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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王保田傳并釋

2021-05-17 20:19:50洪放
山西文學 2021年1期

農民王保田,廬州大郢人。生于公元一九四八年(農歷戊子年),肖鼠(1)。因家貧,至九歲方破蒙。十四歲,失怙,即輟學(2)。一九六七年十月,光榮參軍。一九六九年,參加珍寶島反擊戰,左臂負傷,獲三等功一次(3)。一九七一年底,退伍回鄉任生產隊副隊長。一九七三年,結婚成家(4)。

廬州大郢,地處江淮分水嶺(5),丘崗縱橫,向為貧瘠之地。人均田地不足七分,此地向有春耕種、冬討飯之習俗。一九七八年,江淮大旱,田地干裂,顆粒無收。王保田攜家外出踩門樓子(6),過長江,沿途吃苦無數。第二年春天,其與村民立生死狀,開啟分田到戶之大幕(7)。是年,糧食豐收,不僅飽腹,尚有余糧。然分田到戶之內中風雨甘苦,一言難盡。后得省委領導肯定,方脫牢獄之災(8)。

王保田公,身材高大,濃眉,為人義氣。且聰慧異常。一九八三年,農民出現賣糧難,他上下求索,將余糧運往南京等地。后被以投機倒把罪拘留。幸得省縣領導關心,以免職完事(9)。后離鄉販樹(10)(11)。一九九五年,他不堪重負,上書省及中央,被批評。旋即引起高層關注,農民負擔問題開始逐步解決。村委會換屆當選主任(12)。一九九七年,王保田帶領大郢村民開挖魚塘,種植葡萄,搞立體農業。后因失敗,引咎辭職,人生進入低谷(13)。

翌年,開辦大郢第一家企業——瓶蓋廠。一年后,一聲巨響后企業終告倒閉(14)。是時,其長子大學畢業后在省城工作,次子參軍,已升至連長。小女高中畢業后進入省城企業。家人皆勸其就此洗手,安心度日。然其雄心仍在。二〇〇〇年,他引進大戶承包土地,走集約化之路。雖備受爭議,但漸被村民接受。(15)。

二〇〇三年,某國際基金會至大郢設立農民金融合作社,由其出任社長。

合作社甫一出現,解農民資金短缺之燃眉之急。按章辦事,儼然有成。但兩年后,即宣告失敗(16)。后因老領導囑咐,再次出任村委會主任(17)。

二〇〇八年,王保田六十周歲,四處奔走,籌集資金建設大郢大包干紀念館。次年,紀念館落成。三天后,保田公病逝,終年六十一歲(18)。

王保田公,少時家貧,后為國戍邊,退伍后,置身時代洪流,參與農村改革,其一生之坎坷曲折,可歌可泣。某雖不敏,曾長期任教于山南中學,與王公保田多有接觸。凡三十余年,每逢大會小會,其均自稱“農民”,故以“農民王保田”稱之。

現草成小傳,是以紀念。

江淮吳某人撰。

公元二〇一九年三月,農歷己亥年二月初二。

1

天剛亮,王從山就醒來了。昨天黃昏,過江的大部隊,風一般地從分水嶺上卷過。聽說他們是要往瑤崗那邊集結。這些年,戰事不斷,國家不太平。但對于山南大郢靠著兩畝薄地過日子的農民來說,最巴望的其實是年成。村南的亞先生時常會含著長煙袋,囁著嘴說:“世道好,天下太平,落到腳底下,還是風調雨順,地里長谷子,祖墳冒青煙!”亞先生是整個分水嶺上數得著的老先生之 一,從前他當過鄉長,如今居在村南的祖廟旁。亞先生前兩天看見王從山,打量一番,說:“終于要有后了。”

有后是大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王從山十年前娶了大張圩的李二花,現在叫王李氏。王李氏一進門就中了彩,正月成親,臘月便生了個女兒。她下盤大,能生。后來的七八年,勤勤懇懇地生了六個娃。她越生,王從山越懊惱。七個娃,全是女的。雖然夭折了五個,但一班的丫頭片子,讓王從山在村子里頭低人一截。這回,王從山說:“托亞先生福,但愿如是。”

外面傳來鳥鳴。昨天過兵,鳥兒們都被驚回了林子里,所以今天早晨叫得遲。鳥叫三聲,王李氏緊緊地說:“快!她爹,快下來了!”大概是生了七胎的緣故,一點也不生澀,邊說著話,沒等王從山去喊隔壁嬸子,娃的哭聲就傳出來了。高亢,像只憋紅了冠子的小公雞。王李氏顧不得血腥,摟起娃,扯開屁股,一小截兒紅通通的肉桿桿直直地豎著。她一下子哭了。王從山聽出了哭聲里的奧妙,撲上前,又扯開娃的兩條腿。“我的天啦!我王從山有后了!”聲音一下子穿越清晨的大郢,就連住在南頭的亞先生也叩了叩煙袋,笑著,用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保田”。

三澡。亞先生坐上首。王從山抱著保田出來,亞先生端視良久,只見這娃五官粗大,前額突出,鼻梁高挺,兩只眼睛雖然閃爍,卻堅定。他又用煙袋碰了下娃的小手。小手立馬往外騰挪,接著便伸向煙袋。亞先生停下,深思片刻,又抿了杯酒,說:“此子日后必會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王從山額頭出汗,忙問:“啥大事?”亞先生不語。再問,亦不語。王從山舉起娃,做出要摜地的架勢,亞先生只好道:“是大事!但不是禍事。兒孫自有兒孫的活法,從山,你且好生養大就是!”

2

王保田永遠記得王從山從床上掉下來,一聲不吭,只望著他。父親的眼神像深洞一樣,緊緊地吸住他。父親雙手撐地,他攥著手。母親和兩個弟弟正在屋外的場子上分撿棉花。兩個姐姐中的大姐,六年前出嫁,生頭胎時難產而死。二姐端陽前剛剛出嫁,婆家就在分水嶺那邊的義莊。父親癱瘓在床已經四年了。早在王保田出生的第二年,一家人吃了頓米面水餃,正月未完,縣上開始征集民工,說是壯年勞力都得參加。至于干啥,沒說。每個參加的民工除了負責吃以外,每個人另發一袋白面。正是春荒,白面誘人。王從山毫不猶豫地領了面,離家當了民工。直到兩個月后,他拖著殘腿回到大郢,大家才知道:王從山和村里十幾個壯年一道,是去參加渡江戰役了。十幾個同去的,有三個被打落江里,再也回不來。王從山腿被子彈打中,因為靠近動脈管子,無法取出子彈,部隊和縣上又額外地給了他三袋白面,算是補償。這殘腿一遇陰雨天氣,疼得滿地打滾。四年前,王從山已無法行走。村里找到縣里,每月補助點醫療費。但病情是越發嚴重了。終于,他從床上摔下來,他用眼神招呼兒子王保田。王保田湊近來,父親突然繃直身子,幾乎要站起來。他臉通紅,干瘦的身子顫抖著。他對保田道:“你是老大,以后這家就靠你了!”

王保田點點頭。

父親又重復了一遍。王保田覺得奇怪的是:父親哪來這么多說話的力氣?他癱在床上,很久都不曾大聲說話了。父親把眼光從王保田身上移到門外,九月的下午陽光,平淡無奇。可是,他旋即轟然倒下,繃直的身子一下子拉長,緊貼著干土地面。王保田才十二歲,他居然上前推了推父親,又喊了聲:“爹!”當然沒有答應,他才朝門外喊:“娘,娘,我爹死了!”

