金黃與碧綠或呈塊狀分布、界限分明,或逐漸過渡、融合成一整片,池塘與小溪分布其間,河流平穩地朝著遠處山巒而去,牛在水邊散步,鴨和鵝于水中游弋,被倒映的陽光襯托成剪影,整個一派田園牧歌式景象。
周吉不太畫這種東西,這與他追求古樸的美學趣味不符,但他見杜老師畫過,而老操尤愛這類表現“新氣象、新生活”的題材,作品數量上也比杜老師多很多。
“田園風光詩情畫意,百畫不厭啊!老杜你說呢?”老操說。
“嗯……回去可以畫一張,就當是應個景吧?!?/p>
“上個月在北京的拍賣會,彭龍的山水又創了新高你聽說了嗎?”老操又問。
“沒關注,不知道?!倍爬蠋熌樕蠜]有明顯的表情。
“這幾年他的風頭正勁啊,畫價一漲再漲,據說身家已經過億了。真的是后生可畏,不服不行?。 ?/p>
周吉好像聽到杜老師輕聲冷哼了一下。
“小周,他好像比你還年輕吧?”老操轉向周吉。
“小我四歲。”
“也不過才五十出頭啊。對了,他那時好像還不叫這個名字吧?”
“那時候叫彭小龍?!敝芗f。
“你還別說,去掉個小字,還真讓他轉運了……老杜,他的畫價已經超過我們多少倍啦,你這個老師怎么也不為他驕傲呢?”
“我早就不是他老師了?!倍爬蠋熣f。
“我還記得十幾年前有一次在哪搞活動,你畫畫他給你攤紙,怎么把硯臺弄翻了,墨搞了他一身,還摔了一跤,眼鏡都碎了?!?/p>
杜老師笑了笑。
“那次你也在吧?”老操問周吉。
“嗯,是在東湖公園搞的筆會。”
“對對對,哈哈哈……這幾年你沒跟他接觸過嗎?啊老杜?”
“沒碰到過?!?/p>
“我去年倒是見過他一次,在北京的一個畫展上……穿了一身長衫,戴了個瓜皮帽,說起話來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沉……怎么講呢,是有點裝腔作勢,不過氣度確實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有點那種大家風范了?!?/p>
杜老師冷哼一聲,這次很清晰,“以為留個長胡子就是張大千啦!”
“哈哈哈……”老操笑的很爽朗。
“我跟你說吧……”杜老師清了清喉嚨,“他是先認識了一個日本人,在日本搞了兩個展覽,他的畫學了點東山魁夷的東西,可能日本人喜歡吧,后來就找人幫他炒作,拍賣的那套名堂你不曉得嗎?”
“我是聽說他有貴人相助,而且是個女的,好像有什么背景。”
“什么人?”
老操停了停,“具體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聽說?!?/p>
胡嘉轉身看向后座好一會了,只見三人的嘴在動,卻不便插進來,這會稍事停歇,他就把棕殼筆談簿遞給了周吉。
“聊什么?”周吉見胡嘉寫著。
周吉想了想,寫下“彭小龍”三個字遞回給胡嘉,胡嘉看了有點困惑,剛想再寫什么,杜老師又開口了。
“他的傳統功力不行,跟我學畫的時候我就講過他,但他不以為然,后來可能覺得在我這兒不受待見,就走了。現在他的畫還是這個毛病,完全不講筆墨,你說他那是中國畫嗎?我看最多只能叫彩墨畫?!?/p>
“……話雖如此,不過他確實蠻能混的,這點還不得不承認。”
“現在亂象叢生,畫得到底好不好,時間一長自會有定論?!?/p>
對于杜老師的這個觀點,車上沒人提出異議。
也許是一時沒有其他的話題,又也許是都聊累了,車內再次沉寂下來。由于車速快帶起風,仍有寒意,車窗此時沒開。陽光從窗玻璃外斜射進來,暖洋洋的,周吉不免昏昏欲睡,但他身處杜老師和老操之間,而后座只有左右兩端(也就是杜與操所坐位置)有頭枕,自己那塊是空的,所以打起瞌睡來頭沒處放,又不好歪向兩旁,怪難受的。
周吉就這樣斷斷續續打著盹不知過了多久,好像還做了個夢,夢的也是坐在車上正趕往某地,忽然,他聞到一陣臭味,醒了過來。
