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夢集》是張中行的一冊散文選集。在1994年6月18日所寫《自序》中,張中行這樣寫道:“我的所謂夢不然,是相望(或竟是幻想),是希冀,是愛慕,有時也許朦朧,但并不無力;于是之后是或移近,成為夢的現實,帶來驚異甚至歡娛,但更多的是遠離,成為現實的夢,帶來悵惘和愁苦。這樣的夢是未入睡時有的,是情之所鐘,在生涯中占重要位置的,我視之為夢,或稱為白日夢。”對于自己筆下的這些“白日夢”,張中行又寫道,“我總是有偏愛。”“原因有淺的,是我復讀,能夠重溫舊夢,再過一次值得眷戀的生活,哪怕只是片時的。原因還有深的,單說寫時候的心境,是含著眼淚永遠放不下的深情。”在后來寫成的回憶錄《流年碎影》中,張中行于《自知乎?自信乎?》一章中,特別寫到了這冊《留夢集》,乃是“收自己直接寫自己情感的”。并對此書的成書過程有所追記:“是1993年或1994年吧,有一次同范錦榮女士閑談,曾說到這個設想,只是一本,收寫心的,或交處于娘家地位的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希望由她選編。她同意,可是我們都忙,說過就置之腦后了。這回記得清,是1994年中期,一陣深情動于中,就由徐秀珊女士協助,把言情的一些篇集到一起,標明《留夢集》,送給一個熟人出版。名留夢,可見其中都是我視為夢的,即我的生活的情的一面。”
《留夢集》由徐秀珊編選而成,書前有張中行的《自序》,書后有徐秀珊的《選編后記》,收文50篇,共計18余萬字。編選者徐秀珊,乃是張中行的一位忘年交,也是對張中行作品最為熟悉的友人之一。此書書前還有張中行與徐秀珊的合影一張,照片有注釋:“一九九四年八月中旬作者與徐秀珊共編本書目錄。”照片上,張中行與徐秀珊捧讀一頁稿紙,似在商定書稿選目,應是擺拍,但舉止自然,可見分外親近。此書的折頁上,有徐秀珊的《選編者小傳》,其中經歷,也有幾分傳奇,不妨抄錄一二:“1970年初中畢業。曾在汽車修理廠工作。后讀北京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于1988年畢業。主要從事北京歷史文化的調查研究工作,兼寫散文。”我手中的這冊《留夢集》,便是徐秀珊相贈。幾年前,我在魯迅文學院讀書的老師王彬先生來訪,他介紹我認識了徐秀珊老師。徐老師得知我愛讀張中行先生著作,再見面時,特別贈送了此書,并簽名和題跋留念。我由此才特別注意到,徐秀珊曾在工作之余,為張中行編選過多冊著作,除這冊《留夢集》之外,還曾編過《月旦集》《桑榆自語》《說夢樓談屑》等文集,應是為張中行編書最多的一位。
徐秀珊在《選編者小傳》中,還寫到了她的工作單位,為北京什剎海研究會。近年來,她還出版過一冊研究什剎海的著作《春明的眼波》。如果這冊書早些問世,張老該是為這冊著作寫上一篇序言的,或亦可列入他的月旦人物篇目。那次得到贈書,我問徐老師是怎么結識張先生的,她說當時任職的什剎海研究會組織一個征文,張先生寫了一篇文章,并親自送到了研究會。我聽后很有些吃驚,老先生對于一個征文,如此上心,徐老師說,當時張先生還沒有享有盛名。我特別查了一下,那篇關于什剎海的文章,便是收錄在《負暄三話》中的《一溜河沿》,此文副題為“北京什剎海的一個角落”,文章也收在了《留夢集》。在徐秀珊為《留夢集》所寫的后記中,她亦寫了編選此書的因緣:“我非常喜歡這些夢的,所以就偏愛寫心境的一類(張老的散文大都融入心境,只是分量不同。)我有時想,如果把這些寫夢境的篇什聚攏到一起印出來,無論對于作者(可以舊夢重溫),還是對于讀者(從張老的夢境感悟些什么),都應該說是一件好事,人同此心,于是有人提出這個建議。張老把這個建議轉述于我,我很贊同。于是張老委托我做這個工作。我欣然接受,于其眾多的著作里遴選了約二十萬字,公諸同好。”
