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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相冊,有母親這樣一張彩照:她坐在院里小花墻上,滿頭銀發,笑容平和,清癯寧靜,一生的辛勞已然褪去。這是在她第一次中風后拍的。母親一度右手拿不起筷子,吐字也不清,然而靠著頑強的毅力,一點一點恢復過來,能夠正常生活。母親84歲第二次中風后失語了,吞咽功能受阻,后癥狀有所改善。但直到91歲離世,再也沒說過話,再也未能走路,一日三餐都由兩位姐姐一口一口喂。母親幼時家境貧寒,無緣上學,失語加不會寫字,最后六七年是在無聲無痕無痛中與我們漸行漸遠的。母親耳不聾眼不花,始終是那樣端莊、慈祥,那樣聰慧、干凈,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和生命的每一段時光中,都能以自己的方式與家人交流相融,不找一點麻煩。在這靜默的歲月,我日益感受到母親內心的力量,甚至想到似乎唯有長期不能表達的靜默才更能顯示出一個人內心的強大。母親最多的自然是用手勢“說話”。有一個時期,每見到她,她就用手向一個方向指去,后來明白了是“桃園巷”。那是搬到縣城后全家居住30年的地方,院子里長著一棵棗樹、一棵梨樹,雖然住上條件更好的樓房,但母親還是想回桃園巷。還有一次,母親用右手小指碰碰她的心口再指向我,一連幾次,我怎么“翻譯”都不合意,把日日陪伴母親的大姐二姐叫過來,也不解。猛然間我想出一句:“是不是要我小心些!”母親馬上點點頭,露出會心的微笑,還豎起了大拇指。從小到大父母都要求我們,不求名不圖利,甚至也不必遠走高飛,做人做事要謹慎小心,嚴于律己。恢復高考那年,晉中師專就在我們村外的一個大院子里,前些年這里曾是縣委縣政府駐地。在填報志愿時,母親和我說,能不能就上這個學校。我偷偷填報了省城一所大學并被錄取。母親知道我在領導機關工作,經常提醒我要嚴謹穩重,這次又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把這樣抽象而莊嚴的想法表達出來,很難想象在她心中已醞釀了多少遍。父親幾十年做基層工作,在我們那一帶以清廉剛直正派聞名。隨著年齡增長、閱歷豐富,自己愈益感到父母不俗的精神境界和對后輩的言傳身教多么難能可貴。在母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把自己前些年寫的一篇文章《回望崇高》帶回去,這是緬懷父親的,也包含了對母親的敬意。大弟含著淚念完,全家人在回望回憶回想中經歷了一次觸動心魄的精神洗禮。母親有時用“抓撓”說話。她床邊放著一個竹制抓撓,既可撓癢,又能在有事時敲一下。后來母親沒事也會敲起來,床邊都敲出了深深的印記。我對兩位姐姐說,那不是敲,是母親在說話,能敲是好事,敲不動我們就要難過了。敲擊聲就和母親的生命一樣,一點一點弱下去,直到有一天徹底停下來。母親還經常用“錢物”說話。我們給她的錢,都放在枕頭下,見到孫輩就隨手抽出來給一些,一直到去世。母親唯一的首飾是一只金戒指,姐姐們多年前給她戴上的。有一天,母親從手上摘下來,送給了我父親的一位侄孫女,她常常從老家來陪伴母親。回想起來,最刻骨銘心的是那一次母親用“眼神”與我說話。當我要離開時,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攥緊不放,力量大得很,完全不像連碗都端不起的人。母親一直盯著我,眼睛出奇亮,滋潤盈盈,堅毅中帶有幾分憂郁。從中可讀出,她知道年歲不饒人,且身體漸衰,有好多話想說,但也只能用盡力量,用熾烈的目光凝視著我。我感到那一刻,她把六七年的話都說了,把一生的話都說了。每每想起她的眼神,都是震撼。當時我猛然生出一種愧疚感,平時對母親多是看望、問候、給錢、買衣服鞋帽等,而從心靈深處體貼不夠,男兒言語少,在這方面做得不如兩位姐姐。