喪事平靜。衰敗不堪的亞先生主持了喪事。入春以來,大郢死的人已不是一個兩個。天旱,幾乎沒有收成。村子里的稻子早已交了公糧。亞先生操辦喪事時,眼窩深陷,整個人都脫了形。煙袋還捏在手里,卻時常滑落。沒有力氣,只有水在肚子里晃蕩。喪事一過,亞先生差人找王保田去南頭。他倚在床上,說:“如今年成不好,你爹又走了。我看,書也別念了,回家來,像個勞力樣!”亞先生肚子里傳出叫聲,如同無數只小蛇在肚子里攪動。王保田甚至想伸手去抓那蛇,但終于沒有。

亞先生在那天的黃昏故去。王保田得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和娘一道,看著才三歲的小弟弟嚼著生棉籽,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幾乎沒有哭泣,村莊外的大崗上,就收留了這些饑餓的魂靈。

3

參軍走的時候,王保田是沿著大郢村外的機耕路,再上山南的大路,然后轉上合安公路,再進縣城,同三十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青年一起被戴上大紅花。娘讓大弟來送他,二姐也特地趕過來。二姐還專門為他煮了三個雞蛋。他一直揣著,在車上行了兩天兩夜。娘沒送他,他一直想著,卻極力地避開。王李氏現在改回了李二花的名字,而且,王保田是在一次隊里中間歇工回家解手時,猛然撞見的。村里的民兵隊長,外號叫葉麻子,正在他之前一步進了門。他躲在樹下,娘站在門內朝外張了張,然后關上了門。他繞到屋后,蹲在茅廁里卻沒了便意。那天下工后,娘給他打了一個雞蛋,豬油的。娘面有愧色。他也不正眼看娘。半年后,有一天,娘對他說:“保田,參軍去吧!大隊給了一個名額。”

兩年后,就在王保田即將退伍時,在中國北方的大江上,一場戰爭悄然打響。他成了戰爭的一分子,他乘著快艇,在夜幕的掩護下往島上進發。戰爭或許就是這樣,每一個上戰場的人的熱血都是被死亡給點燃的。王保田也不例外。快艇行進在夜色中茫茫的江上,無邊的虛空覆蓋著,他內心驚悚;島上有燈光,越來越近。周邊都是快艇,如同一大群爬行的潮蝦,忽地沖上岸線。就在那一瞬間,槍聲響起。血滾燙地飛濺到他的臉上,他用手一摸,黏!接著,血便鉆進皮膚,進入大腦。頓時,整個身體便沸騰起來。他覺得自己已不單純是自己,而是這整體中的一部分。他必須向前!槍聲、炮聲轟鳴,巨大的火光,將島淹沒。等他醒來,已在醫院。左臂沒了。他成了一個功臣——三等功。兩年后,他回到大郢,直接被安排當上了大隊副主任兼大郢生產隊長。娘在他回來那年,迅速地衰老。年底,娘也上了大崗。大崗種滿了油桐,春季開米黃色的花朵。娘和爹的墳之間,是小弟的墳。王保田空著左臂,想:這樣正好。他回家翻修房子,拆了老屋,蓋了四間土坯房。大弟保成初中沒畢業就在隊里上工,有一天晚上,他問大弟:“娘和隊長還……什么時候斷了?”

保成勃然大怒,指著王保田,罵道:“你怎能說這樣的話?當初你是怎么去當的兵?那些年,日子是怎么過的?娘心里的苦,你知道不?”

王保田低著頭。大弟罵著,就哭了。他上前拍了拍大弟肩膀,說:“不提了。從此不提了。咱娘就是咱娘!”

4

槐花開。這年少有的好年成。午季收的麥子,堆在倉里。王保田量了量,這麥子至少能吃到年底。這是這么些年來很稀罕的事了。糧食能吃到年底,在分水嶺上,算是個奇跡。家家比的不是人多人少,也不是相貌俊不俊,比的是倉里的糧食有多厚,能撐到多久。有了撐到年底的麥子,很快便有人來提親。相了三個,都不中。主要是嫌王保田少了只胳膊。第四個倒是中了,而且,這女子長得好看。王保田也一下子就相中了。兩個人竟然都有些羞澀,拉不下面子。還是二伯和舅老爺做主,這事就成了。六月初六,張羅著將婚結了。洞房雖然簡陋,但也點著兩支大紅燭。新娘吳翠,比王保田小六歲,剛剛十八,也念過三年小學。王保田攏著半邊膀子,說:“我可是少了只胳膊的,你看真了,別將來反悔!”吳翠不做聲,王保田問:“現在就后悔了?還來得及。等過了今晚,可就沒回頭路了。”吳翠“撲哧”一聲笑了,說:“都扯證了,喝酒了,我還反悔啥?少只胳膊算啥,人不呆瓜,就行。”

“那我可真不呆瓜!”王保田像當年沖向海島那樣,旋風般地夾起吳翠。吳翠跺著腳,人卻被搬到了床上。窗子外邊起了“格格”的笑聲,吳翠一緊張,說:“有人在偷聽!”“管他呢!”王保田扯著吳翠的衣服,邊扯邊大聲地對窗外喊道:“你們可聽真了!明天早晨,我可要問你們要話的。”

窗子外一陣轟笑。

王保田用一只手臂完成了婚姻大事。七月里,江淮之間正“雙搶”,吳翠卻干噦不止。王保田問赤腳醫生小黃。小黃詭秘一笑,說:“有喜了!”王保田回家盯著吳翠,問:“咋就這么準呢?比打靶子還準。”吳翠說:“就不正經!”王保田說:“今年冬天出去踩門樓子,你就不要去了。”

吳翠摸著肚子。分水嶺上的雙搶短得可憐,一是田少,平均一人才七分來地;二是田薄,稻子長得稀,三刀兩鐮,便割完了。雙搶一完,忙著交公糧。一大半的稻子都交了公。午季更是種得稀松,荒一片種一片。反正大家肚子里都藏著個行程——出了九月,便盤算著今年出去踩門樓子的路線。路線走得不對,吃不飽不算,人還折騰。大部分人都往江南走。走得遠的,到蘇杭二州,最近的,也過了長江,到南京蕪湖。

5

江淮分水嶺,為秦嶺山脈、大別山脈向東的延伸部分,也稱江淮丘陵,是地理意義上的長江流域與淮河流域的分界線。嶺南為長江流域,嶺北為淮河流域。海拔多在100——300米之間,面積約2萬平方公里。包括現合肥地區、滁州地區和六安地區的一部分。屬古吳楚相連之地,素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齒”之稱。

分水嶺地區土地貧瘠,土壤水分流失嚴重,易旱,是傳統的低產農業區。

大郢生產隊地處分水嶺崗脊之上,向南一百二十公里,是長江;向北一百一十公里,是淮河;向東二十公里,是巢湖。大郢村頭有棵巨大的香樟樹,樹圍十合,樹冠三畝有余。傳說是清康熙年間大郢先人所植。

分水嶺縱貫東西,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每有戰爭,人口銳減;戰爭結束,便有大量外地移民來此謀生。因此,分水嶺上原居民極少,大部分人家都是明清以后,從江西瓦屑壩和其它地方遷居而來。分水嶺向東,是巢湖流域的大片圩田,土壤肥沃,移民卻難以染指。移民先祖只好在貧瘠的分水嶺上開荒種地,世代生存。大郢生產隊以王姓居多,十有八九。據亞先生考證:先祖是明末自婺源等地遷移而來。至王保田這一代,已近三百年傳至第十世。

分水嶺植被稀疏,種類相對單一。樹木多以雜木為主,榆樹、烏桕、楝樹、刺槐、小老松,均難以成材。農業以大麥、水稻與油菜為主,兼及豆類。一年中,唯有春季雨水稍多,七月以后,至來年三月,幾乎無雨。住在嶺上的人們常常嘆息:“嶺南嶺北,三十里外,雨水不斷。唯有嶺上,一片枯焦。”

6

日頭黃黃地照著。王保田站在嶺上,他從來沒見過這么黃的日頭,這么烈的日頭,這么掛在天上不走的日頭。日頭照著有些傾斜的水田,田土發出爆裂的聲音,像炒豆子,一下一下。這些聲音并不是從田土表面爆出來的,而是從土里面往外爆。王保田聽著這聲音,覺得和戰場上的槍聲極為相似。子彈從極小的孔里射入,出來時,卻是一個大窟窿。這田地里爆裂的聲音也是,從土里一旦爆出來,立馬就是一條尺把長的裂縫。整個田地,爆裂聲不斷,裂縫不斷增加。王保田手足無措。該想的辦法都想盡了,打深井,挖地漕,從嶺下的河溝里引水——都不濟了。整個莊子明晃晃地吊在日頭之下,這是一九七八年,江淮大旱。從春上四月底秧苗下田開始,老天沒有降下一滴雨水。六月,人畜用水緊張。七月,公社下達命令:救人第一,牲畜全部就地宰殺。