《留夢集》1995年1月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1997年1月又由作家出版社再版,再版本收于“張中行自述文錄”之中,此“文錄”上卷為范錦榮編選的《寫真集》,下卷則為徐秀珊編選的《留夢集》。但再版的《留夢集》,內容由徐秀珊作了調整,收文由原來的50篇,增訂為60篇,刪去了《桑榆自語》和《難得糊涂》兩篇,此兩篇收入上卷《寫真集》。增加的十二篇,分別為《笑》《春風吹又生》《關于識荊》《沙灘的住》《沙灘的吃》《吃家鄉飯》《啞麥榆錢》《燈》《鄉關半日》《先后兩閨秀》《玉并女史》 《凌霜紅》。文章編目也做了調整,主要是作了內容上的分類,諸如把原來散在書中的幾篇與“夢”直接有關的文章,放在了一起,這類文章有《夢的雜想》《蓬山遠近》《無題》《歸》《笑》《惟聞鐘磐聲》《晨光》《神異拾零》《君自此遠矣》《但目送芳塵去》等。再版的《留夢集》,還多了一篇日本人多田正子所寫的文章《隔海讀夢》。此文中,這位多田正子說她讀了張中行的《汪大娘》和《紅樓點滴》,“尤其喜歡文中讀罷的那些余韻”,并坦言“喜歡就是喜歡,有所偏愛”。她評價張中行的文章,“有種特殊的吸引力”,使她能與作者“一起感嘆、悵惘、流淚,又能從中得到一種安心感”。這位多田正子,雖不是日本學人,但對于張中行文章的欣賞,顯示了較好的文學感知力。
張中行與日人多田女史的交往,是一件小小佳話。靳飛在《張中行往事》中有篇《張中行書信并〈來鴻跋尾〉》,對再版《留夢集》中“擠進”的這位多田女史情況,有所介紹:“幾個日本人,多田正子、松居時,是我在東京的學生,好用漢語作文,多田的文字遠在我之上,偏要口口聲聲稱我為師,我只好求助師門,請中行翁指導她。老先生也看重她的文字,特別約她為作家出版社版《留夢集》寫讀后,就是附在書末的《隔海讀夢》,題目是我代取,文字上卻沒有幫忙,她說中行先生是位‘寂寞家,我同意這個說法。多田寡居,子女三人,兩人還在讀大學,經濟上不免捉襟見肘,又不能忘情中文,往訪北京,希望能借宿老先生處,既省店錢又便于請益,結果給老先生添了諸多麻煩,老先生仁厚,我卻頗覺慚愧。”對這位多田正子,經靳飛介紹,張中行印象甚佳,尤對其所寫的漢語文章很是欣賞。另有一封致客居東京的靳飛夫婦的信中,張中行談及多田女史的來訪,“八月二日借車親往機場接多田正子及松居時姐弟,直回寒齋,便飯后松居二位往前門飯店,多田女史留宿。”此信還有對多田女史的印象點滴:“她很能干,帶來許多禮物,其中不少是她手制的,美而珍貴。她為人很好,對人直而厚。但性格與書札中所表現者似有異:單看文字,近于林黛玉,看本人,則近于梁紅玉,剛勁且有外交之能也。”
靳飛文集《張中行往事》中,還有篇文章《偏疼〈留夢集〉》,談及此書的出版因緣。此文開篇這樣寫道:“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一月版《留夢集》,其實是字號為朝陽文化教育書店的書商李之昕兄所為。之昕的母親是張中行先生教過的學生,之昕的‘墨緣齋書店又是北京最早的張氏著作專賣店,以此淵源,行翁決定將集子交給之昕來印。”對于這本書,靳飛還特意寫過一個新書廣告,如下:“中行先生曾說,假如每本書就如同是自己的一個孩子,那么,《留夢集》是他眾多孩子中最為偏愛的一個。為此,中行先生特別邀請范用、張守義兩位裝幀權威設計版式和封面,出版家亦選上好紙張力求印制精美。應該說,《留夢集》是集中了張氏得意之作的選集,而且是張氏著作中極具收藏價值,也是極應予以重視的版本。”也正因此,這本《留夢集》特別制作了毛邊本,并且是張氏著作里唯一的毛邊本。靳飛此文還談及一個小掌故,乃是書中有篇《關于美人》,系他提議促成,“成天總是這位大美人,那位是大美人的,干脆就寫篇關于美人吧。”后來,靳飛又約徐城北寫了一篇同題文章,他自己亦寫了一篇,湊成老中青三篇《關于美人》,發表在了《星光》雜志上。靳飛還說,《關于美人》是《留夢集》的一個“點睛之筆”。
