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林奕含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創傷問題無法逃避。從創傷敘事的角度去探討人物遭受重創的原因、遭受創傷后的表征,以及創傷主體治愈創傷所采用的方式,拓寬我們對文本的理解,從而引發大眾對于未成年創傷事件的關注和思考。
關鍵詞: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創傷敘事;書寫;言說
“創傷”本意是指“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1]在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創傷”的概念后,才將“創傷”一詞從生理學方面延伸到了精神分析領域。所謂“精神創傷”,指的是現實中突發的災難性事件給主體心理帶來的巨大傷害,使得個體心理出現混亂不堪、夢魘侵擾、孤立自閉等嚴重精神障礙的癥狀。正如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所言:“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2]創傷雖源于具體事件,但卻不局限于諸如戰爭、瘟疫、屠殺等重大災難性事件,更多指的是在日常生活中脫離正軌的非常事件對人們心理帶來的極具毀滅性的影響,比如親友離世、情感背叛、身體遭受侵犯等遭遇。而這些日常隱患性的災難事件,距離我們每一個人其實并不遙遠,這些事件一旦發生,對人們造成的心理創傷是極其慘烈的。林奕含是臺灣當代青年女作家,年少時曾遭家教老師性侵,這一創傷性事件使其始終無法擺脫陰影,不到而立之年便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成為其絕筆之作,也是她傾盡平生創作的唯一一部小說。在小說中,作者用生冷老練的筆觸敘述了少女房思琪長期遭受家教老師李國華性侵的故事,穿插在這一主線中的還有青年女性伊紋在婚姻中被家暴,以及妙齡女孩餅干和郭曉奇也被李國華侵犯等事件。目前對該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從女性主義視角對“房思琪式的暴力”進行的探討;從倫理角度討論悲劇背后的人性審判問題;面對社會暴力女性做出的抗爭。本文試圖從創傷敘事視閾下對文本進行分析,探討人物創傷的緣由、遭受創傷后的表征,及在創傷療愈方面做出的努力三方面的內容,力求對該作品作出新的闡釋。
一、創傷形成的原因
林奕含生前接受媒體采訪時,將“房思琪式的強暴”視為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這恰是對作品本身的注解。把一個青春少女從校園抬進精神病院,開始于性暴力,但又不僅如此,它是各種暗黑力量加持、合力釀就的悲劇結果。身體遭受侵犯、親友的不理解、周圍人的冷漠便成為房思琪創傷的三個主要來源。
首先,正如馬斯洛需求理論所說,身體安全是人類最淺層次也是最基本的需求,當個人身體安全得不到保障時,自然會對其心理造成一種創傷。對作為視覺生物的人類而言,將注意力適當停留在觀察對象的外貌上無可厚非,但是這卻成為李國華合理化自身無恥欲望的屏障與手段。當房思琪初次到李老師家時,抓住李國華眼球的是房思琪年輕新鮮的身體,在房思琪進門換鞋的瞬間,李國華將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停在房思琪的腳趾頭上,看見她粉紅色的腳趾甲,“光滟滟外亦有一種羞意”[3]39;而后他又將視線轉移到了房思琪小羊似的蛋形臉上,“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3]39。這是李國華充滿著赤裸裸的欲望視角下的房思琪,這揭開了李國華內心齷齪的一面,也為他日后性侵房思琪埋下了伏筆。不寧唯是,作為一個酷愛文學的女孩,能整篇背誦白居易《長恨歌》的李老師自然成為了她的偶像,但是這種喜歡是一種學生對老師的崇拜與敬仰。但李國華卻利用輔導班老師的身份,舉著升學的旗幟,將侵占女學生的身體作為他征服的戰場和與人炫耀的資本。“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奸,偉大的升學主義”[3]42,這是對李國華禽獸行為的鞭撻與控訴。這種無止境的變態欲望成為他釋放生存壓力的一種方式,面對生活的荒誕,他通過傷害別人來填補自身的欲望黑洞,那么對房思琪的侵犯就是一種必然。