車窗沒開,肯定是有人放屁,濃烈的洋蔥氣味彌漫著。周吉先前神智未清,沒聽到有什么聲音,究竟是誰放的則更不能確定了。車上所有人仍處于沉默狀態,杜老師和老操分別望著窗外,司機小李開著車,胡嘉靠在副駕駛座上像是在睡覺。
一股涼風從周吉左邊吹進來,臭味的濃度立刻被稀釋,原來是杜老師打開了一截車窗。周吉剛才受困意和臭味的雙重侵襲,差點暈車,正想越過或建議身邊人打開窗子,杜老師卻已經采取行動,周吉的不適頓時消解了,氣氛也隨之輕松下來。
“還要多久?”杜老師問小李。
“很快了,不到二十分鐘。”
“嗯?!被蛟S覺得臭味已散盡,杜老師把車窗關小,沒徹底關嚴。
老操從臭味出現以來一言未發,始終看著窗外,周吉覺得他這有點像放了悶屁后不動聲色靜待過去的反應。
幾分鐘后,周吉聽到左邊傳來幾聲腹鳴,那是杜老師身體里發出來的,很清楚。難道剛才是杜老師?問小李的話是否也與他腹中不適有關?周吉不免對自己懷疑老操有點過意不去??赡芾喜僦皇遣槐忝餮院妥鞒龇磻?,要么就是還沒到忍受不了去開窗的程度。
十幾分鐘后到達目的地吳州博物館,一共歷時約一小時二十分鐘。下了車先去洗手間,四人小解,只有胡嘉上了蹲位。之后來到展廳,入口處有“楊金順中央美院進修匯報展”的紅色大橫幅,下面放著兩排十來個恭賀花籃。開幕式早已結束,不少人駐足在畫作前邊觀看邊議論,周吉認出其中一些是以前見過的吳州當地名人,有畫家、書法家、理論家,也有其他文化單位的人士。
杜老師與老操剛一出現在展廳就被人認出,很多原在看畫的也不看了,立刻向從省城遠道而來的他倆聚攏過來,團團圍住,紛紛熱情地打招呼。
“杜老師,好久不見啦,還以為您不會來了!”
“文老師,您能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呀!”
“杜老師,您也是我們吳州的半個老鄉啊,我們幾個都是專程過來看您的?!?/p>
好些人想要合影,但只拍了幾張他倆就繼續往前走了,還有人想留聯系方式也被婉拒。楊金順與周吉寒暄了兩句,跟上杜老師的步伐。
“兩位老師還沒到就先開幕了,實在不好意思啊!”楊金順說。他著一身西裝,頭發梳得很整齊,三十多歲的樣子,看起來文質彬彬。
“沒事。”老操說。
“沒關系。”杜老師說。
杜老師與老操開始按順序觀看楊金順的畫作,眾人則如繁星拱月般陪同在他倆周圍,等待聆聽二位的點評。
“嗯,和以前的作品是不一樣了,特別是從氣勢上看。”走到第三張畫前,老操首先發表觀點,周圍的一些人也紛紛點頭稱是。
眾人(尤其是楊金順)等待著杜老師的評語,但他卻只“嗯……”了一聲后就又往前走了。
在這有必要說明一下杜老師之“嗯……”與老操之“嗯”的區別。老操之“嗯”短促而有力,鼻腔與口腔共鳴出的聲音清晰而洪亮,很明顯是一種肯定的意味。而杜老師之“嗯……”拖得比較長,音低而含糊,也很容易聽出其中的不確定,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自言自語式的聲音,他又走過兩張畫后才有點反應上的變化。
杜老師在這張畫前湊近了點看,同時發出一聲短而輕的“嗯?”音調上翹,明顯是疑問的意思,但很快他就后退半步回來,又發出一聲與之前一樣的“嗯……”。
周吉注意到,杜老師不作反應的反應讓楊金順漸漸緊張起來,而剛剛的“嗯?嗯……”則讓他更加無所適從。楊金順摸了摸額頭,像是撓癢,但也不能排除是掩飾擦汗的動作。老操雖然又說了幾句,但明顯楊金順的注意力是在杜老師身上的,即使得到老操的褒揚,楊金順的謙虛反應也有點勉強,后來老操干脆也不說了。
這也難怪,畢竟楊金順是杜老師的入室弟子,磕過頭的,在意老師的看法自然也很正常。
看了將近一半的畫作后,杜老師停下腳步,又遠遠掃視了一下剩下的一半,轉向楊金順,“我記得你以前還畫花鳥,怎么這次一張也沒有?”