今天,母親的聲音,乃至母親的手勢、敲擊、贈送和眼神都淡出了我們的生活,但她生前說過的話卻不斷在心中回響,而且愈發清晰、親切、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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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不到30歲的小弟突然病倒,短時間就失去自理能力,后不得不施行手術,為此我在北京前后照料35天。事后,有一天母親和我說起:看著你們上了車到北京,我真不知能治出什么結果。這使我想起當年母親在院門口送我們的神情,她一言不發,望著我們離開,我們也看著她的身影漸漸變小。治療是成功的,但小弟已不再是俊秀挺拔的小弟。家庭離異,公司垮掉,一場大病掃去了一切,只有母親陪伴康復。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行牽老母夢縈弟,一縷情思幾縷酸。”小弟的境況,使全家人都很難過,我甚至情緒過激地說,只要小弟能站起來,哪怕自己回農村種地也行。有一天,母親很平靜地說了一句話:“不用怕,哪個小豬沒有半升粗糠的命!”母親的鎮定和信念成為全家人在低潮時期的指路明燈。兒子患病,心疼莫過于母,但母親把痛壓住,講了一句抄底的話,一句與命運抗爭的話,一句非常平實又感天動地的話。后來小弟的病情穩住了,進而有了新的工作,成了家,還生了一個胖兒子。母親是吃過大苦的人,但又是一個有大命的人,她不怕困難也能戰勝困難,而她僅有的武器是善良、堅韌和大度。她是遇到過絕路的,但路越走越寬,她曾經是差點連半升粗糠的小豬的命也沒有的,但壽至九秩,五世同堂,晚年除了失語沒有病痛,包括她的皮膚依然白晳。她多次講“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這實際上也是對自身的寫照。我在家史敘事詩中有幾首反映母親一生的不易。她出生于河灘茅屋,時逢大雨,水可齊腰,當時姥爺無奈中想拋棄這個無力再養的女嬰,是姥姥拼命把母親夾在胳肢窩里保下來。正是:“狂雨激雷六月天,驚濤簇擁小屋顛。一聲啼叫伴雷起,丑女初生太可憐。”建國初期,父親調到外地工作,母親在家帶著三個孩子,要種地,還有一頭驢要喂,“持家七載千般苦,不悔夫君革命忙”。父親工作穩住了,可以帶家了,又沒時間去接,寫了一封信讓侄子送。當時不通公路,要步行著翻山越嶺,不料半路驢驚,一個男嬰夭折,母親不得不返回。又過了一段,父親才把母親和孩子接到一起。父親干革命義無反顧,母親跟著父親堅定不移。對父母親那一代人來說,他們的一生就是干革命的一生,無論有沒有工作,無論職務高低甚至有沒有職務,也無論是工作還是退休。父親去世后,組織每月發給母親生活費,我們黨對母親這樣的家庭婦女也沒有忘記。詩中說:“追隨百里喜團圓,數度筑巢數度遷。教子相夫涵大氣,須眉十九亦羞顏!”受父親影響,母親遇事會不時引用毛主席的話,說得最多的,一是“實事求是”,二是“愚公移山”,三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父親從小給地主當長工,參加革命后掃盲,性格豪放,大義凜然,樂于助人,身體硬朗,在80歲時還騎自行車。他說自己能活一百歲,大家也都認為他能活一百歲。在81歲那年的一天,他查出了病,5個月后去世,家里天塌了。那年母親65歲,我的而立之年。父親1942年入黨,是我們家族威望最高的人,加之身體一向極好,他的病不治對所有人都是最大打擊。隨后幾年,家里出現了包括小弟生病、本來身體不好的三姐去世在內的一些困難。有一天在吃飯時,母親平靜地說:家庭抽梁換柱,難免會出一些事。她依舊一天一天過日子。一個沒讀過書,沒出過門的家庭婦女,面對人生世事的大磨難,總能那樣淡定自如,那樣從容不迫,那樣語出驚人。生活教會了母親一切,她的心性能把生活拎起來。在父親治喪期間,有一位朋友說,父親走了,母親今后就老得快了。這該屬人之常情。但母親并不是這樣,她支撐著全家,使命給她力量,悲智給她善樂,歲月給她回報。母親也有情難自禁的時刻。記得母親有過四次流淚。第一次,家還在農村,母親正在炕上縫衣服,父親拿著一封信回來,說河北邢臺的舅舅去世了。母親就這么一個哥哥,她悄悄抹了抹眼淚,繼續縫衣服。舅舅是個大個子,溫厚少語,有一年我過生日,舅舅突然走進來,全家驚喜。當時從火車站下車后要再步行15里才能到我家。我記憶中的舅舅,就這一面。第二次,大學放假回家,同院的大姐過來告我說:你媽在廚房給你做飯,邊揉面邊掉淚,說你下巴又尖了。