靳飛提及的書商李之昕,便是張中行序中提及的“熟人”。而在張的其他文章中,這位本為書商的文化邊緣人,卻也是有跡可循的。在文章《欲贈書而不得》中,張中行說他的不少著作,因新華書店訂購不足的原因,很多讀者買不到書,只能寫信給作者求購,這是網絡時代之前的一個特別現象。對此,張中行寫道:“作者兼賣包銷之書,近一時期也不少見,可惜我老了,腿腳慢,還趕不上這樣的新潮,所以只能復信,表示歉意了事。不過事了了,問題并沒有解決。這期間,一個女弟子出于悲天憫人之懷,想了個辦法,是恰巧他兒子開了個小書店,于是凡是我的拙作,這個小書店都進一批貨,既門市賣,又可以郵購。這一來,再收到讀者求索的信,我當然還要復,告知售書地點,可是有了大獲得,不必表示歉意之外,還可以平心氣和。”而由這個“墨緣齋”,又演繹出一個令人心動的小故事。經靳飛介紹,他的一位朋友設攤賣書,便是從“墨緣齋”采購張中行著述,竟成街頭一景。有位“風度文雅而衣著寒素”的婦女,用一本成語詞典換張先生的《禪外說禪》的故事,竟被這位攤主同意了。此事張老聽后,“心里一震”,認為是人海遇“知音”,擬退了詞典,并贈一冊他的新書。然而,這位女史沒有接受,且再也沒來了。
由此看來,《留夢集》是張中行最初動議,后由他與范錦榮商定,又經徐秀珊編選成書,再經“女弟子”之子印刷包銷。為了擴大影響,“小友”靳飛提議為此書制作了毛邊本,并撰寫廣告詞,后由此又有了與一位東瀛女史交往的雅事。有趣的是,《留夢集》初版之書名由張中行自題,兩年后再版,則又改由范錦榮剛讀小學的女兒小茵題寫,也不失一種情趣,但這其中,或還有一種對范錦榮商定此書而未能參與的補償。此書得以問世并能精心印制,乃是舉眾之力,而張中行的態度,也是鮮明的。在《改編后記》中,他特別寫道:“我近年來率爾操觚,災梨棗次不少,正如多產尊夫人膝下五男二女,難免有所偏愛,我偏愛的是這一本,因為含有更深的情,甚至更多的淚。而偏愛,就愿意這所愛發育得更美好。”無論是初版,還是再版,張中行對于這個“偏愛”的“孩子”,都是分外看重的。在裝幀設計上,兩次都請著名設計家張守義來操刀,初版的版式更是驚動了著名出版人范用,這兩位也都列入了張中行“負暄”名單上的人物。張中行出名后,他的著作多由張守義來設計封面,亦為書林一景。對于此書,張守義畫了一幅張老的頭像素描,張中行在序言中致謝,認為“留夢的意境最難表現,他也定型在封面上”。
《留夢集》還有一個十分別致的地方。此書初版,張中行請時為《讀書》雜志編輯的趙麗雅題寫了文前標題,再版則請武漢書法家張秀來題寫。趙麗雅為《留夢集》寫了52個文章標題,而張秀則為《留夢集》和《寫真集》寫了總計116個標題,如此舉動,在當代的出版史上,也是少見。張中行喜愛明清閨秀小楷,認為風格“清麗娟秀”,“使人不由得想到玉樓中人的柔婉”。而他也樂于收藏明清閨秀小楷,故而經營多年,不但收藏了一些明清閨秀的書作,而且即使是在十年浩劫里,他都視為寶愛,“一件也舍不得燒”。《負暄三話》有《閨秀小楷》一文,便是談及了他收藏閨秀作品的動因和經過,文末筆鋒又一轉,談到了他偶然看到武漢書法家張秀的書法,并最終得到了一幅由張秀書寫張宗子《湖心亭看雪》的小楷作品。此事令張中行很是高興,他評價張秀的字,“娟秀不亞于馬湘蘭,整飾像是還超過一些”。在文末,他甚至因此而動了情:“我高興,決定裝入鏡框,懸之壁間,以期朝夕看看這明清閨秀的流風余韻,讓自己確信,過去值得珍重的種種,并沒有都逝者如斯。”在《負暄三話》中,有《趙麗雅》一文,亦可看作揚之水的學術前傳,其中頗多傳奇之處,此處不贅。張中行文中稱贊趙麗雅的字,以為也是“馬湘蘭風格的閨秀小楷”。揚之水題寫的小楷標題,清雅秀麗,又有書卷氣,令人賞心悅目。
2020年9月20日
【作者簡介】朱航滿,1979年生,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有《精神素描》《書與畫像》《咀華小集》《讀抄》等作品多種。編選花城出版社2012年以來《中國隨筆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