楊金順斟酌了一下,笑道:“這次就是專門進修的山水,所以……”
“小楊,我看你的這批畫好像都是以寫生為素材的,是不是?”老操又開口了。
“對對對,都是先畫寫生稿再創作的,之前走了不少地方。”楊金順答。
“藝術來源于生活,不錯!有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精神。”老操笑道。
“文老師過獎過獎!”
“嗯……寫生固然重要,但學過的傳統更不能丟,要把二者融會貫通,不容易??!”杜老師又前行兩步后稍稍轉頭,“全是大畫嘛,怎么沒有小品?”
“呃?……哦這個……”楊金順支支吾吾的。
“小楊不是在申請加入美協嘛,畫些大畫我覺得還是很有必要的,也算是為參加下一屆美展做做熱身和準備工作?!崩喜僬f。
“哼哼……”杜老師笑笑,“徐悲鴻有一個學生,當然后來也是著名畫家和藝術學院的教授啦,名字我就不說了。當年他拿了一張六尺整紙的花鳥……”杜老師又強調了一下,“橫的,去參加美展,徐悲鴻正好是主要評委。照理說是他的學生他應該會照顧吧,但是非也,徐悲鴻把他這個學生的畫退回去了,跟他講……”杜老師清了清嗓子,“你拿這么一大張畫來,還是個橫的,展廳就這么大,你一個人就要占去幾個人的地方,你自己覺得合適不合適?拿回去,畫張小點的再來!尤其不要橫的?!?/p>
杜老師像是在模仿徐悲鴻當年教訓學生的口氣,頗具說服力,引得周圍不少人頻頻點頭,包括楊金順。
眾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胡嘉湊到周吉身邊,把筆談簿遞過來。周吉一看,是那本黑殼的,打開的那頁上寫著“杜師對小楊的評價如何?”周吉想了想,寫下“不錯”。胡嘉一看,會心而笑,但周吉并不能確定他是因為欣慰,還是會意到了其他的什么。
一圈看下來,又與熟人聊了一會,杜老師準備暫離展廳。老操被幾人圍著,正侃侃而談,興致頗高,楊金順還在招呼另外一些人,于是杜老師便由周吉和胡嘉陪著從邊門出去。走過一條長廊就到了博物館的商店,店里面積不小,主要售賣文玩、紀念品和圖書,三人在里面轉悠起來。
周吉看到一個硯臺,與上次去歙縣時看中的一個很像,當時賣五百,周吉嫌貴沒買,回來有點后悔,他把這塊拿起來一看底部的標價,一千二,就又放下了。杜老師已在書架前駐足,周吉也走了過去。
二人正分別翻書的時候,一個熱情的聲音傳過來,“杜老師……”,緊接著一個男人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杜老師跟前,胡嘉隨后亦至。
男人伸出雙手握住杜老師的右手,“在展廳沒看到您,原來您在這?。 彼雌饋硭氖鄽q,留著軟軟的山羊胡子。
“剛從展廳過來,隨便轉轉。”杜老師說。
“對!之前您在評點畫的時候我就在旁邊?!?/p>
“哦?!倍爬蠋燑c了點頭,準備繼續翻看手上的畫冊。
“我是佳韻堂的小陳啊,陳彬,您還記得我嗎?”