吳翠帶著兩個孩子,天天吃硬鐵似的山芋角子。政府救濟,每人五斤。地里連菜都不長,山芋角子裹著水,被嚼成粉,要使勁咽,喉嚨被卡出血。進了肚子,又成了石頭一般的硬。便秘,十天半個月不拉屎,小肚子墜著疼。孩子忍不住了,整天賴在床上,說少吃,不餓。吳翠也瘦脫了形,兩只大眼睛,鼓得像青蛙。事實上,田地里連青蛙也沒有。沒有水,啥物都活不了。

“不能再這么挨了!”王保田到大隊里,對著書記說:“得放人出去了。”

大隊書記不語。誰都知道放人出去是什么意思,是去“踩門樓子”,說白點,就是去討飯。這兩年,縣上每年都發通知,要求各地阻止社員出去踩門樓子,說影響形象。可是,依目前這情況……書記問王保田:“大概有多少人要出去?”

“就我們大郢,大概一大半人。”

“太多了。分批吧!”

王保田這年是從蕪湖鄉下開始踩門樓子,這樣就避免了與其他出來的村民相遇,也避免了搶食。江南到底比分水嶺上好,總算有米飯吃了,每回踩門樓子,吳翠領著孩子在前,王保田隔著丈把路,不遠不近地站著。有人也問:“這么好手好腳的,怎么就出來做這行當?”

吳翠說:“我們也不愿意出來呢!好手好腳的,誰不想在家過日子。可是,嶺上大旱,我們再咋忙活,也種不出莊稼來。不是我們不想好好過,而是老天不讓我們好好過呢!”

這年冬天,格外地冷。冬至前兩天,王保田被人打了。

起因很簡單,踩門樓子到了一個莊子,有戶人家正在做喜事。以往逢上喜事,往往不僅有好吃的,而且還會獲得喜錢。但這家人卻非得讓王保田先送了份子錢,再吃飯。王保田口袋里也揣著幾塊碎錢,但他不想動也舍不得動。一來二去,不知怎么的,對方就動了手。王保田畢竟少了只胳膊,被打倒踩在地上。吳翠哭著,求著。王保田罵道:“哭啥?老子在戰場上都沒死掉,他們能怎樣?”孩子猛不丁上去狠狠地咬了對方一口,王保田趁機一翻身,整個身子直直地撞向那人。兩個人一起滾到了亂石堆上。等被拉開,都是血。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王保田?你是王保田?”

王保田擦了擦眼睛上的血,一抬頭,正遇著十年前的戰友。戰友拉住他,說:“你是保田!怎么就……快進來,快進來!”又馬上招呼其他人:“這是我戰友,快給他們上碗筷,我要好好陪他們喝一杯!”

那是場王保田今生喝得最難受的酒。但他喝了,而且醉了。

7

年夜飯剛吃完。嶺上風大,王保田特意讓吳翠燒了盆炭火。來的本家弟兄共十七人。大郢除三戶外都是本家。另外三戶分別姓高、陳、蔣。屋子狹小,一半人站著,一半人坐著。油燈又添了油,王保樂用剛才王保田喝過的杯子,又倒了杯酒,邊喝邊問:“啥大事?搞得像上戰場似的。”

“比上戰場事還大!”王保田一說,所有人都愣了下。王保太馬上道:“上戰場是要掉腦袋的,這大事難道也……”

“正是要掉腦袋的大事!”王保田看了遍大家,說:“我事先聲明:等會兒我說了,不愿意的可以回去。我不強求!”他給大家都續了水,問:“這日子憋屈,大家都想著啥原因嗎?”

“老天不成全啦!”王保成是保田的大弟,在村里開大米加工機。

王保樂也湊上來,他臉色古銅,一開口就粗聲粗氣:“年年旱,地里不生莊稼,一年有大半年出去踩門樓子,人不憋屈才怪!”

“天旱是個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你們算算,咱們生產隊一共104畝地,遇上好年,每年的總產量是多少?才兩萬多一點點。畝均只有兩百多斤。其中一半得交公糧,剩下的一人一年才百把斤,怎么夠?不出去踩門樓子,都餓死?這不僅僅是天旱的問題,還有產量的問題,主要還是咱們的勞動積極性問題。”王保田接著道:“說良心話,大家上工時,都使出了十分力氣?插秧浮在水上,耨草時身子像吃了秤砣,彎不下腰,水動了,草還在;還有田間管理,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產量咋能上來?”

“這倒也是。”王保成說:“我哥說的都是大實話,這么大囫圇地搞,真的搞不下去了。難不成我們這一輩子也得像老輩人那樣,還得一直出去踩門樓子過活吧?”

“當然不能!”王保田說:“年前我在江南踩門樓子,與當地人干架,幸虧戰友出面才了事。那時,我就想:保不成我的娃兒也還得走我這路?要是那樣,我們就太對不起娃兒們了。我們得想辦法,至少是為后代想想辦法。想來想去,唯有眼下這一條路。但這路有大風險,所以請本家兄弟們來商量。我想將田分了,各戶干各戶的。”

一半人呆著,一半人望著王保田。

一半人靜寂,一半人開始躁動。

王保田磕了下旱煙,說:“這就是掉腦袋的事!搞得不好,得坐牢。我也是反復想過了的。大家要同意,就搞!責任我一個人擔。反正我是隊長。要是都不同意,那……”

“咋個分法?”有人試探著問。

“很簡單。將現在的田按好中壞搭配,以人頭分到各戶。各戶自種。但是要按生產隊統一要求種植。每畝地按原來的平均畝產劃定一個上交線。除了上交的糧食之外,全部歸各戶所有。”

“這不就是大包干嗎?六〇年搞過,后來……這事上面能同意?”

“當然不會同意。所以大家伙兒先議。這事要是搞,也得秘密地搞。對外,還是生產隊。對內,各家各戶都要守著嘴巴。”

“這事,我看行!”王保樂先表態,說:“我支持。保田,你領頭,我跟著干。只要不餓死,啥都能行!”

王保成也表態同意。

另外的人,很快有三分之二表態同意,王保山一臉愁眉,這人是出了名的膽子小。他囁嚅著,有些吞吐。王保田道:“這事,主要是我王保田承擔責任,大家伙只管跟著我后面分田種田,裝作不知道就行。至于其他三戶人家,我來做工作。今天晚上來的,只要有一半人同意,這事就干!大家都再想想,表個態!”

很快就有十個人表態同意,另外五個有些含糊,兩個明確表示不同意,但也不阻攔。王保田一拍桌子,說:“這不就成了?我是生產隊長,以后有啥事,你們都往我身上推。反正我也是從戰場上死過一回的人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十個人湊在一起,又議了個簡單的字據,就三句話:

我們十人自愿將生產隊土地分到各戶種植,一切責任由我們承擔。如果我們出事了,我們的孩子就由隊里其他人負責養大。

簽名:王保田? 王保樂? ?王保成? ?王三有? 王井? ?王臨合? ?王望淮

王土改? ?王跑反? ?王溜子

簽好字后,王保田看了看,卻順手撕了。王保成驚著問:“咋了?”

王保田道:“字簽在心里,比這紙條上強。大家都簽了,就行。留著,說不定是禍根。這事將來就我一個人擔著!”

三天后,田分了。也就半個小時的工夫,104畝田都按在了各家的名下。王保田說:“從明天起,大家各種各的地,怎么種出莊稼,種出產量,就怎么搞。種豐收了,除了公糧,都是自己的。要是歉收了,公糧還得交。這事一切責任,由我王保田擔著。”

王保樂補充道:“也不能都是你擔著。我們十戶共同擔著。丑話說在前頭,要是誰再到大隊、公社去瞎說,那就收田。你就一年四季出去踩門樓子去!”

