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在中國書法史上,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被稱為“宋四家”。上一期我們介紹了蘇軾,本期來談談黃庭堅。
號為山谷道人的黃庭堅,剛剛登上書法領地時,面對的是宋代書法的兩種風度:以李建中、蔡襄為代表的古典傳統(tǒng)派,恪守晉、唐古風而頂禮膜拜;以蘇東坡為代表的創(chuàng)新派,舉起尚意抒情的大旗,力圖獨辟蹊徑,開創(chuàng)出新局面。但當時“尚意”書風還沒有成為書法主流,在文化思潮的急劇演進中,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之間的對壘迫使黃庭堅做出選擇和反應——要么與傳統(tǒng)派合拍,要么與創(chuàng)新派呼應。
在“厭舊喜新”的時代背景下,創(chuàng)造欲極強的黃庭堅有著青年人的熱情和對新領域的渴望,這推動著他向創(chuàng)新派靠攏,要在書法藝術(shù)新開墾的土地上縱橫馳騁,大有作為。
此外,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由于師承的關系,或許也由于他與東坡之間在書法藝術(shù)上有著一點相通的“靈犀”,因而毫不猶豫地站在蘇軾一邊,并以創(chuàng)新派陣營中的一員前衛(wèi)主將進行著藝術(shù)實踐,體現(xiàn)了他的個性、氣息、意境和精神,從而為后人留下了許多珍貴遺產(chǎn)。
同時,黃庭堅篤信禪旨,他把自己所領悟的禪理和禪僧們用來顯示機鋒、撲破疑團、暗示幽玄禪理的機智,屢屢運用于書法創(chuàng)新的實踐中。黃庭堅對禪宗的深厚修養(yǎng),使他的書風即便在創(chuàng)新的尚意陣營中也獨樹一幟,而與蘇軾等人區(qū)別開來。如果說蘇軾書法中表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佛道互補、清凈空澄色彩的話,那么黃庭堅的書法,則由于其禪宗造詣精深的先決條件,而顯示出濃烈的佛家三昧。在共奉尚意抒情為書法新準繩的前提下,在共尊佛教哲學思想的條件下,兩位書家之間的差異還是比較明顯的,那就是黃庭堅比蘇軾更迷戀或沉醉于神境的超然、空幻的意象。
其實,不獨黃庭堅熱心于禪宗,宋代文人士大夫幾乎都盛行禪悅之風。禪在當時不但與老莊攜手,而且深入庶民生活。以蘇軾、黃庭堅等為代表的一大批書法家們,常常把從事文化藝術(shù)活動看作于靜觀之中體驗“道”或“佛性”的一種修煉方式,雖然他們始終沒有踏入宗教的門檻,但他們在“禪”的境界中體驗著人生的理想、情緒與興趣、欲望與沖動。他們對自然事物作禪定式的凝思,卻不與佛經(jīng)的絕對“空”“無”發(fā)生聯(lián)系,而與事物的色、形、相發(fā)生聯(lián)系,從而逐漸摒棄了宗教意識,形成了審美意識,由宗教心理的“頓悟”轉(zhuǎn)入審美心理的“妙悟”。他們沉醉于物我相忘的禪境之中,產(chǎn)生飄忽迷離的幻想,然后放縱筆墨,在紙上幻化出撲朔迷離的意境,使禪從抽象的思想變?yōu)樾蜗蟮臅ā_@種具有神秘、超越、象征意味的“禪境”,正是他們在靈感到來之時心靈“頓悟”的產(chǎn)物,因而在宋代以禪喻詩、以禪附畫、以禪入字,成為時髦之事。
如果說從盛唐書法那種雄豪壯偉的磅礴氣概轉(zhuǎn)入北宋書法空靈平淡的細潔凈潤,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次轉(zhuǎn)折,那么,這種轉(zhuǎn)折是與禪境意象分不開的。禪意的直覺思維形式直接參與了中華民族審美意識的構(gòu)成。

黃庭堅《戒石銘》
黃庭堅之所以信奉禪宗,除與士大夫階層參禪的社會風氣有密切關系外,也與他本人的仕途經(jīng)歷有關。他二十二歲進士及第,二十八歲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jiān)教授,蘇東坡見其詩書,以為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從此聲名大振,不僅在文學上成為江西詩派的鼻祖,而且在仕途上來到汴京(今河南開封)任職。哲宗朝他任著作佐郎,參加過《神宗實錄》的修撰工作。但紹圣元年(1094)被蔡卞、章惇等誣以“毀謗先帝”、修史不實的罪名而貶謫四川。政壇上的殘酷打擊,使黃庭堅在寄寓戎州(今四川宜賓)南寺時,消極地把居室名為“槁木庵”“死灰寮”,表示對當時官場斗爭心如槁木死灰。元符三年(1100),徽宗初登位,他復官東歸,可僅僅兩年多時間就被徽宗親筆寫入黨人碑,罷官除名流放宜州(今廣西河池宜州區(qū)),并屢遭地方官的虐待。從此,他寄寓禪院,焚香靜坐,并寫下了“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無可簡擇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這樣的話語。