“佳韻堂……?”
“佳韻堂畫廊?!?/p>
“哦,畫廊啊……”
“前年您來參加活動的時候我跟您求教過的,當時胡嘉也在?!标惐蛘f完指指一旁的胡嘉。
“……印象不太深了?!倍爬蠋熣f。
“之前人太多,沒和您合成影,現在可以嗎?”陳彬邊說邊拿出一個數碼相機。
“好吧,”杜老師把手上的畫冊放下,“你把相機給他”,杜老師指指周吉。周吉接過相機時,陳彬連說了兩個“你好”。
陳彬左右看看,拉著杜老師又挪了幾步,一起站在一張古畫仿制品掛軸前。周吉橫豎各拍了一張,拍完杜老師走開,陳彬又拉著胡嘉拍,周吉只幫他倆拍了張橫的,完了陳彬又要拉周吉拍,周吉擺擺手,他不認識陳彬,不習慣和陌生人拍照。還相機時,陳彬對周吉連說了兩個“謝謝”。杜老師與周吉又回到原書架前繼續翻書,陳彬和胡嘉也走過來,但他倆卻沒翻書,而是筆談起來。
忽然電話提示聲響起,杜老師掏出手機一看,是條信息,他讀完開始回復,剛輸入幾個字陳彬就又湊上來了。
“杜老師,你不用拼音五筆,都是手寫???”
“嗯……”杜老師仍在低頭打字。
“依我看,您這樣在手機上寫字真是可惜啦,浪費書法!”
這馬屁真是太新鮮了!周吉雖然以前聽過很多人拍杜老師的各種馬屁,但套路畢竟有限花樣不多,而這個絕對是聞所未聞,靈光乍現。
“怎么呢?”周吉忍不住問陳彬。
“你想想看,杜老師一天要在手機上寫多少字啊,可惜寫的字都無法保留,這可都是書法??!不是太浪費了又是什么?”
“哼哼……”杜老師笑了笑,但沒抬頭。
“那你說怎么辦呢?”周吉又問。
陳彬略一考慮,“身邊能有個人幫他在手機上打字就行,而杜老師只需要在紙上寫下要說的話,這樣就保存下來了,要是能用宣紙毛筆那就更好了。”
周吉看到胡嘉手上拿著那本棕殼的筆談簿,料想陳彬這番話一定是從此處得來的啟發,于是說:“那要做成一個專用的本子,一定是好宣紙的,大小嘛,為了方便就和胡嘉的筆談簿差不多就行?!?/p>
“對對對,還要多準備幾支自來水毛筆?!标惐蛘f。
“我看最好連平時的講話都改成筆談,這樣保存下來的書法就更多了,也更有文獻價值……”
周吉還沒說完,杜老師就打斷道:“這叫什么話?我又不是啞巴!”
周吉笑了,杜老師忍了一下也笑了,陳彬跟著笑,胡嘉見三人皆笑自己也就笑了。
又一聲“杜老師……”傳來,四人扭頭望去,只見一個男人正往商店門里走。此人周吉認識,是吳州博物館的孫館長,年紀與杜老師相仿,但謝頂比杜老師厲害得多。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睂O館長走過來對杜老師說,接著又跟其他人點點頭。
“剛才也沒見到你嘛?!倍爬蠋熣f。
“開幕式我在的,你還沒到,后來事情多就先忙別的去了……對了,你不急著走吧?”
“明天早上有事,今天得回去。”
“今天不急吧?”
“今天還好?!?/p>
“那一會兒一起開個研討會,晚上吃過飯再回去吧。”
“什么研討會?”
