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我國具有古老而豐富的編織藝術,對于當代藝術家而言,傳統編織藝術的價值在于它的原始性,在于它能夠激發當代藝術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傳統的棕櫚編織藝術可創造現代之美,主要得益于對本土材料的選擇、傳統工藝的創新、文化內涵的挖掘和現代形態的取向,這也是民間藝術走向現代的四個重要層面。
【關鍵詞】傳統;現代;藝術;棕編
編織藝術根植于古老的民間實物之中,延展至西方現代藝術已近百年的歷史。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現代藝術的沖擊,許多藝術家回歸本土,從傳統文化視角出發,以現代藝術觀念為導向,開拓傳統的編織藝術,創造出具有民族性的現代藝術語言。如中國美院施慧教授的紙纖維藝術、廣州美院覃大立教授的柳編環境藝術、中央美院邱志杰教授的竹編裝置藝術、藝術家梁紹基的蠶絲觀念藝術等,這些作品都是很有分量的例證。
或許是由于棕櫚材質強烈的粗獷感和難于駕馭的野性,或許是由于棕編工藝的原始性和都市中人們對它的陌生感,在中外現代藝術史中難以找尋到以棕編工藝介入現代藝術創作的范例。正是在這樣的感召和挑戰之下,加之筆者天生對棕質材料及其制作工藝的獨特敏感,20世紀80年代末筆者便步入了現代棕編藝術的探索之路。“朱光萍的棕編藝術,斯土、斯洋、斯原始、斯民間、斯現代、斯又非斯。藝術家的創作精神,造型、構圖、材料和表達方式,將傳統的意念轉化成色藝雙絕的現代藝術,在您置身于展廳中觀賞,猶如巡回在原始部落中;猶如漫步于現代美術館中,能否想象藝術家以貧困、勤勞的品質,創造了精神財富,以古老費力耗時的技藝與機器時代相對抗帶來了嶄新的現代空間。”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張自申如此評價。
20世紀90年代初,筆者分別在中國美術館和上海美術館舉辦了大型現代棕編裝置藝術展,數逾萬斤的棕質作品通過大型集裝箱裝載,穿越巴山渝水運抵北京和上海,陳列在數百平米的現代化展示大廳之中。作品懸掛于展廳上空,延展至墻面與地面,縱橫交錯,氣勢恢弘。在這個棕色的藝術空間里,觀者身臨其境,頓為震撼。曾有專家現場這樣留言,“這是橫斷山原初蠕動的具現,中國當代藝術的缺環”“把材料內在精神發揮極致,大師即在其中”“太空文化”“愿羅丹光臨此展”等。藝術界同行形成共鳴:朱光萍的現代棕編藝術對現代化都市的人們具有一種強烈的沖擊力。
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范迪安先生曾對此作品做出過這樣的評價:“朱光萍的現代棕編藝術,在藝術媒介上取自于鄉土,在藝術工藝上用之于傳統手工和獨創的現代手法,在藝術創造上得之于民族民間文化淵源,在藝術形態上面向現代,這不僅體現了作者執著的藝術勞動精神,更重要的是體現了我們民族民間文化的深厚內涵和走向現代的發展趨勢。”
以下筆者以范迪安先生的點評為論點,結合個人30余年的現代棕藝創作體驗,淺談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棕編藝術其獨特的形式語言和現代審美價值。
材料的運用對今日藝術越來越重要,物性與人性相互關系的處理表現出藝術家的智慧與能力①。材料既是媒介,也是藝術的載體,材料本身的屬性導引著藝術家的創作取向。
棕櫚,生長于中國秦嶺以南,其質材柔韌粗獷,色澤厚重而豐富,獨具鄉土氣韻。千百年來,它囿于日常生活而固守于民間實用器物之中,伴隨著人類繁衍生息。當筆者用現代藝術觀念對這種自然材料,不斷發掘和試驗,由創作初期的棕編飾品、棕編面具,逐步推進到棕編壁掛、棕編雕塑直至后期創作的棕編裝置藝術后,棕,這種閉鎖千年的力量在民間器物中突然被釋放出來,使人們在震撼之余深刻感受到生活在當今的人們是多么需要回溯生命之源,用自然而質樸的氣息去凈化那嘈雜而喧囂的都市生活,正是由于棕材自身所蘊含的這種獨特表現力,才使得現代棕編藝術具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