“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3]56當房思琪的身體遭受性侵時,雙方力量又絕對失衡,在李國華與房思琪之間存在權力的制約關系。作為弱勢一方的房思琪,根本不存在僥幸逃脫的可能,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被肆意踐踏卻無能為力,自己分明像是一個局外人,這種荒誕處境對房思琪的傷害是加倍的。創傷主體會不由自主地將傷害歸咎于自身的保護不當,這種錯誤歸因極易縱容加害者,也錯失了受害者及時治愈創傷心理的最好時機。正如李國華內心所料,像房思琪這樣精致的小女孩,即便被強暴,自尊心也會“縫”上她的嘴。
其次,創傷主體遭遇創傷事件后,渴望得到身邊親近之人的理解和幫助,這時親友的無視甚至鄙夷的態度,無疑在受創者的傷口上又灑了把鹽。在房思琪被強暴后,曾小心翼翼地在飯桌上試探性地詢求母親關于性教育的看法,得到的回答卻是“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3]63。父母對性教育本身的誤解和對孩子性教育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是與侵犯未成年的不法罪犯站在了一起。當房思琪又一次假借其他女孩與老師交往之事向母親講訴,渴望得到親人的理解和安慰之時,不料母親卻回答:“這么小年紀就這么騷”[3]82,母親不問青紅皂白便將所有的罪過拋擲到女學生身上,這種堅不可摧的世俗偏見迅速加劇了房思琪的心理創傷,因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對她所遭遇的創傷也是不理解的態度。如果說父母的不理解可能是因為年齡的代溝,那么作為房思琪靈魂雙胞胎的怡婷,竟也對她大加責備,這對房思琪來說是致命的。當房思琪鼓起勇氣告訴怡婷她和老師在一起了以后,怡婷首先考慮到的不是事情的原委或自己的好朋友房思琪的真實想法與感受,而是無端地將子虛烏有的罪名加蓋到思琪頭上,指責她這樣的行為會對師母和老師女兒晞晞造成的傷害,卻絲毫沒有考慮她的好朋友才是該事件的真正受害者,“你真的好惡心,離我遠一點,沒辦法和你說話了”[3]19。遭受性侵的房思琪本想從怡婷這里得到哪怕一丁點的理解,但招來的卻是怡婷無端的謾罵和中傷,怡婷沒有一點兒耐心給予房思琪解釋的余地。這就加劇了創傷主體內心的崩潰,使得性侵事件在房思琪心里逐漸發酵,就像火山巖漿蓄勢待發,隨時可能噴發。
此外,造成房思琪巨大創傷來源的還有遍布其周圍的一個個冷漠的路人甲。人的屬性之一便是社會性,個體從社會和他人獲得的認可與接納對于自我塑造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很顯然,這種承認和滿足感在創傷主體——房思琪那里并不存在。作為真正受害者的房思琪遭遇性侵,如果說她得不到親友的理解是因為存在感情上無法接受和剝離的可能,那么周邊與其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他者卻也是用一種惡意的敵視的眼光對待她。當房思琪和李國華一起出入公共場合時,無一例外會招來所有人刀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在房思琪身上。顯然,二人之間的年齡差,就足以讓路人主觀偏執地斷定房思琪是這段變態關系的始作俑者。她本是受害者,但是在眾人的偏見里她就是一個罪人。小說中還描寫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片段,郭曉奇和房思琪一樣遭遇李國華強暴,當她自殺未遂后,上網揭發李國華的罪行時,收到了無數網友的回應:“當補習班老師真爽”“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3]193據此可以發現,大多數事不關己的吃瓜群眾在惡性事件面前扮演的仍然是魯迅先生筆下的“看客”形象,這種冷漠在變相縱容加害者的同時,又將真正的受害者推至懸崖,無路可退。克爾凱郭爾談到真正的絕望:“一是因不愿作他自己而絕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絕望。”[4]而一次次遭遇強暴后的房思琪感覺自己連絕望的權利都不配有,這種巨大的心理煎熬最終壓垮了她僅存的理智,因此被送進精神病院。此時,同住一棟大樓的“好”鄰居們卻將房思琪之事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我就說不要給小孩子讀文學嘛,你看讀到了發瘋了這真是。”[3]226而李國華依然是備受尊敬的李老師,這里幾乎所有人都站到了罪孽深重的李國華那邊,而對受害者“房思琪們”置若罔聞。人群中千篇一律的冷漠面孔,生生將房思琪拋離了社會,上演了一出悲慘世界。