“楊金順這個畫展啊。”
“哦……”
周吉一聽有點頭大,時間已過下午五點,這種研討會一開起來難說需要多長時間,再加上吃晚飯,不知何時才能回程,但杜老師都沒異議,自己自然也不好反對,既然是陪同前來的,只能暫且“舍命陪君子”了。
離開商店,一行人往會議室走去,孫館長帶路,杜老師和周吉同他一起走在前面,胡嘉與陳彬像是還在筆談,走走停停,落在后面。
周吉心中煩躁,對于孫館長和杜老師邊走邊聊的內容大都沒有認真去聽,只有一件事還算有趣,尚且勉強聽之。
“你真應該把名字稍微改一下?!倍爬蠋熣f。
“有什么好改的?!睂O館長道。
“你把你的‘得改成道德的‘德,‘財去掉貝字旁,德才德才,德才兼備,多好?!?/p>
“這就不是稍微改一下了,是大改了?!睂O館長笑。
“最起碼不要用錢財的‘財,才能的‘才或者材料的‘材都行,你現在是獲得錢財獲得財物,黃白之物孔方兄,俗??!也和你的身份不太相符?!?/p>
“都一把年紀了,改也遲了?!?/p>
“這有什么遲早的?”
“哎呀無所謂啦,這個名字是小時候父母給起的,用了幾十年了,習慣了,我也沒發現過什么麻煩,改了反而會不方便,就這樣吧,孫得財孫得財,蠻好的,我倒不忌諱這些東西。”
他這樣說,杜老師也不好再堅持了。
到了會議室門口,只見一些人已經坐進去了,其中包括老操和楊金順。陳彬剛要跟著進去,孫館長把他攔住了。
“研討會是內部的,就不邀請你了?!?/p>
“我旁聽旁聽?!标惐蛘f。
“也不太方便……以后還會有其他活動的,歡迎你再來參加?!?/p>
陳彬看向身邊的胡嘉,胡嘉卻朝他豎了豎手掌,明顯是告別的意思,不知他此刻是怎么理解到孫館長的話的。周吉見陳彬悻悻離開,反倒產生一絲羨慕,寧愿和他換一下,自己回家而讓陳彬與會,只可惜不行,他又想到胡嘉參加此會該怎么理解別人的發言,不要又請自己在他的筆談簿上傳達別人的話,那豈不是太扯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跟胡嘉坐在一起。周吉故意磨蹭了一會,讓胡嘉先找位置坐下,自己再在隔了他三個人的另一個位置坐下。
人到齊后,研討會正式開始,由孫館長主持。他介紹了一下主要來賓,杜老師是省畫院的代表,老操是省美術出版社的代表,其他大多還是之前在展廳里見過的吳州當地名人,加上周吉胡嘉等陪同人員,與會者一共二十多人。
孫館長第一個發言,“首先,我代表吳州博物館向小楊,楊金順,今天在我館成功舉辦畫展表示祝賀!”他一鼓掌,眾人紛紛響應,掌聲漸止后他繼續,“我雖然認識小楊的時間不長,但對他的勤奮好學印象還是很深的,畫展的水平大家今天都有目共睹,我們十分高興能看到吳州的書畫界喜添新枝,并衷心祝愿他將來可以成為走出吳州走出本省乃至走出中國的國畫大家!謝謝!”眾人再次響起掌聲。
孫館長的率先發言等于是給研討會定了個基調,對此周吉已經很熟悉了,他明白此類畫展研討會大多都是這個套路,不出所料,下面的發言是這樣的。
“小楊這位年輕畫家經過勤學苦練,達到現在的水平和成就實在難得,可想而知,今后必能成其大器……”一位美術評論家如是說。
“吳州自古以來就是人文薈萃之地,名家輩出,比如(誰誰誰)……今天這棵藝術大樹上新添小楊這棵幼芽,可喜可賀,希望他再接再厲,取得更大成就……”一位書法家這么說。