編織作為人類最久遠的工藝手段之一,民間棕編和其他編織工藝同樣有著深厚的傳習歷史。筆者從小生活在山區,深受家鄉百年老字號棕鋪里那些世代相傳的棕編器物和匠人們精湛的技藝所吸引,正是自身不斷地積淀,逐漸孕育為質樸的藝術原動力。在創作初期,筆者深入邊遠山村,遍訪數十位手藝各異的棕編匠人,向他們學習傳統技藝。傳統棕編世代相傳,囿于實用,強調工整性和精致度,但這一制作特點在現代藝術創作中,常常遏制了藝術家的觀念表達,禁錮、削弱了棕材自身的表現能力。傳統的棕編工藝為現代藝術創作主要提供啟示和參照作用,筆者在繼承古老棕編工藝的扎、縫、編、結等方式的同時還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實現了拓展和超越,將傳統棕編原有的工匠化、實用度進行挖掘和提煉,并大膽創新,將原棕材料的棕梗、棕皮、棕毛通過打坯、纏繞、捆綁、包裹、堆砌和組合,從而讓這古老的棕編工藝獲得一次較大的升華,釋放出了更加獨特的生命能量。長期的現代棕藝創作,使筆者創造出一套獨特而又系統化的棕編制作語言。
筆者從創作初期的棕編飾品逐步伸展到棕編面具、棕編壁掛、棕編雕塑直至后期的棕編裝置藝術,每一個階段既是對民間材料和工藝打散、演變、拓展的過程,也是藝術家站在現代層面,以藝術的視角逐步對棕材所蘊含的文化底蘊進行深入挖掘、解構、重建和表現的過程。
第一階段:棕編飾品創作
筆者首件棕藝作品產生于1987年大學時期的工藝作業。該作品工藝較簡單:用一個瓷盤做底坯,依托其上用粗獷的棕繩纏成凸形的盤子,然后再使用彩色毛線在棕盤上鑲嵌了一些動植物圖案,這別出新意的創作思路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贊賞。后來筆者沿用此工藝,還制做了一系列體感、裝飾性較強,且鑲嵌自然材料豐富的作品。該階段持續時間較短,是個人創作的初級探索階段,其藝術特征是以粗獷的棕材為視覺獵奇并加以裝飾性的表現,尋求一種大眾審美情趣。
第二階段:棕編面具創作
20世紀80年代末,正是非洲木雕和我國西藏面具中那些原始圖騰的怪異、強悍和拙樸的造型元素,激發了筆者對棕的野性魅力的探求,固而推進了個人棕藝創作的繼續發展。這一時期在審美取向上,筆者基本脫離了過去對裝飾性的追求,將棕質品的一般工藝性和裝飾性因素不斷分解,創作了大批造型奇特并富有民間文化意味的棕編面具。在工藝上,為了增強作品的體感,筆者將其塑造為半球型,還用棕片包裹棕絲形成大小各異的棕球并鑲嵌其上,用棕片裹成各類造型元素并纏繞其間,技法逐步多樣化,使這些面具作品更加獨特新穎,散發出濃郁的野性之美。
第三階段:棕編壁掛創作
藝術創作,不是簡單地將自然材料和傳統工藝植入現代空間的問題,而更應當是對于內心深處“本土”生命底蘊表現方式的一種形而上的思考。“重慶地域傳統文化”成為了筆者這一時期的創作方向。筆者通過對大足石刻、豐都鬼城等重慶名勝古跡的實地考察,和在博物館、圖書館的潛心鉆研,創作出一系列主題各異的作品,其中有《哼哈二將》《鹽水女神》《長命姑》等。這些大型壁掛作品令人體會到巴渝文化中那歷經風雨的滄桑歷史,表現出藝術家對本土文化獨有的情懷,也讓棕材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藝術延伸。
第四階段:棕編雕塑創作
隨著作品體感的擴張和實際尺寸的增大,距離墻面已越來越遠,逐漸獨立于空間環境,形成了棕編浮雕和圓雕。這一階段的作品才可謂真正進入了現代藝術的探索和創作范疇。現代藝術可區別于傳統藝術,它追求純粹、提倡原創、帶有前衛和先鋒色彩,這也正是筆者的藝術創作理想。至此,筆者所創作的作品其藝術內涵也不再僅局限于對重慶傳統地域文化的表現,筆者認為棕藝創作不應簡單將民間文化植入現代生活空間,而是應當在傳統編織藝術中發掘出可供創造現代文化內涵的元素,也只有將古老的傳統文化上升到對生命本體的關懷,棕藝的內在底蘊才能充分展現出來。此階段代表作品有《日祭》《舟》《風》等,其中尺寸最大的作品長6米、高4.5米、寬4米。