二、創傷后的表征
“創傷撕裂了精密復雜,原本應統合運作的自我保護系統”[5],受創記憶被保存在一個非正常的狀態,并處于一般意識之外。創傷主體在遭遇創傷事件后,常常會表露出一些特征。小說中的房思琪在經歷慘烈創傷后,經常遭受夢魘侵擾、意識解離、自輕自賤等境遇。
弗洛伊德將人的意識分為三層:前意識、意識、潛意識。做夢就是潛意識之中被壓抑的思想趁著人在睡眠時意識的退場將其推置前意識中,從而得到注意。當主體遭遇創傷事件后,創傷記憶會被保留在被壓抑的潛意識中。由于創傷患者的自我保護,會極力避免談及創傷經過,然而被壓抑的創傷記憶會在意識退場的睡眠中,以夢境的形式卷土重來,這就使受創者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體驗創傷事件,包括當時無比真切的感受。小說中的房思琪被強暴后就無時無刻不在遭受噩夢的侵擾,每天晚上她都會“夢到一只陽具在她眼前,插進她的下體。”[3]83從她十三歲被性侵那年開始,到她十八歲成年,將近兩千個夜晚,她都做著同樣的噩夢。在房思琪的噩夢里,性侵者不僅僅是李國華,她還會夢到自己身邊的其他男性,比如數學課的助教老師,甚至還有她的父親。在夢中,創傷主體會一次次重現創傷事件的經過甚至細節,性侵畫面很真實,再加上關于性侵的噩夢出現不分時間,這完全擾亂了她的認知,導致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現實。哪怕是平常很小的事情,與性無關,也會冷不丁地喚起她的創傷記憶。比如當房思琪在公寓里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的電視聲時,腦子里立馬閃現自己被糟蹋的場景。噩夢頻繁侵擾,直接影響了房思琪的正常生活,晚上酗咖啡整夜整夜失眠,白日里哪怕是趴桌子上小憩一會兒也會被噩夢折磨。更嚴重的是,從夢里到現實,都無法逃脫創傷經歷的魔爪,一直受其禁錮。意志清醒之時的房思琪與許伊紋談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時,充斥在她內心和頭腦中的仍然是和創傷經歷關系密切的話題,比如她渴望借助偉大的莎士比亞來擦掉自己的性侵事實,“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亞來擦眼淚,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亞擦掉別的東西,甚至擦掉我自己。”[3]167很明顯,這只是一場白日夢,但卻足以讓讀者了解性侵經歷如同夢魘般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房思琪。
所謂意識解離,就是指個體的意識游離于肉體之外,與身體分離,雖無法感知自身的肉體,但是意識卻很清醒。這一現象在創傷主體身上有相當明確的表現,當主體遭遇創傷事件極其痛苦,想要掙脫卻無能為力時,主體會通過改變自己的意識狀態來逃離這一處境。這種意識狀態的改變,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求解脫的本能,是一種對抗難以忍受之痛苦的保護措施,也就是意識的疏離狀態。同樣,小說中的房思琪在遭遇李國華的一次次強奸之后,有過很多次意識解離的體驗。比如十三歲的教師節,房思琪第一次被性侵,當天晚上她游蕩在雨中的大街上,任由來往的車燈笞杖她,她才清醒了過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出了門,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3]59這是一次短暫性的失憶,創傷主體希望借它來減輕或遺忘她所遭遇的慘痛,可以說,主體是不自知的。但是當創傷主體遭遇多次創傷事件后,在主體那里的自我意識會形成一種固定的逃脫機制,也就是靈魂出竅的常態化。房思琪不間斷地遭受李國華性侵長達5年,當再次被強暴時,房思琪依舊出現靈魂離開肉體的感覺,意識很清醒,但她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她發現自己站在大紅帳子外頭,看著老師被壓在紅帳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壓在老師下面。