“小楊的進步我是一步步看過來的,經過這次央美的進修洗禮,可以看出他對藝術的理解又更進了一步,比如在題材、章法……”一位老畫家說了不少。
研討會的氣氛熱烈起來,發言很踴躍,幾乎全是清一色的溢美之詞,偶有對楊金順屬于哪一畫派的傳承出現過小的分歧與爭議,卻也無傷大雅。楊金順頻頻作出謙虛的反應,滿面春風。
雖然發言很多,但作為省城來的兩位重量級人物,杜老師和老操卻還未表態。杜老師端坐在席位上,始終面帶微笑,一直在聆聽他人的話。老操臉上也掛著笑容,姿態上卻是抱臂閉目,不時點點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周吉注意到,楊金順不時望向杜老師和老操,似有期待。他也注意到,胡嘉在誰發言時就望向誰,表情時而嚴肅時而放松,也不用跟人筆談,竟能準確捕捉到會場上氣氛的微妙變化。
大約四十分鐘后,想發言的似乎都已發完,并且應該可以代表一部分未發言者的意思了,而另一部分沒發言的好像還在等待什么,于是會場一時沉寂下來,喝水的喝水,還有人去了衛生間。
“還有哪位想要發表意見的……”孫館長問道。
一聲干咳響起,眾人的目光立即轉過去,又有人要發言了。此人精瘦,六十歲左右,是吳州畫院的畫家,他還沒發過言。
“金順啊,我來講兩句,不當之處你就權當姑且聽之吧。我覺得你這些年的努力還是有成效的,你進修前的大作我也看過,還不錯,有些我們江南文人畫的趣味。我呢,是喜歡文人畫的,所以我對你前一時期的畫還蠻欣賞的,但是自從你上了央美跟北方畫派的畫家學了些他們的風格之后就不一樣了,我覺得你把我們江南文人畫的東西都拋掉了。你看,你現在畫的都是北方的高山大川,黃土高原,要么黑咕隆咚,要么紅綠重彩,這些東西在我們江南是沒有的。當然,我也不是說盡要詩情畫意、小橋流水之類的才是好畫,畫風是應該多樣,但你作為一個南方人,去畫那類東西,不覺得有點南轅北轍嗎?”
對于這帶有火藥味的不同意見,楊金順表面上還是虛心點頭,但周吉能看出他有點坐不住了。楊金順又向杜老師和老操望去,似有求助之意,但他倆仍穩如泰山,不發一言。
周吉奇怪,此人是和小楊關系不行,還是沒打點到位,照理說這種研討會上是不該出現這種情況的,實在費解。
此人話音剛落,又有一人開腔了,這是一位理論家。
“我認為作為一個畫家,題材的多樣性是很有必要的,并不是說南方的畫家就只應該畫南方的山水,現當代的很多大家不都是行過萬里路、畫過各種不同地域的題材嗎?老邱,我這么說請你也別介意……”理論家看向之前發言的畫家,對方也很有涵養地點了點頭。
楊金順見有人為自己辯護,放松了些,洗耳恭聽下去。
“南方題材也好,北方題材也好,最重要的是把美學上的理解融會貫通,進而超越題材上的限制,并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我從小楊的畫中能看出他在這方面的不懈努力。作為一個而立之年的畫家,他有功力,有意境,用墨用色有新意,有別于吳州其他本地畫家的畫風,而且今天能在吳州博物館這座文化殿堂中舉辦畫展,實屬不易,難能可貴,必須要向他表示祝賀和鼓勵!”
