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軼
2021年2月7日,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正式發布了《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以下簡稱《指南》)。恰逢指南出臺前的5天,抖音向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提交訴狀,正式起訴騰訊涉嫌壟斷。抖音方面主張,騰訊通過微信和QQ限制用戶分享來自抖音的內容,構成了《反壟斷法》所禁止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排除、限制競爭的壟斷行為”。騰訊公司回應稱,“字節跳動旗下多款產品,包括抖音通過各種不正當競爭方式違規獲取微信用戶個人信息,破壞平臺規則,已被法院多個禁令要求立即停止侵權,騰訊將繼續提起訴訟”。
在當前國內外都高度關注平臺壟斷問題的宏觀背景以及我國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指南出臺的背景下,作為第一起平臺間提訴濫用支配地位的案件,這一事件立即引發各界高度關注。
對于抖音起訴微信,有兩種主要觀點,一是認為騰訊公司作為商業主體,有權利不向競爭對手開放平臺。因為這是其行使財產性質的權利的體現,“微信對這一資產當然可以根據其經營策略,進行自主支配。而這種支配中就包含了根據其自主選擇,對某些市場主體開放、合作,而對某些市場主體不開放、不合作”。從財產權自由行使的角度分析有一定道理,畢竟商事主體在不違法的前提下有權自主決定其經營策略,但有一個前提:如果是占有優勢地位的企業,在其行事時就必須考慮到對競爭的影響,這種預判也是一個大型企業應負的責任。收益越多,責任越大,這是競爭法與競爭政策領域最根本的調控原則,如果一切都只考慮企業的自由意志,那么《反壟斷法》這類經濟憲章就毫無存在價值了。
另一種則是從用戶信息保護的角度分析,認為二者爭議的焦點實際在于抖音“竊取”了騰訊公司“微信產品”的用戶信息。如果允許使用微信賬號登錄抖音,或者允許用戶在微信內部分享抖音鏈接,那么就會導致微信被迫分享其用戶信息,抖音存在“搭便車”之嫌。同時早在1月2日,微信通過自己的官方微信公眾號發出公告,明確指出微信禁止任何外部的誘導和測試鏈接。有人從騰訊公司角度,在技術層面分析了其可能被搭便車、被迫分享用戶數據的情況,基于此視角的騰訊封禁行為,甚至可被視為一種不得已為之的“正當防衛”。然而即便僅基于此前提,此說法沒有明確一個概念,即“用戶信息”不完全等于“用戶數據”。用戶信息的所有者是用戶本人,是基于人身權利衍生的財產權,不可轉讓也不可代位行使;用戶數據是基于用戶信息、由相關企業進行了一定整理、加工的信息,但這與企業其他的產品不同,并不當然就完全屬于企業,其中涉及的人身信息部分,只能屬于用戶。簡言之,用戶數據或“流量”,雖然對于互聯網企業是核心競爭力,但“用戶數據等于用戶,擁有數據就擁有用戶,所以用戶的個人信息歸獲取的企業所有”這樣的命題并非理所應當成立。
就本案而言,上述討論都并非站在反壟斷法或者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視角,而只是站在某一公司的角度將其視為普通商事主體來分析。不論是“正當商業行為”還是“竊取用戶資料”這樣的辯解與指控,都需要提供足夠證據來證明才可以成立。
回歸本案討論。既然案由是“是否濫用支配地位”,那么應站在競爭法的角度、運用反壟斷法的分析路徑去進行分析,而所有反壟斷法分析的起點都應當是相關市場的界定。
具體到“抖音訴騰訊”的案件中,涉事的產品就是“抖音”App和其競品“微信”App以及“QQ”App。抖音的自我定位是“具備社交功能的視頻分享平臺”,用戶可以通過短視頻下面的評論以及用戶間的私信等功能進行即時通信;“微信”和“QQ”則是傳統的即時通信軟件,用戶主要通過其中的各種即時通信功能展開社交與分享。那么如何界定本案的相關市場?顯然不能將其界定為“社交軟件”,社交雖然是抖音軟件的重要功能,但是基于移動即時通信功能展開的,這是二者發生爭議的“主戰場”。二者發生沖突的領域在于“用戶是否可以在不同通信軟件間分享外部鏈接”,因此本案相關產品市場宜定為“移動即時通信軟件市場”,相關地域市場則限于中國境內,最終的相關市場則是“中國境內的移動即時通信軟件市場”,過寬或過窄都不利于雙方的舉證對質。