8

公社書記矮胖粗黑,他沿著大郢的田地走了一圈,問跟在身后的王保田:“聽說分了?”

“沒呢!”

“真沒分?”

“真沒分!”

“不說實話,是吧?那好,明天就報告區里,組織調查組過來。我說王保田,你是腦殼里子彈還沒消化,你這是反社會主義呢,知道吧?”

“怎么就反社會主義了?不就是想多打點糧食,吃得飽點嗎?”

“哪一級同意了?這是反動!”公社書記手一劃,罵大隊書記:“眼皮底下出這么大事,你們能不知道?從現在起,給我將王保田看好了,等區上調查;這是犯罪,犯罪!知道嗎?”

大隊書記篩子般發抖,王保田倒鎮定。事已至此,也不必問到底是誰給捅到公社去了,蓋子總得揭,只是揭得早了些。不過好在稻子都結穗了。他們再橫,總也不至于將結穗的稻子也鏟了吧?只要稻子不鏟,就是糧食;有了糧食,還怕啥?

第二天來的是區委書記。

區委書記也在大郢的田邊轉了一圈,完了,對公社書記道:“稻子長得挺好的嘛,再等等,等稻子收了再說。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要弄出個什么名堂來!”

“那這可是……”

“可是什么?再等等吧!”

公社書記早已安排了民兵,將王保田五花大綁,關在大隊部里。這區委書記一說,公社書記也慌了。放,還是不放?他又湊近區委書記,說:“這人……可是扣在大隊部里,書記,咋辦?可不能縱容了壞分子呢!上面要是追究下來,那可……”

“誰讓你扣了?不是說再等等嘛!上面要是追究,就說是我說的。”區委書記蹲下身子,托起一株稻穗。稻穗沉甸甸的,好像很多年沒托過這么沉的稻穗了。他望了望畈里正漸漸變黃的稻子,說:“回去!等開鐮時再來看!”

王保田回到家,吳翠求他別再折騰了。“真要是抓了,出事了,娃兒們咋辦?”

“娃兒們由生產隊里養著,怕啥?”王保田又道,“區委書記說再等等,這是好消息。只要稻子收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王保田這個上過戰場的老兵,顯然太樂觀了。沒過三天,縣公安來人,直接將他帶走了。大隊書記到大郢來宣布:所有的田都收到生產隊里,從明天起,恢復上工。

王保田在縣上的看守所里只待了三天。

三天中,第一天,他叫喚不停,可沒人理。第二天,他倒頭睡覺,也沒人理。第三天,他趴在鐵柵欄上,不叫不吃。下午三點,看守所所長提著一長串鑰匙過來,開了門,說:“你可以走了!”

在大門口,他問:“誰放了我?”

“聽說是省里的。其他人誰敢?”

回到大郢,先在隊里轉了圈。王保樂從門縫里瞅見他,猶豫了下,出來招呼。王保田問這三天可有什么動靜?王保樂說:“你被抓走的第二天,畈里來了好些人。領頭的那個大干部,據說是省委書記。他們看了我們隊里的稻子,又去看了別的隊里的田。我聽大隊書記后來講:省委書記說要允許他們試試。農民嘛,糧食第一。”

王保田趕緊到大隊里,找報紙。在省報上,他找到了省委書記的名字。他用手虛空里寫了好幾遍,然后針刻似的記在了心里。

目前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干到戶、到組,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不論采取什么形式,只要群眾不要求改變,就不要變動。

前一個時期有些人認為,責任制只是包干到戶一種形式,包干到戶就是“土地還家”、平分集體財產、分田單干。這完全是一種誤解。包干到戶這種形式,在一些生產隊實行以后,經營方式起了變化,基本上變為分戶經營、自負盈虧;但是,它是建立在土地公有基礎上的,農戶和集體保持承包關系,由集體統一管理和使用土地、大型農機具和水利設施,接受國家的計劃指導,有一定的公共提留,統一安排烈軍屬、五保戶、困難戶的生活,有的還在統一規劃下進行農業基本建設。所以它不同于合作化以前的小私有的個體經濟,而是社會主義農業經濟的組成部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它將會逐步發展成更為完善的集體經濟。

——摘自1982年中央一號文件

9

三十九歲生日一過,王保田就出門了。

頭天晚上,吳翠問他:“還出去?”

“當然出去。我最近琢磨著:咱們現在糧食不是越來越多了嗎?特別這兩年,賣點糧食,求爹爹拜奶奶,在糧站門口排好幾天。這里面有名堂,我想出去找找路子。”

三天后,王保田就從南京回來了。一回來,他就找來王保成、王保樂,說聯系好了買家,這邊只要收了糧食,裝車運過去就行。王保樂第一個不同意,說這事做不得。當年,搞分田我跟著你干,那是因為餓怕了。現在,日子剛剛太平,你這樣折騰,弄不好就把大家伙兒給賠進去。王保田說你怕就別參與,保成也不要參與。這事我一個人來做。還是那句話:將來要是犯事了,你們多照顧照顧我那三個娃兒。

王保田犟,這在大郢是出了名的。他一旦定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硬是將壓箱底的錢都拿了出來,又借了王保成家的錢,挨家收稻,然后又特地跑到廬州城里找在運輸隊的戰友,搞了臺卡車。趁著天黑,卡車進村。一晚上不歇,天亮到了南京。早年他踩門樓子時遇見的戰友早在等著了。買家早已找好,卡車直接運到倉庫。王保田帶著一沓票子回到了大郢,他挨家挨戶地送錢。王保樂雖然人沒參與,但糧食也收了。他數著錢,說:“比糧站多了一百多!”他接著又問,“保田,你也狠狠地賺了一筆吧?”

“說沒賺,是假。但真沒賺許多。主要是發給你們了。你們賺了,才愿意將稻子交給我。沒稻子,我賺啥?”

“那是。”王保樂心想:自己可以像女排那個二傳手,先收著稻子,交給王保田。這生意穩,還沒風險。王保田說:“早該這么想了。你們都替我收稻子,不會虧了你們的。”

半個月后,第三批稻子到了南京。王保田在家病著,王保成跟車。買家卻當著王保成的面罵開了。王保成急著問:“咋了?不收了?”

“不是不收。伙計,這是稻子?你看看,看看!”買家從袋里抓起一把稻子,王保成眼尖,稻子中細碎的小石子,像刀子般硌著他。結果一查,其中八袋一千斤稻子,都摻了石子。買家問咋辦?王保成也爽快:“拖回去!”

王保田看著拖回來的稻子,血往腦門子涌。這批稻子,除了他自己收的外,王保樂、王有才都幫著收了些。其中王保樂收了兩千多斤。責任也在他自己,沒一袋袋地查看。如今稻子被拖回來了,這一趟不僅沒賺著,還得賠上好幾百塊。而且,買家那邊印象壞了,好不容易走通的路子,眼看著要斷。王保田急火攻心,一頭栽在地上,王保成趕緊送他到縣上醫院。好在沒大事,掛了水,王保田犟著要回大郢。路上,王保成勸道:“回去后可不許找人打架!這事得慢慢來。”

王保田其實心里有數,是誰干的事,他猜出了八九分。但他不能直接說,更不能找人打架,他進了村,先去找王有才。王有才只收了五百斤,他將錢付了。然后,他去王保樂家。王保樂一見他,立馬往后退了幾步。王保田道:“咋了?做了虧心事了?”

“哪能?這回糧食都交了吧?”

“交了。交了!這是錢!”王保田拿出錢,王保樂手抖著數了數,問:“咋的就這么多?比以往少呢!”

“是少了,能拿著錢,不虧本,就算好了。有人在稻子中摻了石子,全拖回來了。我得找人一粒粒地撿出來。這錢里就扣了找人撿的費用和來回運輸的錢的。”

“那……又不是我,也不該扣我的錢呢!”