掌聲再度響起,楊金順不住地點頭,面露感激之色。
理論家朝眾人豎了豎手掌,意為還沒講完,掌聲漸止。
“我還要說的是,小楊作為一位并沒有家學淵源的農家子弟,經濟條件也不寬裕,就因著一股自幼對繪畫的熱愛,通過不懈的追求,能取得今天的成績是十分令人欽佩的。在我搞的民間藝術研究當中,尤其關注農民畫藝術,我從小楊這樣一位年輕畫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中國農民畫的風格與種類的不同……”
農民畫?周吉一聽,心想壞了,這下出大紕漏了。
理論家還在繼續,“小楊的畫與其他諸如陜西戶縣農民畫,上海金山農民畫,安徽蕭縣農民畫等都很不同,不同之處在于他的畫有筆墨,有寫意成分,當然也有濃墨重彩,很新穎,如果堅持這樣畫下去,定能在農民畫這塊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他又以一位姓唐的畫家為例,說明他是如何通過結識并受教于幾位國畫大師后終成一代農民畫大家的。最后這位理論家總結道:“我今天把小楊的畫歸類于農民畫,把小楊定位為農民畫家,是真誠的對他寄予厚望的,真心希望他將來能成為一代農民畫大家,成為吳州這座文化名城的畫壇奇葩和驕傲?!彼f完看向楊金順,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殷切的希望,而楊金順此時的笑容卻變得僵硬勉強起來,周吉猜他心中定在暗暗叫苦,不免有些同情。為了忍住一股想笑的沖動,周吉慢慢喝了幾小口礦泉水。
理論家的后半段發言得到的掌聲不多,之前發過言的要么沒鼓掌,要么鼓得浮皮潦草幾乎沒發出聲音,還有幾個人用手掌托著臉像是在掩飾什么。之后發言的幾位也就三言兩語,不輕不重,沒有人回應理論家的觀點,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套路,雖說敷衍了事,卻也沒火上澆油,總算將事態漸漸平息下來,直到場上再度陷入沉默。
孫館長將目光移向杜老師和老操。他倆剛才并沒因理論家的話而產生絲毫不同于之前的狀態變化,依然不動聲色、坐姿如故,確實是見多識廣、定力了得,不過現在到了該他們發言的時候了。
兩人相互略作客氣謙讓之后還是杜老師先講話。
“今天專門趕來參加小楊的畫展,看到他的這么多作品我還是很高興的。早些年他通過朋友介紹,表達了要向我拜師學藝的愿望,并給我看了一些他的作品,我覺得他是潛心向學的,所以也就算是收下了這位學生。這些年來多有來往,也看到了他在習畫道路上的進步?!倍爬蠋熐辶饲迳ぷ樱扒澳?,他跟我說想去中央美院國畫班進修,我雖持保留意見,但這也是他一種積極向上的愿望,故而也覺得未嘗不可,從這次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在美院還是學到了東西的。至于小楊作為一個江南人去學北方畫派的畫風,我雖然也有保留意見,但這應該也算正常,不必拘泥于何方何派。而我對于小楊的希望則是,進一步從傳統繪畫入手,多臨摹古人作品,悟到其中的博大精深,做到心摹手追,同時多讀些書加深理解,學藝的過程就是慢慢積累,只要堅持就會有所成。至于將他的畫風畫種歸于哪一類,倒也不必有固定的模式,唯望小楊能夠借這個畫展的東風,更加潛心為藝,更上一層樓?!?/p>
杜老師不偏不倚的發言自然是博得滿場掌聲。
輪到老操了,他的笑容看起來要比杜老師柔和得多。
“我與小楊并不是很熟,和杜兄一樣,小楊也是托過人想拜我為師的,但我一來不太喜歡帶學生,二來工作繁忙,既要忙于美術創作,又要顧及新聞出版這一塊,審稿組稿等等一大堆事,所以就沒收下他。不過這個小伙子正如剛才杜兄所言,‘很勤奮,有股子拼勁,這一點也就是我看好他的原因。他的畫,尤其是這次進修后的作品,我感覺成熟了許多,也與以前有很大變化,像前面幾位所說的,往北方畫派那兒靠近了不少。廣收并蓄是對的,但要融會貫通、要協調,這樣才能豐富,我覺得他現在的作品似乎在用筆和用墨用色上稍許有點打架,所以我建議小楊下一步還是應該再多看看、多研究研究我們江南地區幾位現當代大家的東西,在技法上拿些過來,充實一下自己,這樣就能再上一個臺階了。”老操喝了口水,繼續他不徐不疾的語速,“剛才那位把小楊的畫風歸類于農民畫,這一點我也有同感,至于如何有別與其他地域,創出一種有自己特點的新農民畫風格,這確實很重要,如果做好了走對了就成功了,就是大收獲,到那時我一定會在我主管的媒體上為你廣做宣傳,這也就是我對你今后藝術道路的殷切希望?!崩喜倏聪驐罱痦?,又和藹可親的補問了一句:“小楊,你說呢?”