第五階段:棕編裝置藝術創作
裝置藝術是西方現代藝術中的一種特有表現形式,是藝術家根據特定展覽地點及室內外空間設計和創作的整體藝術。
1992年筆者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作品展之前,曾提前一年赴美術館現場,實地丈量了美術館展廳的空間尺寸,將展品按照美術館的空間精心設計、量身制造、現場裝置。在這一年的創作籌備中,筆者聘請了六位棕匠師傅協同制作,創作有《恒》《日月祭》等作品,規模宏大,氣勢奪人,其中尺寸最大的作品長15米、高4.5米、寬6米。這些作品在藝術表現形式上,改變了過去墻面懸掛或地面獨立陳列的方式,進而采用現代藝術的裝置手段,構筑成了一個整體的棕藝空間環境。在制作工藝上,為了便于運輸,筆者將作品全部設計為可現場組裝的散件,其中最大的一件作品竟由四百多個部件組成,制作工藝及手法擁有了極大的自由度。在藝術內涵上,將筆者對鄉土生活和傳統文化的關懷,升華成為一種對現代文明的探求和頌揚。

在展廳現場的布置過程中,作品對展廳空間進行了很大的改動,采用后現代充分利用“現成品”的創作方式,將所有的包裝箱全部罩上棕片倒立于展廳之中,這猶如一根根燃燒的柱子,此作品名為《生命樹》。筆者還充分運用光效應,在展廳多個角落設計了暗紅色的射燈,整個展廳猶如一個燃燒的火爐。展廳的地面還自由地擺放著數十個用水缸翻制高近一米的棕球,它們的表面凹凸不平,猶如太空中的隕石,當人們穿梭在展廳中仿佛漫步在太空里。再用以往各階段的作品有機地穿插其間,整個展廳猶如在創造一個祭壇,喚起了一種崇高而神秘的情感。
筆者現代棕編藝術的創作過程其實就是民間藝術形態向現代藝術形態轉換的過程,傳統藝術形態到現代藝術形態的轉換,是當代藝術家面對的一個重要課題。
“整個藝術發展史,不是技術熟練程度的發展史,而是觀念和要求的發展史”②,在世界藝術史中,藝術家都會在他們民族傳統文化中進行繼承、借鑒和創造。
現代藝術家的意義在于創造新的文化價值。從民間藝術形態到現代藝術形態,筆者認為如果只是將民間的材料、工藝和圖式簡單移植到作品之中,片面地迎合現代觀眾的獵奇心理,就會陷入僵化狀態,而只有將民間藝術形態進行拆解并有機組合,才能完成藝術形態的轉換,才能更深刻地展現扎根于內心深處的“本土”的生命底蘊和一種形而上的探求,并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架起一座堅實的橋梁,展現出棕質藝術本體和所蘊含的內在精神。
正如美術批評家王林先生評價:“在原始情調和現代意識之間,在精神創造和自然質材之間,在外來文化和本土體驗之間,朱光萍的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的創造提示了棕編藝術的無數可能性。由此推及本土的種種自然質材,編織藝術的前景將是令人樂觀的。”
從傳統編織藝術中發掘和再創現代之美,不僅僅是將民間的材料、工藝內涵和形態簡單地植入到現代文化空間,而應當是打破民族、民間藝術程式化的狹窄和封閉,將地域性的民間美術資源與現代藝術觀念及表現手法相結合,并在傳統編織藝術中挖掘出可反映現代文化內涵的元素。這是一個具有理論價值和歷史價值的課題,還需當代藝術家不斷在該領域中持續探索,藝術家只有建立在對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充分感受、理解并加以提煉的基礎上,才能創造出既有民族性又具時代性的優秀藝術作品。
注釋:
①王林:“中國美術館朱光萍現代棕編藝術展序”。
②貢布里希:《藝術發展史》,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第2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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