看著自己的肉體哭,她的靈魂也流淚了。”[3]116此時,在意識解離的狀態下,創傷患者便是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注視著整個創傷經過,也在審視著這一切,雖然很憤怒卻放棄了反抗。還應注意的是,長達5年的被強暴事實可能已經讓房思琪形成了一種反抗方式,那就是在每一次被強奸的時候習慣性意識解離。換言之,房思琪已經習慣了這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雖然這種方式是畸形的,但對于房思琪而言,這是幫助她逃離性侵痛苦處境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因此,最后當李國華用童軍繩將她綁成螃蟹實施強暴時,她的意識迅速完成條件反射,從創傷情景中將自我剝離,“太好了,靈魂要離開身體了,我會忘記現在的屈辱,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又會是完好如初的。”[3]203
當不幸遭遇創傷事件后,主體的自我感會被迅速摧毀,創傷患者內心會極度愧疚與自責,甚至輕生,這是創傷患者在創傷之后表現出的一個較為明顯的特征。小說中的房思琪被李國華強暴后,首先充斥于腦海中的是她覺得自己太臟了:“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3]86面對優秀男孩的示愛,她拒之千里,因為她從內心里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正常的感情。可見,被強暴的不只是房思琪的身體,還有她的心靈。她強大的自尊心伴隨著肉體也遭受了性侵的詆毀直至坍塌,一向精致的房思琪自然無法接受破碎的自我,正如她所定義的那樣,最骯臟的不是骯臟,是連骯臟都嫌棄她。她對自己表現出的絕望和厭惡,大致是對自我的一種主觀且偏執的否定。換言之,創傷患者會認為是自己將自己的生命置于險境之中,或者認為當災難降臨時是自己未拼盡全力自救。不僅如此,創傷主體會把這種無力感和自責無限放大,以至于對全世界都感覺抱歉和愧疚。比如當房思琪看著毛毛先生和伊紋姐姐在一起十分快樂時,會不由自主地認為自己是一種不祥之物,過分介入他們之間的交談就有一種污染之意。很明顯,外界和他人的冷漠對經歷創傷后房思琪的內心是一種巨大打擊,但是真正對房思琪自我有決定性且摧毀力量的是主體的自我認知。當房思琪在十三歲第一次被性侵后,便感覺自己已經停止了生長,生命已經結束,她原本滿滿的上進心,“被人從下面伸進她的身體,整個地捏爆了”[3]70-71,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了長大的感覺。她喜愛文學的不媚俗,但是荒唐的現實卻將她推置于一個遠比媚俗還令人絕望的深淵。在這荒誕的人生面前,她已經失去了活著的熱情,多次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地橫在馬路上,希望通過自殺來結束此生。正如費爾巴哈所說:“自殺者所以希望死,不是因為死是一種禍害,而是因為死是禍害和不幸的終結。”[6]
三、創傷的治療
創傷敘事的目的不只是要揭示創傷的成因和表征,更重要的是尋找創傷療愈的方法。“從本質上看,創傷敘事具有創傷治療的本質屬性,這也是創傷敘事目的所在。”[7]在這部小說中,房思琪在遭遇持續性侵過程中,也曾試圖用書寫和移情這兩種方式來治療創傷、拯救自己,但是結果不盡人意。
“創傷不可避免地破壞受創者原本對自己和世界的認知,這讓他努力去尋找新的和更可靠的意識形態,以便在經歷創傷后恢復生活的秩序和意義。”[8]當主體遭遇創傷事件,其最大的感受就是自身力量的被剝奪和自我控制感的喪失。因此,創傷療愈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恢復創傷患者的自主權,也就是受創者努力去消解創傷記憶、重新建立主體性的過程。而在創傷患者自我重建的過程中,主角永遠是受創者本人,試圖依賴他人走向創傷痊愈是荒誕的、不現實的。小說中的房思琪在遭遇強暴的重創后,時常徘徊在生存與死亡之間,如果要活下去就需要對創傷事件進行重新闡述。出于對文字、文學的信賴與喜愛,房思琪選擇了寫日記的敘述方式。不可否認,在書寫日記的過程中,她找到了一點兒自己的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3]167在日記這樣一個讓她感覺踏實和安全的環境中,房思琪可以將自己內心的一切真實想法毫無顧忌且痛快淋漓地傾訴出來。