楊金順只能對老操點頭稱是,并與眾人一道鼓起掌來,但作為旁觀者的周吉估計楊金順腸子都悔青了,后悔請了那兩位把研討氣氛引入歧途的嘉賓。如果不是他倆,杜老師與老操后來的發言或許會對楊金順更加有利,而不是像這樣奇怪。
孫館長做了總結性發言并再次向楊金順表示祝賀后,研討會宣告結束。此時天已黑定,所有人隨后乘車前往某酒樓用餐。
晚宴氣氛熱烈。席間,老操興致甚高,盡顯豪爽一面,但凡敬酒均來者不拒,終因不勝酒力無法回程,只得由楊金順和孫館長安排在吳州飯店暫住一晚,而杜老師和周吉則連夜趕回省城,仍由胡嘉陪同,小李駕車。
駛上高速時已經晚上十點多,車窗外除了不時劃過的路燈和車輛,以及漆黑一片的遠處,沒有其他景致可看,加上酒精的作用,周吉很快打起瞌睡來。
車身陡然震了一下,緊接著周吉的身體猛地向前倒去,幾乎撞上前面的副駕駛靠背,他立刻醒了過來。
“好像撞到什么東西了?!毙±钸吔档蛙囁龠呎f。
四人往車外右側后方望去,卻什么也沒發現。高速上其他車輛不多,小李于是靠右邊護欄停下。下來后檢查保險杠,沒有血跡,只有一點小凹陷,剛開過來的一小段后方路面上也不見有任何可疑的東西。
四人站在護欄邊朝外看,黑乎乎的,遠處看不清有什么,近處則是大片草叢。草頭似乎在晃,但也分不清是下面有跑動的東西,還是風吹所致。
“可能是兔子或者狗貓一類的?!毙±钫f。
胡嘉打著手勢,指來指去,同時嘴里發出些聲音,好像他看到了什么,但因光線太弱無法筆談,也就沒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高速上不能久留,四人上車離開,這一小插曲讓所有人都精神起來,困意全消。
過了一會兒,杜老師又打開了話匣子。
“你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有個叫姚麗的女的嗎?歌舞團跳舞的?!倍爬蠋焼栔芗?。
“姚麗?”周吉回想著。
“那年大雪天我們一起在青龍潭的茶社喝過茶的。”
“哦想起來了……你那時候還跟我講過,說她想要名正言順地嫁給她仰慕的人?!敝芗Φ馈?/p>
“胡扯!我什么時候講過這話?”杜老師停了停,又把語氣放平,“那你還知道她后來的事啊?”
“不知道。”周吉忍住笑。
“她后來自殺了,服安眠藥?!?/p>
周吉一驚,“自殺?”
“大概就是那次喝過茶半年多以后吧……她當天晚上還給我打過電話,想見一面,說有些話想跟我聊聊,但因為太晚了我就說過兩天吧,誰知道就……后來每次想起我都十分后悔,我要是當時同意跟她見一面,可能悲劇就不會發生?!?/p>
周吉已經完全想起了這個叫姚麗的女人,印象中她的長相還不錯,沒想到已經去世這么久了。她的死訊讓周吉有些震驚,而杜老師時隔二十多年才把這件事說出來則讓周吉同樣震驚,要知道,杜老師跟自己可是一向無話不談的。
杜老師沉默了一會又開口,“上個月在圖書館的那次講座,你也在吧?”
“在啊,我坐在后排。”周吉說。
“就那次,我已經都快要講完了,忽然看見臺下坐著個女的,”杜老師停了一下,“長得跟姚麗一樣,相貌、頭發,還有年齡,就跟二十年前一樣。坐在下面,跟其他人一起聽我那個講座,還沖著我微笑……后來散場的時候我再去找,就找不到這個女的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實在太奇怪了。”
杜老師說完望向窗外,像是陷入思索,周吉看看他,也不再搭話。杜老師的臉被昏沉的路燈燈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周吉覺得他的表情中有種詭異的平靜,心里不免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