“都扣了。都扣了!”王保田轉向就走,王保樂喊他再點支煙,他也沒理。王保樂站在門邊,朝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輕聲說:“看你神氣的!敲山震虎,是吧?玩這一招,哼!”

第四趟,王保樂沒再收糧。王保田自己跟車,一來是去向買家致歉說明,二來他想再找找別的路子。車剛進了江蘇地面,就被警車給攔了。糧食沒收,王保田幾乎沒有爭辯——投機倒把,他這回可是實實地被按了個罪名。他只求了公安一件事:讓他弟弟王保成過來一趟。他有事交代。

王保成急急趕到,一見哥,便流淚。王保田倒是鎮定,勸他:“哭啥?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關了?你快回去,兩件事。一是不要讓吳翠知道。二是去縣里找縣長,他原來是區里的書記。當初分田時,他是支持我的。”

王保成找到縣長時,縣長正在開會。一聽情況,縣長也急了。縣長攥著手,說:“這事違法,王保田咋能干這事呢?唉,唉。這個王保田哪!王保田。”王保成說:“這事是有問題,但糧食賣出去了,家家戶戶都得了好處。這是好事啊,咋就又犯法了呢?”

“唉!事是事,法是法!”縣長說:“你回去,我來想想辦法!”

10

店前河從大別山里逶迤而出,在它快出山口的時候,卻意外地綰了個結。這個結便是磨鎮。磨鎮一條直腸子街,從上街走到下街,也就兩百米。街兩邊的人家,加起來四五十戶。大都是木樓,也有幾戶日子過得好的,新蓋了水泥樓房。王保田每回走在街上,都覺得有什么在刺他的眼睛。后來想想,就是那些新蓋的水泥樓房。如同一只禿著冠子的雄雞,有幾分傲慢。四年內,他每次來都住在臨河旅舍。他不止一次的發過狠心:不再來磨鎮了,就是來了,也不再住在臨河旅舍了。

可是,腳步像被鬼牽著,一下車子,就移進了臨河旅舍的紫木門。葉青竹很少說話,只是笑著。那笑里有三分憂愁,惹得王保田憐愛不已。而每一回憐愛之后,王保田又后悔不已。一后悔,他便喝酒。葉青竹陪著他喝。喝完酒,從山上下來的木材也裝船了。他推開葉青竹,往河邊走。葉青竹不哭,也不說話,只是三分憂愁地看著他。他站在船頭,也不招手,只狠狠地揪了下自己的心,自個兒道:“下次,天塌了,也不來了!“

木材行情一年差似一年,從因投機倒把被免了生產隊長開始,王保田進山販木材眼看著也有四個年頭了。山上木材越來越少,下河動船的船工也越來越少。不少人都卸下了老祖業,到城邊上打工了。木材市場也越來越窄,什么三合板、聚脂板,便宜,好看,做起家具來省事,逐漸代替了原木。國家政策上又在收緊,大片的山林開始封山。王保田終于在一個秋天的黃昏,與葉青竹喝下最后一杯老酒,又最后憐愛了一回,說:“我以后不再進山了!”

葉青竹似乎早料到了這一天,她從后屋拿出一只麂子皮做的襖子,說:“這是年前就讓人訂了的。一直等著你說走。天氣也漸漸冷了,很快就穿得上。磨鎮出一次山不容易,我也就不送你了。”說著,她進了房,閂了門,再也不出來。王保田一直坐到天黑,那天晚上,他沒在旅舍住,而是在河邊上坐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木材船啟程。他抬頭看見磨鎮的后山上,有個綽約的人影。他心一顫,眼淚就落了下來。

11

王保田正端著杯茶,用嘴吹著熱氣。秋霜已起,熱氣就開始顯形,乳白色的,從杯子口往外飄散。他聞了聞,這瓜片香味濃郁,沁人。大郢地處分水嶺,不產茶。所以大郢人自古以來很少喝茶。有些講究的,也無非是喝些大茶沫子。王保田也是這幾年進磨鎮跟著葉青竹喝會的。他還正沉在茶香里,村委會主任王保樂從屋角轉了過來,喊道:“保田,回來啦!正要找你呢!”

“找我?”

“是得找你。”王保樂似乎聞見了茶香,望著杯子,王保田說:“想喝?”

王保田回屋泡了杯茶端出來,王保樂也聞了一口,說:“果然是好茶。山里茶好,不像我們這嶺上,啥都沒有。”他喝了一口,接著道:“村里要換屆。缺個營長,你是軍人出身,合適。不過,你那黨員身份,還得……”

“還得咋樣?組織定,好了!”王保田瞥了眼王保樂。這兩年,王保樂的大臉更大了,后腦筋處,堆起一坨子肉。

王保樂睨著他,說:“關鍵還是個人積極主動!這樣,你寫個報告,支委會再研究下。咱們弟兄,好說,好說!”

王保田說:“報告去年就寫了。我不會再寫的。”

王保樂道:“那可就有點麻煩。還是寫一個吧!”

王保田盯著王保樂,說:“我不會再寫的。我這人,你知道,說一不二。另外,哥!”

“這……”

“我一直想問問你,南京那事是不是你跟公安說的?”

王保樂手上的杯子晃了下,隨即便端正了。他紅著臉,有些生氣,退后三步,才說:“保田,你咋能這么想?咱們一塊分田到戶,可是同生死的人,我能做那事?”

“沒做就好。就當我沒說。”王保田回屋拿了水瓶要過來續水,等他出門,王保樂已經走了。

半個月后,村里選舉。現在,整個村也改名大郢村了。縣上說:大郢是分田到戶的典型,這名字響。王保田自然沒有能列入候選名單,他的黨員關系還在留黨察看之中。但是,選舉第一輪,他卻被聯名推選成了候選人。鄉里下來指導的干部,緊急召開原村委的會議。王保樂說:“看來是低估了他,看起來他紋絲不動,卻背后有動作。”

鄉組委制止道:“聯名推薦候選人,是正常程序。我們議一下,也審查下,王保田符合不符合資格。”

“當然不符合。他的黨員資格還在……”王保樂說:“我讓他寫報告,他不寫。這就是態度問題。”

支書慢騰騰地邊抽煙邊道:“也不是不行。這是村委會,不是黨員,也可以。關鍵是保田他……如果不同意他作為候選人,那怎么向村民交代?”

組委說:“這事得請示鄉選舉委員會。”

一番請示下來,鄉里同意了。王保樂有些沮喪。差額選舉,風險因為王保田的加入,大到了王保樂難以控制。他正慌著,王保田卻進來了。王保田甩給他支煙,說:“保樂哥,我退出了。以后,好好地帶著咱村里人干吧!”

王保樂還沒太明白,王保田已經走了。接下來的會議,他也沒參加。他一個人躲在家里,就著花生米,喝著酒。酒酣耳熱,他拿出皮襖子。一列列的山巒就推涌而來,而磨鎮卻漸漸地沉到了他心里。

12

王保田從南京趕回大郢時,王溜子的棺木已經上了嶺。

正是十月底,寒霜初降。送葬的隊伍已開始返回村莊。王保田坐在墳塋邊,他抽著亞先生留給他的煙袋,濃烈的煙草味,和著新鮮的黃土味,整個地包裹著他。他望著放在墳坑里的棺木,說:“溜子,真沒想到,當年我們一起分田到戶,有了吃;心想著日子從此就好了。哪想到,到今天,你還是沒日子過,自個兒尋了了斷。唉!”