如果相關市場是“中國境內的移動即時通信軟件”,那么此時就需要考察在這一領域內騰訊公司的用戶數量。微信、QQ月活躍用戶分別超過12億以及6億,其中還有固定比例的企業用戶、法人官方賬號,每個賬號背后不僅是具體的個體,更是一張完備的用戶人際網絡。用戶如果由于軟件設置的分享障礙進行賬戶遷移,放棄的不僅是其個人短視頻作品(當然這種作品可以通過下載保存在用戶個人存儲設備中,但是作品內會被永久打上生產平臺的水印),更要放棄其完備的社交網絡,這對于用戶而言顯然是巨大的損失。尤其一些官方賬號在人際關系打造過程中,還可能涉及付費推廣等消費行為。所以禁止跨軟件分享的行為,不僅是設置了市場進入壁壘,更主要是使得消費者別無選擇,這種讓消費者別無選擇的壓力,恰恰是市場支配地位的最顯著體現。同時結合我國《反壟斷法》第十八條確定的框架與核心要素,就平臺經濟領域經營者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以及《指南》第十一條對《反壟斷法》第十八條列明的因素考量,包括活躍用戶數、點擊量、使用時長、掌握和處理相關數據的能力、網絡效應、鎖定效應、用戶黏性、用戶習慣、用戶轉換成本、用戶多棲性等,基本可以判定在國內移動即時通信軟件領域,微信和QQ擁有無可替代的支配地位。

至于其封禁對手鏈接的行為,是否構成這種支配地位的濫用,目前披露的信息較少,還需要結合進一步的證據來分析。在互聯網平臺市場環境下,處于壟斷地位的大型互聯網平臺常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來限制競爭者,損害了平臺上游供應商與下游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根據我國《反壟斷法》《指南》《電子商務法》及互聯網平臺相關訴訟案件,互聯網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價格濫用;第二,排他性交易;第三,搭售行為。這三類行為事實上只是傳統的濫用支配地位行為在數字經濟中的不同介質呈現而已。《指南》則特別關注了利用數據壟斷與技術措施進行濫用的行為發展。
僅從封禁外部鏈接的角度而言,該行為本身雖然不屬于傳統的《反壟斷法》與相關法律法規列舉的濫用支配地位行為,但基本符合《指南》第十五條“限定交易”的表述。該條第三款明確指出“分析是否構成限定交易,可以重點考慮以下兩種情形:一是平臺經營者通過屏蔽店鋪、搜索降權、流量限制、技術障礙、扣取保證金等懲罰性措施實施的限制,因對市場競爭和消費者利益產生直接損害,一般可以認定構成限定交易行為”。當然,即便限定交易行為成立,還要對此進行違法性的判斷,而非就此認定騰訊相關產品已經構成涉嫌壟斷行為,最終還需要考察該行為產生的效率與競爭秩序的對比。如果在最終結果上,抖音公司可以證明這種行為確實損害、限制了競爭,造成了競爭秩序的崩壞,那么它自然屬于該受調整的濫用行為。至于騰訊公司辯稱“這種封禁是客觀的技術措施”,并非合理的抗辯理由。反壟斷法規制的是行為,而非行為的目的,只要這個行為會損害競爭秩序,就需要對其進行調整,以保證反壟斷法目的的實現。
反壟斷法的根本立法目的,在于保障消費者權益和保證創新。如果這種封禁行為,客觀上形成了市場準入的壁壘,并最終使得消費者只能接受某一種產品、削弱了買方的對抗力量,甚至由此有損創新,那么監管部門就應該對其當機立斷地開展整治。
用戶數據不是公司的私有財產,互聯網公司之間的競爭自由不應當建立在對競爭秩序的損害之上。更何況,大公司之間的博弈,還會影響到未來新興小公司的進入生態,最終會影響整個行業的創新發展。
封禁行為是否構成支配地位的濫用,需要對于競爭秩序進行綜合考察。如果騰訊公司可以證明相關產品在封禁外部鏈接的同時也產生了效率,且該效率足以抵消對于競爭的限制,則可以通過豁免制度不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數字經濟或者說平臺經濟中,對于市場的監管不再只是孤立的相關市場考察,還應當與時俱進,重視大型互聯網平臺利用數據壟斷、技術壟斷獲得優勢地位的現象,對互聯網平臺數據收集和使用的監督和其他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管控也迫在眉睫。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