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頓詩十首

編者按? ?遲頓、老井、榆木。三位貼著“礦工”標簽的詩人，都頭頂著一盞孤燈，出沒于迷宮般的礦井中。他們的一行行詩歌，像一束束盛放在井下的夜來香。他們把自己的所幸與所樂，都融入在或質樸或深邃的作品中，他們通過地心深處的寫作，攀登著各自的光明頂。

我一直在猶疑，這一期詩歌該命名為“暗中的寫作”，還是“礦井下的飛翔”“井中窺”……也許，再多的命名，都是我的一廂情愿與兩難抉擇。作為詩人，他們心中自有方寸，胸中已具乾坤。

我所認為的……

蘇格拉底不是死于一杯毒芹酒

耶穌也不是死于十字架

人心的狹隘禁足于世俗的鐐銬

偉大的信仰死于偉大的審判

我在人間活了四十年

有山的棱角，海的平靜與咆哮

卻不知道身體里長有多少軟骨

我有靈魂，總不附體

我有氣節，也總是彎腰弓背

我迷失而不清醒

總是在夢里

往返于雅典和耶路撒冷

總是不停地，一邊為他們塑像

一邊為自己建造哭墻

致艾米莉·狄金森

我一度為找不到更好的詞語而困惑

像肉體找不到靈魂

那天，我在一本詩集中找到你

你說：孤獨是一座語言的花園

我有些慚愧

因為孤獨，我把太多精力放在

客廳的擺設，廚房的構思

甚至那張單人床的性幻想上

那些被稱之為欲望的花朵

幾乎只生長一種詞語

那天，我與你徹夜長談

掏心掏肺

那么多詞語噴薄而出

那從未有過的盛況

竟然像一種孤獨的教育

盲杖

很細，很長，很輕

如同從盲人腹部伸出的觸角

一個失去光明的人走在路上

就像一個排雷兵從容走在雷區

這么多年

我一直用眼睛行走

卻依然被撞得頭破血流

這么多年了

我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制造了盲區

陽光晃眼

黑暗如影隨形

只有一對足印深一腳淺一腳

互為盲人，也為盲杖

大雪·夢

天空擅長偷襲，云端埋伏著

十萬白色騎兵

每一枚樹葉，都是失去祖國的前朝子民

每一個夢，都已成為重兵包圍下的孤城

來，今天，我們不談江山社稷

不談英勇犧牲

我包裹里有秦時明月和夜行衣

我詩詞里有踏云烏騅和貼身侍衛

來，今天，我們就戰一回垓下

過一回烏江，負一回江東父老

河山淪陷

我還是你的霸王

你還是我的虞姬

草木人生

玫瑰的青春，浪費在蜜蜂和

蝴蝶之間

青苔略顯寒酸

潮濕的心從來與世無爭

崖柏撐破峭壁，被切割成手串

常年舉著一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

青松，像個驕傲的成功人士

過著處世不驚的生活

城市森林里

甲蟲們忙生忙死

水土不服的觀賞樹被草繩固定

畫地為牢

草木生來就知道自己是草命

只有我們

以為自己是人

大雪·楓葉

北京的雪偶爾也會下在多倫多

但香山的楓葉獨具漢語特點

你是漂泊異鄉的一枚，脈絡中

有唐詩河山的布局，學貫中西的氣象

我是晉人。骨子里多梯田，溝壑

嗓子里多風沙，因此

我的詩歌粗礪，這一點不像老鄉王維

不像你

但明月還是一致的

說到鄉愁，你可約漢姓楓葉三兩枚

溫酒，煮茶，吟詩作賦

可在大洋彼岸，遙望長安

烹小鮮

大雪·行路難

所以，每條路都可以是蜀道

要慢行，留白，用浪漫主義

我天生特立獨行

受復雜的人間氣候影響，性格中

既有桀驁不馴的紋理，也有

絲綢般的柔軟

大雪茫茫，所有遇見

都如一章世間書

你是我摘出的一個金句

所以你冷，我愿贈你《將進酒》

如果，你摔倒

我會為你誦讀一遍

《猛回頭》或《醒世錄》

大雪·絨花

春天的抒情詩，被冬天轉載

點擊量大得驚人

如此好文章，適合寒江獨釣

刷屏，留念

我愛的女人怕冷

一早就吹起小暖風，備下杏脯

啍起她的柔軟小調

這個對冬天過敏，對夏天排斥的女人

從不以美自居

這么些年，我都把她捧在手心里

像捧著一朵雪花

以至于

她有時是花，有時是水

小寒

——記柳如是與錢謙益

一切都不可逆。寒風提刀而來

帶著節氣的口諭

草木有的做了順民，有的削發為僧

今天，我要去一趟秦淮河

不探梅蘭竹菊

只想見見我心中的鳳凰

自打南明小王朝孤懸一隅

柳如是心急如焚

暗自，在心底蓄滿了一池湖水

前朝禮部尚書錢謙益

深藏不露

用整夜，修了回表里不一的江山

次日

他說頭皮發癢。他又說，

湖水太涼，改日再殉

槐抱柳

在張壁。古老的槐抱柳下

一位老人抱著孩子

正對過往行人和車輛，指指點點

一個循循善誘，一個牙牙學語

老樹枝骨嶙峋

巨大樹冠，亦如萬千手指伸向天空

教懷中弱柳，辨風識雨

但那槐，已飽經滄桑

中空的軀干裂隙叢生

那柳，卻枝繁葉茂，呼之欲出

莫名就有些擔心

擔心這樣的祥和，突然有一天

會在人群中

砰然炸裂

【作者簡介】遲頓，本名李瑞林 ，1978年生于山西平遙。在煤礦井下工作。業余寫字，用生活養人，用文字養命。作品見《陽光》 《中國煤炭報》《鄉土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