“是啊,他伯,你說這溜子也太狠心了吧,撇下一大家人就自顧自地走了。我們咋辦啦?”王溜子的老婆抹著淚,邊哭邊問。

王保田嘆了口氣,站在一邊的王井說:“溜子一條直心,想不開。村里催得也太急了,不就是一百多塊錢的事。他也不說,一個人就摸到老香樟下,把頸子掛了上去。”

“下午主任到家里催過,說再不交錢,就要進派出所了。晚上,溜子喝了點酒,紅著眼出去。我哪想到他就……唉!你就這日子咋就過成了這樣?以后……”

王保田沉默著,緩緩地下了嶺。第二天,他專門去城里,寄了封信。

老領導:

聽說您調到中央當領導了,我是您當年關心過的廬州大郢分田到戶的農民王保田,我要向領導反映現在農民負擔問題。

我這幾年都在南京戰友的工廠里打工。三個孩子中,大的大學馬上要畢業,二的參軍,第三的正在讀高中。因為我一直在打工,家中日子還行,主要是不必靠田地過活。不像十幾年前,農民就靠著七分地,地種好了,就有得吃有得穿。不過,農村里絕大部分人都還是要靠田地生活的。當年跟我一道參與分田到戶的二十戶中,現在有十七戶主要靠種田。五年前,種田只要勤勞,老天不作亂,日子就能過。可是今年我回去過年,鄉親們都來反映這日子沒法過了。他們給我算了一筆賬:一戶農民,五個人口,一年要上交村里人頭費三百多塊。這里面包括干部工資、公糧、道路建設費、治安費、計生費、垃圾費、消防費、水利建設基金、農田保護基金、鄉村醫生統籌、村民組長工資等共11項。我們這兒每人才七分地,滿打滿算,一年除口糧外,每畝地掙不到100塊。五口人三畝多地,管交各種費用都不夠。還有娃兒念書、生病、柴米油鹽等等。去年臘月,當年跟我一道簽名的王溜子上吊死了,原因就是交不起村里的提留。在這里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現的踩門樓子(就是討飯),又開始了。有些人家將糧食全賣了,出去踩門樓子過活。

他們問我:咋就這日子越過越回去了呢?

我也想不通。我到王溜子墳頭上去問王溜子,他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多農民都想不通。我還到周邊的一些村去問了問,都是一樣的想法。有些人到縣里、省里去告狀,也沒解決問題,說是上面政策。

老領導,政策不就是要咱農民過點好日子嗎?這么多負擔,這么多收費,農民日子咋過啊?

斗膽寫信,反正十幾年前,我搞分田時,就冒死過一回了。老領導,您能不能再到我們農村來看看,我說的都是實話。

廬州大郢村農民王保田

1996年10月9號

信寄出去半個月了,沒有回音。但王保田卻被縣里派的人從南京接了回來。據說是上面有重要人物要來大郢,點名要見他。

首長進了大郢,挨家挨戶地走,家家有余糧,戶戶有咸肉,人人有存款。王保樂總是擠在前面,一個勁地說黨的農村政策好,農民的日子,就像嶺上的芝麻。首長問到分田到戶十個簽名的人現在都在干嗎?王保樂說:“日子都好著呢。我當年帶著搞分田,就是盼著農民日子過好的這一天。可不,現在就是。”首長望了他一眼,對陪同的縣委書記道:“王保田呢?我要去他家看看。”

首長一進門,王保田便請首長看糧倉,又拿出抽屜里的錢,還指著廚房里的咸肉,說首長您看見了吧,這就是如今分水嶺上大郢農民的日子。首長握著他的手,問:“王保田同志,我想聽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王保田拉著首長的手,說:“我陪您看看我們家的房子。”沒等后面的人反應過來,王保田已經拉著首長出了院門,就在出門那一瞬間,他從口袋里掏出封信,塞進了首長的左邊衣袋。首長只是與他對望了下,便笑道:“果然是分田到戶的帶頭人!”

三個月后,減輕農民負擔的紅頭文件正式出臺。大郢村村委會改選,王保田成了村委會主任。王保樂在村委會選舉的第二天就出遠門了,據說去了新疆。他的小舅子在那里建有幾千畝的農場。

加重農民負擔的行為屢禁不止,農民負擔一再反彈,原因很多,主要是:有些地方盲目追求發展速度,超越了財政的承受能力,以各種名目向農民“伸手”;有些部門在農村辦事情要求過高過急,不切實際地推行達標升級活動,搞形式主義,加重了農民負擔;有些鄉村干部不善于做群眾工作,方法簡單粗暴,甚至違法亂紀;許多地方鄉鎮機構臃腫,干部隊伍龐大,加之集體經濟薄弱,干什么都要向農民收糧要錢;現行的農民負擔管理辦法不夠完善,缺乏群眾民主監督,農村集體財務制度不健全,等等。總之,歸結起來,一是一些地方和部門背離了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訂計劃、辦事情不從實際出發,發展農村各項事業的要求超越了農村經濟和農民收入的實際水平。二是有些干部忘記了黨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群眾觀念淡薄,對農民總是給予的少,索取的多,以至侵害農民的利益。

中央認為,農民負擔重,已成為影響農村改革、發展和穩定的一個十分突出的問題。如不堅決加以解決,勢必妨礙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的實現,影響基層政權的鞏固,危及國家的長治久安。全黨務必從政治、全局的高度看待這個問題,采取有力措施,切實做好減輕農民負擔工作。

——摘自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切實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決定》

13

王三有看著一塊塊田被推成了魚塘,指著王保田的鼻子,罵道:“你王保田這樣做是造孽!田是種稻子的,你卻用來養魚。老天看著你,你對得起這田,還有祖宗嗎?”

王保田不理他,繼續推田。半個月后,魚塘里放上了魚苗,據說是從外地高價購進的羅非鯽。王保田指著魚苗,給王井說:“別看這黑不溜秋的丑魚,市場上價格高,十斤魚就能抵一百斤稻。”

王井問:“養了,咋賣?”

“還用賣?到時專門有人來收。”王保田想象著往后的場景,笑著,笑容就像嶺上的紅蓼,抑制不住地張揚著。

又過了一個月,王保田在魚塘四周搭架子,種葡萄。他甚至在魚塘邊上搭了個簡易棚子,日夜住在那里。吳翠也被他拉過來打工,眼看著魚越長越大,葡萄爬上了架子,開出了花。吳翠問王保田:“這葡萄咋栽下就開花了呢?不是說桃三李四葡萄更久?”

“這就是技術!我這品種是從省農科院引進的。當年栽種,當年收獲。你就等著吃葡萄吧!”

“你別想著樂。還不知到底咋收成呢。”

八月,王保樂從新疆回來了。王保樂帶回來一大袋葡萄干,挨家挨戶地送。大家吃了都說甜。王保田說再甜也甜不過咱們大郢的葡萄。再有十來天,葡萄就熟了。大家就盡管來吃吧!王保樂倒是到葡萄架下轉了轉,他一臉壞笑,卻不說話。吳翠對王保田說:“我看保樂哥有些古怪,你倒去問問吧。他從新疆回來,知道葡萄的事。”

“問他?他那是不服氣!”

事實上,后來的情況證明:吳翠讓王保田去問問王保樂是正確的。可惜王保田壓根兒也沒去問。當然,即使他問了,王保樂也不一定會說。葡萄眼看著往熟里長,王保田摘了一顆,微微的苦。他再摘一顆,苦似乎更重了。他皺著眉,讓吳翠也吃一顆。吳翠剛咬了口,吐都來不及,說:“這是啥啊!苦,苦!”

王井和王保成也過來嘗了嘗,都說苦。王保成問:“王保樂那葡萄甜,這咋就苦了呢?”

王保田心里一下子亂了,他摘了一串葡萄,就打車到省城。農科院的專家一看就明白了,說是土壤問題。嶺上的土不適合種植葡萄。王保田懵著,問有補救的辦法沒有。專家說這個真沒有,除非改良土壤,那成本太大。建議他改種杏子。王保田一出農科院大門,一屁股坐在路旁的花壇上。他感到整個人都在下墜——苦葡萄,他似乎看見一顆顆的苦葡萄在嘲笑他——王保田,你不是會折騰嗎?咋就折騰出了苦葡萄呢?