第三次,父親去世后的慟哭。第四次是母親第一次中風,一只手不聽使喚,不能干家務活了,這對勞作一生的她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她想到要拖累別人了,對著我們雙目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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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生孩子后,母親伺候月子,朝夕相處講了許多話,包括不少我沒聽過的事情。她對我愛人說,不要看我沒文化,但我心高,找對象就要找干革命的。父親工作忙,經常很晚才回來,母親總等著給父親烙餅吃,有時我沒睡,就給我被窩里塞一塊。看到我們加班加點工作,母親說,你們正是英雄時候!我們家每個孩子包括孫輩的生日,母親都記得,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母親都要讓人打電話來提醒。母親極自理,有時甚至到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她帶我回過一次邢臺,那也是母親唯一一次去看姥姥。為了不給姥姥添麻煩,母親肚子里懷著大弟,手里抱著我,還要背上鋪蓋卷,一路往返倒車,回來時又背上姥姥給的一袋紅薯。有一次母親對我說,走上火車站天橋時,實在想把紅薯扔下去,但還是背回來了。到省城工作后,母親來看我,仍然是帶著被褥,還有痰盂等用品,并且很快學會使用液化氣灶,我們下班回來已做好飯。聽大姐二姐說,母親到她們那里也是這樣。我生于上世紀三年困難時期,又是冬季,父親侄兒一家三口來了。正在坐月子的母親把少得可憐的食物分給他們吃,臨走又送了一塊布料。有一次我回去看望母親,她說,舅舅的二女兒來過,帶著一個剛高中畢業的女孩,想讓我找份工作,她怕給我添麻煩,就回絕了。我當時很難過,因為這是母親親戚中唯一一次找我辦事,能否辦成,都應當告訴我。她還說,那個侄女是流著淚走的。我的孩子快出生時,圍繞起名字家里熱鬧起來。我給孩子想好一個大名一個小名。這時母親說,男孩叫二寶,女孩叫寶妮。是男孩,“二寶”自然就叫開了。不由想起,我出生前,祖籍本家大爺的大兒子過繼到我家,父母給安排了工作,成了家。后來母親生下我和兩個弟弟。生我小弟時,父親57歲,母親41歲。大哥的孩子一男三女,男孩名字中有“寶”。我的孩子叫二寶,兩個弟弟的孩子自然叫三寶、四寶。母親把大哥視為己出,起名字這件事體現了一種大愛、大眼光,彰顯了親情的凝聚、濃厚和綿遠。母親對大哥的孩子是一個一個照看大的,有一年母親和大嫂都生孩子,母親既照看兒子又照看孫子,包括后來把我三姐的孩子從嬰兒照料到上大學。母親與幾個兒媳相處甚好,感情很深,毫無齟齬。母親生病后,全家人或做飯洗衣,或喂飯洗漱,或晚上護理,節假日更是都要回去看望母親,有說不完的話。大家吃飯時,母親就坐在一旁,默默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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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的話,大部分是聽來的,她常常用聽老人說、聽人們說、聽某某說這樣的口氣。她善良的本性和對生活的悟性,賦予這些話以鮮活的生命力,同時有不少自己的概括。這些話承載了她的價值觀和方法論,融入到一輩子的做人做事中。雖然受到知識和時代的局限,但從人生大道理到生活小情趣,母親的話總是越品越有味。從小就聽她說過,對上門的人不要讓空手走。我把這句話講給我愛人,她也形成了習慣,親戚來了總要給帶些東西。母親還說過,盼得人求你,不要你求人。上初中時,我跟鄰居的一位盲人學拉二胡,加入村里文藝隊,有一次還參加了全縣文藝調演。在家練習時,母親說:“能與木頭說話的人不是一般人。”多年以后我在省文化部門工作,有一次遇到琵琶大師劉德海先生,我講了母親這句話,引起他強烈共鳴,他可是世界上最會與木頭說話而且說得最好的人之一。