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個地方雖小,卻是秦楚交界之地,南北移民相融雜居,唱戲的腔門多,有人唱漢劇,有人愛秦腔,有人喜歡花鼓,還有人唱現代京劇。老裴原來在漢劇團拉京胡,也學會了用一個蘿卜填幾個坑。他工京胡,也精通高胡、板胡和二胡。
小時候看戲不在乎戲劇音樂,不關注樂隊也不理睬琴師,只是追求熱鬧,愛看武戲,咚咚鏘鏘咚咚鏘,熱鬧非凡。懵懂少年了,喜歡看文戲,并不是懂得文戲的精妙,為的是感受小旦花旦飄飄搖搖風情萬種的神情撩撥起來的情愫。到了成年后,才學會真正看戲,喜歡演員唱念做打的功夫,喜歡文武場面的音樂,也開始關注琴師老裴,迷上他那悠悠揚揚如泣如訴變幻莫測的琴音。就是不看戲,不聽戲文,我亦常常是浸淫其中不愿醒來。
老裴三十多吧,面容清瘦干凈,頭發一絲不茍,喜歡穿青色或者白色開襟便衣,布條盤做的紐扣扣得嚴嚴整整。每次演出前夕,他總是第一個走進樂池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出一塊白布敷在左腿腿面,再把京胡或者是高胡、板胡置于其上,左手虎口扶琴、手指壓弦,右手執弓,然后腰桿筆直目不斜視地盯著鼓頭陳麻子,等待他的號令。一俟鼓槌落下,在那萬馬奔騰的鑼鼓聲中,奇妙的琴聲飄逸而出,有時似激流奔涌,有時像幽林清溪,有時猶如流云飛泄,讓人心旌搖動。那時,再看臺口上的老裴,隨著音樂節奏的變化,更是神態萬千。他一會兒微閉雙眼沉醉迷離,好像已經沉睡;一會兒腰彎如弓頭發激越奔放,真擔心他拉斷了琴弦或者弄折琴弓。看到他如醉如癡的神情,我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找一塊磚頭拍了他。心里嫉恨他怎么會把琴拉得這般美好。
老裴是獨行俠,喜歡獨來獨往。喝酒,擺龍門陣,從來不見他的影子。上班提著琴匣來,下班背著琴匣走——琴是他自己買的。沒事時就在琴房練練琴,有空了回到宿舍讀讀書。有一段時間流行走穴,大小演員和樂隊演奏員喜歡去歌舞廳唱歌伴舞玩音樂撈外快,大家喜歡拉他,他不參與也不反對,自在獨行。老裴名頭大,上面來了大領導,吃飯時想請他拉拉曲子湊湊興,他還是不去,弄得領導很不高興。他是憑本事吃飯的人,領導不喜歡也奈何不得他。
老裴不喜歡捧領導的場,有時卻會到廣場去表演一曲。廣場有個二胡自樂班,老裴溜達過去,偶爾會在那里拉上幾曲。有時拉《賽馬》,有時是《二泉映月》。要是遇上高興的事兒,他會拿上高胡,拉《步步高》,拉《旱天雷》。自然,他也會應觀眾要求,用京胡拉《智斗》抑或是漢調二黃。老裴的琴聲總能穿過喧囂的市塵深入內心,讓人心境平和如癡如醉,忘了今宵何夕身在何處。
老裴也在西關的宏華橋下拉過琴。那里有一個殘疾老人,靠拉琴賣唱度日。他的琴差,拉琴的手藝更差,拉出的聲音如同刀劃玻璃電鉆破石不堪入耳,一拉多少天也掙不來一頓飯錢。老裴時常戴一頂破草帽,坐在老人身邊拉幾曲,吸引來好多的人,老人的破盆里就有了不菲的收入。遺憾的那是交通路口,逢著老裴拉琴,總會有開車的人因迷戀他的琴聲釀出車禍。老裴聽從警察的建議,送了老人一把好琴,又給老人支了幾招,老人的曲子就拉得有模有樣,生意也日漸好了。
老裴儒雅,又有那么好的手藝,奇怪的是他一直單身。有人說他年輕時喜歡一個女演員,女演員卻攀上高枝把他撂了,他傷透了心;也有人說他喜歡上一個有夫之婦,思之不得選擇獨身。當然,也有其他稀奇古怪的說法,人們有時關心別人勝過關心自己。我也曾經問過耍丑的老肖,他罵我咸吃蘿卜淡操心。我本不是八卦之人,再也懶得打聽。可我知曉喜歡老裴的人多,其中不乏一些妙齡少女和年輕少婦,有人甚是主動,而老裴跟誰都不來往,和誰也不來電,更不給誰創造緋聞的機會,只求自在安寧與世無爭。
樹欲靜而風不止,一個女老板相中了老裴。女老板亦有幾分姿色,年齡比老裴還小十幾歲呢,積蓄了不少的銀子,她期盼能和老裴共享人生榮華。她馳騁商場無往不勝,在老裴面前屢敗屢戰求之不得。女老板覺得十分無趣,趁劇團事業改企業的機會,殺伐決斷投巨資控股劇團,想以此要挾,以為能得到老裴的垂青。那年,老裴都五十掛零了,得知女老板的作為后,他來了個不辭而別,自此了無音訊。
老裴走后,我再沒有聽過那么純粹干凈的琴聲了。無論是在京城的音樂廳,還是鄉野民間,或者是佛門凈地。
【作者簡介】劉立勤,陜西鎮安人,供職于陜西省鎮安縣政協,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入選“陜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資助計劃”。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有作品被譯成英文和日文,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出版有《永遠的隔壁》《最美的教師》等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