當然,人們并不能僅僅靠禪來實現(xiàn)自我精神的解脫,禪宗與士大夫的心理也并非簡單的因果關系。面臨人生坎坷和當時特定的流放條件,仍充滿儒家知識分子入世精神的黃庭堅并沒有把忍讓、克制揣在懷里,而是表現(xiàn)出激憤不平的情緒。也就是說,黃庭堅在外在性格表現(xiàn)上往往是以禪靜悟道來顯示對世間變化的漠然冷淡,恪守中和,但他的內(nèi)心卻不是灰心失望,而是默默承受一切災難,面對現(xiàn)實,頑強保持著感情和心理的穩(wěn)定。所以,他六十一歲在宜州去世前,反而“圍棋誦書,對榻夜語,舉酒浩歌”,準備他日北歸時,把自己的書畫帶上送給那些耿直敢言的親朋好友。
分析了黃庭堅的心理活動,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的書法為什么是驚世駭俗的。他的書法以縱代斂、以散寓整、以欹帶平、以銳兼鈍,在很大程度上有違于晉唐楷則,表現(xiàn)出桀驁不馴的反叛性格,結(jié)構(gòu)著意于傾斜而不失平衡,用筆鋒利爽截而富于彈性,在豪宕中流露韻趣,這種格調(diào)是儒雅的晉人和敦厚的唐人所不敢為的。
黃庭堅的書法,一般認為可分為兩個階段。元祐八年(1093)以前,即他四十八歲前,主要是繼承傳統(tǒng),師法各家,不僅學習王羲之、褚遂良、顏真卿、李北海等晉唐風神,而且學習了楊凝式、周越、蘇舜欽以及其他同時代人的書法,因此他早期書法所受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既有對傳統(tǒng)的景仰,也有對當代的借鑒,形成的風格也是多樣的。但既然是探索,就難免有時成功,有時失敗,而且失敗往往多于成功,這是每一個力圖創(chuàng)新的書家都無法避免的。黃庭堅認為自己“(元祐間書)筆意癡鈍,用筆多不到”,覺得自己學書二十年也沒擺脫俗氣的缺點,這種“俗氣”是指在汴京生活期間沒有將禪意滲透到自己的心中。但如果深入考察他這一階段的書法作品,像元豐五年(1082)所書的《戒石銘》《文賦》等,已經(jīng)有了自成一家的表現(xiàn),豪勁端重,豐筋多力,為他晚年登上新的藝術(shù)高峰奠定了基礎。
黃庭堅對自己元祐以后的晚年書作較為滿意。由于政治地位和生活際遇的改變,促使他晚年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如果說黃庭堅和蘇東坡都借書法抒懷,那么兩人的風格、意趣確實有所不同。雖然他們有著共同的政治遭遇,但蘇軾的書法在曠達中略帶消沉,時間的流動感強。而黃庭堅的書法清幽中偏作達觀,空間的跳躍感強。他們的書法都體現(xiàn)了自我人格,也都表達了身處貶謫逆境時的情懷,但蘇書曠達且講究骨氣,黃書則于柔媚中別有倔強之陽剛。這種不同的風格當然與他們被貶后的信仰有關,蘇軾書中包蘊了許多人生哲理,表現(xiàn)了作者的天真情趣和避世思考,有著老莊“故國神游”的人生觀;而黃庭堅書中則以不肯摧眉折腰以迎世俗的特色,表現(xiàn)了作者于倔強中見姿態(tài)的性格,既有禪宗“慎靜處憂”的生活態(tài)度,又將禪宗的韻致變成了疏宕明快的氣勢。

黃庭堅《王長者墓志銘稿》(局部)
宋四家中的蘇東坡、米芾都曾試圖在書風中滲入禪意,但又限于其本身的藝術(shù)條件而未獲成功。黃庭堅正是在這時脫穎而出,他對禪學義理的精深造詣與近于禪意的審美情趣,在書法領域里自成一軍,構(gòu)成了特征明顯的“禪書”。
現(xiàn)存黃庭堅晚年帶有禪意的作品也是被今人公認的佳品。如《松風閣詩》《書送四十九侄詩》《諸上座帖》《王長者墓志銘稿》《李白憶舊游詩》《劉禹錫竹枝詞》《發(fā)愿文》《廉頗藺相如列傳》等,有的煙云滿紙,縱橫開闔,龍蛇飛動,千態(tài)萬狀;有的雄放飄逸,沉著痛快,俊挺英杰,倜儻不羈。
今天看來,黃庭堅的“禪書”,不但在精神上獨步一時,即便在形貌上也迥然有異于眾家,錯亂中間有條理,胸次書空存大節(jié),小字亦有萬丈勢,從而以其獨特的書法觀、獨特的線條表現(xiàn)、獨特的空間占領,尤其是那獨到的禪味妙境,在眾多的大師中沖開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