當創傷患者開始訴說自己的創傷經歷而不是刻意逃避時,這便是走在創傷治愈的道路上。房思琪以寫日記的方式選擇對另一個自己訴說,在每一次寫日記的過程中,她感受到了自我,也感受到了自己對自己的那份把握與控制。她在日記本中用紅色和藍色兩種墨水筆記錄,“正文是藍字,注解是紅字”[3]23,這兩種筆跡正是她意識和潛意識中相互斗爭且矛盾的兩種思想情緒的表現。在弗洛伊德理論中,創傷患者的病因就在于潛意識的表達沖動被壓抑,以致無法進入意識之中,而創傷治療首先就要消除壓抑,為這兩種矛盾勢力創造見面機會,使潛意識的東西有機會進入意識之中。小說中房思琪用兩種墨水筆寫日記記錄心理感受本身就是為潛意識中存在已久的兩種矛盾勢力創造了見面機會,在寫日記的這個共時性過程中,兩者得到了一個對話與交流,這為創傷患者在理智在場的情況下,對曾經的創傷經歷提供了較為理性的再認識機會。從這個層面上說,房思琪選擇寫日記這種書寫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使其長期以來內心所遭遇的性侵創傷得到了一定緩解。
對于那些長期被壓抑而寂靜無聲的創傷個人或者創傷群體來說,言說才是治療創傷的有效方式。因為個體受創者需要走出封閉的內心,與親人、朋友建立聯系,而向他人講述可怕的遭遇就是“恢復社會秩序和治愈個體創傷的前提。”[9]正如認知科學家哈特所認為的,受創者通過回顧以往經歷然后向他人講述創傷事件是治愈創傷的有效方式之一。應該注意的是,真正的言說或者講述不應只是受創者自白式的、私密性的自我言說,更應是一種面向他人或社會群體的、有他人積極參與的表達方式。小說中的房思琪在長期遭遇性侵之痛的絕望和悲悼中,也曾自覺或不自覺地通過講述這種方式來試圖療愈創傷。然而不幸的是,她選擇加害者李國華當作自己的講述對象,這無異于飲鴆止渴。房思琪為了減輕自己所遭遇的性侵折磨,試圖說服自己去愛上李國華。因為在她原有的思維模式里,唯有喜歡上李國華,她才能接受那個骯臟的自己,她才有理由活下去,“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么都可以”[3]24。此時,她把自己所有的感情砝碼都交付到李國華身上。當她移情于李國華時,就把對他們兩人之間愛情的期待當作治愈創傷的唯一方法。比如房思琪反復詢問李國華“你愛我嗎”,試圖以愛情的名義將李國華的強暴行為合理化。在李國華言語構建的愛情大廈中,房思琪產生了“他是愛她的”幻覺,只是如李國華所言,他表達愛的方式有點粗魯。房思琪跳進了愛情甜蜜的語境中,“她愛老師,這愛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終于找到一把火,卻不能叫外人看到”[3]108。顯然,這份偷偷摸摸的愛情讓她不舒服,但也正因為它的存在才得以減輕房思琪再次被侵犯時的痛苦和負罪感。但房思琪從根本上就搞錯了,李國華對她只有欲望和性,不存在愛。“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么?”“嬌喘微微”“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3]148-149當房思琪孤注一擲地借由她與李國華這種“戀愛關系”把他當作自己唯一的講述對象時,她渴望得到李國華愛的回應,但是到頭來卻發現李國華對自己只有欲望。此時的房思琪明白了在這份愛情幻想里,從來就只有她一個人。她本想移情于李國華,借由愛情的信仰來重新定義自己的性侵經歷,但也正是她所選擇的李國華這一錯誤的言說對象,直接將房思琪從身體到精神徹底摧毀,最后被送進精神病院。
總之,作家林奕含由其幼年遭遇的性侵經歷引發出對未成年人創傷問題的思考,通過小說所塑造的房思琪這一人物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通過對該小說創傷敘事的解讀,可以拓寬我們對作品的理解,引發大眾對于未成年人創傷問題的關注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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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寧微雅,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與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