回到工棚,王保田悶著頭喝了半斤老酒。等天黑,他喊來弟弟王保成,帶上吳翠和弟媳婦,四個人連夜將十幾畝的葡萄全給砍了。砍下的葡萄樹堆在塘埂上,葡萄全扔進魚塘。王保田說葡萄人不能吃,喂魚總可以吧,就算是種了魚飼料。看來這農業的事復雜得很,以前種稻子,只管種;這現代農業,種啥,真得講科學。

王保樂第二天上午又在魚塘邊轉了轉。他沒問,王保田也沒說。葡萄就像一個外鄉人,到大郢來走了一回,又悄然回去了。只有王保田心里一直苦著,吳翠也苦,但她不能掛在臉上,她得給王保田溫酒。只是酒未溫熱,王保成便沖進工棚:“不好了,不好了,塘里的魚都翻肚子了,”

“咋?”王保田晃著少了半邊膀子的身子,沖出工棚,差一點兒整個人就沖進塘里。一片花花的白,幾乎是一下子從水底冒出來,而且,還在不斷地往出冒。他連滾帶爬地下塘,撈起浮魚,“都死了,都死了!這是咋啦?”王保田吼了一嗓子,他是向著天空吼的,但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王保田將存折上僅有兩千塊錢取了出來,又從大兒子王向紅那里拿了一千塊錢,按稻子保底價格,算給了其他四戶。吳翠在家哭了一天,黃昏時候回娘家去了。王保田簡單地收拾了下,出了村子。臨走前,他將辭職報告放在了村部。他算了下,自己滿打滿算,當了兩年零三個月主任。而往后,在大郢,在縣里省里,他王保田也許不僅僅是個分田到戶的帶頭人了,而可能更是一個種出了苦葡萄又毒死了滿塘魚的“傻農民”了。

14

王保田聽到一聲巨響時,正是午夜時分。分水嶺上一片寂靜。十一月,剛下過第一場雪,巨響就來自身邊,他以一個曾上過戰場的軍人的敏感,明確無誤地判斷出這響聲來自于他的瓶蓋廠的廠房。他幾乎沒有多想,甚至連外套也沒來得及穿上,就下床開門直奔廠房。

說是廠房,其實就是住房前面用玻璃鋼與石棉瓦搭起來的兩大間棚屋。棚屋里面放著十臺用于生產瓶蓋的機器。這些機器落戶大郢,其實也才十來天。生產的第一批產品,還堆在角落里。王保田為開辦這個小廠,沒少費心思。他逼著兒子支持資金,又請信用社貸款五萬,專門從南京請了個師傅,緊鑼密鼓地籌備了大半年,總算建成了大郢歷史上第一家農民企業。工廠投產當天,縣里和鎮里的領導都過來了,縣長在講話中說他“從前是分田到戶農村改革的帶頭人,現在是興辦企業帶領農民致富的帶頭人!”他覺得這評價有點高,一個農民,說到底還是農民,他辦這個瓶蓋廠,也是看準了市場,何況現如今靠七分田,再怎么也走不上致富路。他打算等自己的廠子辦出了規模,再在村里多辦幾家。無工不富,這是鐵道理。他認準了,他就不含糊地往前干。可現在,當王保田沖到廠房前時,廠房已經坍塌了。一股濃烈的炸藥味,充溢在空氣中。他回頭打開住房門前的照明燈,現場比他想象的更慘烈——兩大間廠房都匍匐在地上,一些機器正從破碎的石棉瓦中鉆出來,有些甚至已經變形。他想揭開石棉瓦,卻揭不動。他猛地吼了一聲,如同一只獅子,他被這巨響和爆炸所激怒。然而,他卻不知道這怒氣該撒向何方。

王保成和其它的一些村民也趕來了。有人嚷著要報警,說這是搞破壞,是爆炸罪;王保田制止了,王保田說:“都別急,讓我再好好想想。”

天一亮,王保田就組織人清理現場。機器毀壞得不算嚴重,但廠房整個毀了。王保成問:“哥,咋辦?”

“能咋辦?不干了。”

“報警。一定報警!這是故意破壞。”

“算了吧。報警了,也不一定能查出來。就是查出來了,廠房能再立起來?我也沒勁了,還是你嫂子說得對,我這人太折騰了。這廠或許一開始就不應該辦的。”

“哥,我可從來沒見你這樣心灰意冷過。這事不能便宜了壞人,而且,我心里有數,我知道是誰。”

“你知道?有證據嗎?不能亂猜。這爆炸罪是要坐牢的。”

“那你說就這么算了?”

“算了。我不折騰了。”

“那貸款?還有其它投入,都算了?”

“機器還能用,我再賣給別人。損失不會太大。你說心里有數,我心里也有數。但是,不能說出來。他也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真坐牢了,一大家子就完了。”

“那你……”

“我把事情處理一下,也進城去陪你嫂子,帶孫子去了。”

半個月后,王保田正在省城兒子王向紅家的陽臺接到王保成的電話,說是爆炸案破了。

“破了?不是沒報案嗎?”

“鎮里報案了。哥,你猜是誰干的?”

“誰?”

“蔣火金!”

“這……胡鬧!咋可能呢。蔣火金都不知道炸藥是啥,咋會……”

“他自己承認的。人已被關了。據說要判刑。”

“胡鬧。我馬上回去。”

王保田鎮上縣上走了一回,蔣火金最后被放了出來。王保田到蔣火金家,蔣火金關著門不見他。他站在門口,對著門內說:“火金,我知道這里的道道。事情肯定不是你做的。不過,是誰做的,我也不會再追究的。只是你平白無故地遭了罪,是我王保田對不起你。”

15

王保樂面對記者侃侃而談。這兩年,大郢突然成了熱點。農村形勢正在發生變化,農民外出的越來越多,僅大郢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在省城或其它地方打工。村里原來是田少人多,現在是田閑人少。三八六一九九部隊,這是形象化的稱呼,就是說留在村里的要么是婦女(三八)、要么是兒童(六一)、要么是老人(九九)。 從前寶貝一樣的田地開始荒蕪,一人深的薊草,趾高氣揚的蓼子,隔年生出的野麥……王保田對記者道:“我感到痛心哪!作為大郢分田到戶的帶頭人,我不想看到這景象。但既然出了,就得想辦法。我的辦法就是引進種植大戶,走集約化經營的路子。”

他手一指,“這畈里的七十多畝地,全部由豐樂農業承包了。農民不用問,一年還能得到六百塊錢的承包費。”

“我們想問問王主任,大郢是農村改革的典型,您現在這樣,也是改革嗎?”

“當然是。”王保樂說:“不僅是改革,而且是一條適合大郢發展的路子。不像以前,有人瞎搞,結果農民受到了損失。”

“能告訴我們以前是誰瞎搞嗎?”

“這個……還是不說了吧?不是有苦葡萄、毒死魚的故事嗎?不過,還是不要說的好。你們也千萬不要寫這。”

“有人說分田到戶的帶頭人叫王保田,是這回事嗎?”

“那……哈哈,他參與了。起因是我提起來的,他召集了人。”王保樂繼續道,“他現在已離開了大郢,不是一個農民了。”

“能詳細介紹一下王保田的情況嗎?”

“不太清楚。我還要到鎮上有事。就此打住!”

“最后一個問題,請王主任回答下,有人說村里搞承包的豐樂公司,是王保田介紹過來的。王保田也是公司股東。有這情況嗎?”

“不知道。再見!”

王保樂騎上摩托,飛也似的上了大路。記者們在村里轉悠,逮著誰問誰。王三有剛剛從城里工地上回來,記者一問,他倒是生氣了。他沖著記者一頓罵:“都瞎說。什么人的話都聽,能有真話?分田到戶就是保田帶的頭,簽字的時候也是他第一個簽的,哪有他王保樂的事?還有這豐樂公司,反正我就知道是保田干的。還有啥?什么保田不是農民了,他才不是農民呢!農民哪有他那樣的?”

16

這是二十年來最冷的冬天,王保田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偌大的屋子,沉在大郢漫天的雪花之中。他躺要床上,看著天花板。他將兩年來所有的路子都想了一遍,他這才看見——其實到處都是窟窿,人人都成了窟窿的制造者。包括他自己。

金融合作社宣告倒閉。這不是王保田宣告的,也不是村里宣告的,而是北京那邊來人在查看了賬務和反復評估后得出的結論。當初投下去的三十萬本金,目前只剩下了三萬多。其余二十多萬,連同這兩年的利息,全部成了死賬、呆賬。簽章的理事,表面上去討要了,可背地里他們自己清楚:錢就是他們像螞蟻般一點點偷出去的。借錢戶要么種植絕收、要么企業關門、要么大病住院、要么跑路走人,四個理事朝王保田攤著手,說:“你就是把我們給抓了,錢也是沒有的。”

王保田氣得拍桌子,震得山響。他吼著:“你們這是……人家都拿眼睛看著咱!農民咋就真的干不成大事?你們說說,說說,這錢,這三十萬,都漏到哪去了?當初的約法三章都去哪了?”

沒有人回應。所有的人都木著臉,王保田說:“人家來搞合作社試點,就是要看看咱農民能不能按規章做事。這倒好了,真的讓人家看著了。”

王保樂反過來勸王保田:“倒閉就倒閉,也沒什么。反正錢也不是你們的。再說,錢不還是留在大郢,肉爛在自家碗里,不虧!”

“這是給咱農民丟臉!”王保田道。

“農民有啥臉可丟?你是自己面子上過不去罷了。”王保樂說:“也都快六十歲的人,別折騰了,回家好好帶孫子去吧!”

王保田將剩下的三萬多塊錢全部捐給了村小學。本來,他想叫兒子王向軍拿出些錢來,補這個窟窿。但北京那邊堅持說不必要,本來就是試點,試點的成果,有好有壞,總歸是成果。雖然這個成果有些苦澀,但畢竟還是真實的成果。

雪還在下。王保田起床跑到老香樟樹下,面對大樹,他嚎啕大哭。他的哭聲,在分水嶺上悲壯回旋。

17

磨鎮依然很小。王保田坐在河岸上,看著早已沒了的臨河旅舍。那座二層小樓,被淹沒在一些新起的房子之間。他沒有上前去問,也沒有人認識他。才十幾年的時間,店前河水流淌了一茬又一茬,山上的杜鵑也謝了一次又一次。他覺得他來了,就夠了。

葉青竹的氣息烙在他的骨頭里。他用店前河水輕輕一洗,便再一次沁滿了。

過了正月,省里突然通知王保田到省里去,說中央老領導來了,要見他。

王保田與老領導見面說了什么,干了什么,王保田一直沒說過。只是回來后,他就接了村主任的位子。他讓弟弟王保成加入了服務社,名字仍用原來的名字。王保成問他:“是不是老領導給你啥承諾了?”

“沒有。老領導只對我說:你是分田到戶的帶頭人,是中國農民的典型。過去是典型,現在也還要做典型。大郢要發展,老典型要有新成就。”

“就這?”

“就這還不夠?”

18

王保田舉起杯子,對兒子王向軍道:“來,我敬你一杯!”

“別!”兒子馬上站起來,大兒子王向紅和女兒也都站了起來,吳翠愣在那里,這個一向在家中說一不二的人,突然舉起杯子敬自己的兒子,這著實讓大家吃驚。賓客們也都停了筷子,望著王保田。王保田用空蕩的左手做了個揮手的姿勢,說:“大家都別停著,喝酒!”剛落音,又道:“也好,大家都停會兒,看我來敬王總一杯!”

王向軍更懵了,他端著杯子,問:“爸,咋了?要是兒子做錯了什么,你盡管罵,可別這樣……”

“你沒做錯什么,真的,沒做錯!”王保田把兒子杯中的酒又斟滿了,用自己的杯子碰了兒子杯子一下,然后一仰頭喝了下去。王向軍也喝了。這會兒,王保田才道:“好,好!今天,是我王保田六十歲大壽,大家見證:我敬了我兒子,也是王總一杯酒。我這杯酒有兩重意思,一是代表我這個做父親的,二是代表大郢村。我想好了,并且已經給鎮里匯報過了,我馬上退休,不干主任了。那么,這主任誰來干呢?”

王向軍有些明白老頭子的意思了,他馬上道:“你可別往我頭上想,那可不成!”

“咋了不成?我說成就成。你小子錢搞得夠多了,再搞多,有啥用?大郢是你的胞衣地,你有啥道理不回來?不僅你自己要回來當主任,而且要把你的企業帶回來。搞農業,我是老把式;但搞工業,我不行。只有靠你們。你不成也得成!喝完酒回城里就把這事落實了。”

“哪有這樣的事呢?咋就一點道理不講?”

“這就是道理!你必須回來。大郢村的村委會主任,就是你王向軍了。大家伙說說,行不?”

“行!我看行!”王土改大聲道,其他人也附和。

王向軍坐下來,王向紅勸道:“爸想得也有道理,你就聽了爸的吧,村里也要人,你又有基礎。”

“這事咋能他一個人說了算了?也不事先征求我意見。何況村委會主任是選舉出來的,又不是他定的。這事,我得再想想。”

“別想了。我明天就到鎮上去請示,要不了十天半月,就開會選舉。兒子,你就等著吧!”王保田笑容中有幾分得意,但,很快,王向軍便在父親的笑容里看出了滄桑和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他心里疼了一下,端起杯子,對父親道:“爸,我敬您一杯!”

三個月后,王保田從醫院回來。兒子王向軍雖然才當了兩個多月的村委會主任,但廠子已經在平地基了;靠村北,那一片荒坡地也被平整了,兒子說要在這建個工業區。他將把他那些做企業的朋友們都拉過來,再過幾年,大郢就是一個工業化的小集鎮了。王保田點著頭,說:“我看得沒錯!我王保田的兒子,還能不行?”

王向軍想上前攙下父親,但被王保田讓開了。王保田對兒子說:“我明天到縣里去一趟。”

“有事?”

“我想找縣里,在咱這大郢建個分田到戶紀念館!你看,咱們當年十個老弟兄,都走了三個了。我也快了。再不建,來不及了。”

“您可別亂說。紀念館是要建,你更得活著。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只要注意,至少能活十年二十年的。”

王保田笑了笑,說:“紀念館就建在老香樟邊上,建三間草屋,然后塑座雕像就行。”

“雕像?您的?”

“胡說!”王保田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說:“老領導的,大郢人不能忘記老領導的。要是縣上不給錢,就你出錢。”

“行!”

2009年春天,大郢大包干紀念館正式落成。名字改成了“大包干”,是按上面要求改的。紀念館門前的廣場上立起了兩座雕像,一座是老領導的半身像,另一座是十個農民在簽字據的群雕。開館儀式上,省市縣的領導都來了,王保田身體瘦得像一柄鐮刀,站在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沒了。有記者請他說幾句話,他斷斷續續只說了兩句:我王保田就是個要吃飽飯的農民。要是沒有老領導的肯定,我哪有今天啊!

說著,他老淚縱橫。

三天后,王保田進入彌留階段。他流著濁淚,卻總不合眼。吳翠問道:“還有啥放心不下的,你這一輩子操心的老頭子……”他不言語。吳翠從屋子里拿出麂子皮襖子,默默地給他穿上。他似乎是舒了口氣,但依然睜著眼。大兒子王向紅問:“是不是想見在外讀書的孫子,我已打電話讓他們往回趕了。”

小女兒哭著,說:“是放心不下娘吧,您放心,我們會好好服侍老娘的。”

王保田依然睜著眼,流著濁淚。王保樂也站在邊上,他腰板也有些駝了,面有愧色,上前道:“保田,是不是還記恨著老哥?多記著咱十個人搞大包干的事吧。我答應你:一直守著紀念館,一直到老,到老!”

王保田點點頭,他艱難地抬起手,小兒子王向軍湊近他,只聽王保田用微弱的聲音道:“老領導的……像,日……曬雨淋,……要……要建個……建個……亭子!”他枯瘦的手拉著王向軍的手。王向軍大聲說:“好,明天就建。建個天大的亭子,亭子!”

【作者簡介】洪放,中國作協會員,安徽作協副主席。曾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并收入年度作品選。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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