他還說木頭是有生命的,彈琵琶是人與琵琶的互動,琵琶一旦被人抱起來就有了生機,就與人共振,在不同人的懷抱中琵琶會有不同的表現。逢年過節,包餃子是一件大事,從備料、和面到搟皮、包餡,全能拿下來并不容易,姐姐餡拌得好,我愛人面和得好,我主要是搟皮。母親在一旁說,干什么都一樣,頭等人看看就會,二等人告告就會,三等人教也不會。母親對有文化有作為的人很敬畏。看電視時,遇到介紹科學家事跡或發射衛星等新聞,她就說,讓這些人多吃幾碗飯吧,值得。母親從不串門,見人打撲克,她也說從來看不上。母親足不出戶,但有自己的洞察力。她說,人一輩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這道出了人生規律和社會規律的交融。還說,有三個富親戚不窮,有三個窮親戚不富。還說,親戚不共財,共財再不來。還說,家有錢財萬貫,但長毛的不算;會說話頂錢花;天旱三年餓不死當廚師的,等等,雖不無人情世故,但都包含幾分精辟。父親掙工資,我家在村里算條件好一些,但因為孩子多,生活仍十分窘迫,父親每月領了工資都要先拿出一部分去還錢。母親對錢財看得很淡,說:攢錢不如積好子。孩子們穿不上好衣服,母親就說:“好秀才不在(乎)破襤衫!”這和老子講的“被褐而懷玉”有多少區別呢?也可以說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母親版。母親的辯證思維也是很強的。她說,三九里有一伏,三伏里有一九。告訴我們任何時候任何事物都會有反常異常。有一年我的手上長了一個包,母親不知從哪找來一瓶藥水,每天用棉花擦敷,不久就好了。母親邊擦邊說,惡治不如善培(“培”是我按母親的發音推測的)。孩子們病了,母親鼓勵多吃點,說,飯大逼病。同院的大爺是有名的老中醫,常告人,食些輕、食輕些。兩種說法都有道理,不同的病、不同的人再加上不同情形,自然把握不同。聽到有人犯錯誤或事情沒做好,母親便說:醒悟醒悟,醒了就悟了。我愛看書,她多次告我,打不盡的算盤念不完的書。她以為戴眼鏡很累,是負擔,常對我說:把眼鏡摘下來歇歇吧!母親對妻子說,生了孩子要胡說三年。孩子不聽話了,母親就說,哪個小牛不牴娘?母親說:兒子不吃十年閑飯!細想,哪個男孩不是幾歲就給家里頂事了。母親有一次告我愛人,我小時候愛吃鍋巴,她說愛吃鍋巴長大了就找個黑媳婦。我愛人皮膚顯黑,婆媳倆開心地笑起來。母親生性豁達,對生死看得很開。聽到有人去世,母親說,人死如燈滅,死了誰苦了誰,不見世上少了誰。我們給父親掃墓回來,母親說,唉,那有什么用!她既為孩子們的孝心欣慰,又很淡然。母親可以說一輩子就是為父親、為孩子過的,她全部的信念和精力就在其中。父親母親都說過,炕上沒有尿炕的,吃飯沒有打碗的,哪還有希望!在他們眼里,困難不怕,貧窮不怕,有孩子就會有一切,有孩子生活就有價值、有希望、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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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理也要讓人。”當我要寫聽母親說話的時候,心里首先想到的是這一句。不記得第一次聽母親說這句話是什么時候,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但這句話一直深深印在我心里。隨著年歲增加,世事經多,越來越感到這句話的內涵和分量。我覺得這句話也最能反映母親的個性。父親性格外向,心直口快,是非分明,原則性很強,批評人不講情面,同時口才很好,善于講話,在群眾中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父親好幾次和我說到,好馬出在腿,好漢出在嘴。但父親去世前也曾和我說過,他逞了一輩子英雄,也受了一輩子委屈。父親辭世五周年時,我在《思父》中有這樣四句:“一輩最輕貪且軟,五年常念笑和行。錚錚硬骨苦中鑄,吾子與吾有好根。”我從小潑辣不足,言語不多,不太符合父親的風格,而我熱愛學習,見事較深,說話在理,常使他引為自豪。我在性格上更多像母親。按說,有理就不應受委屈,受了委屈也應獲得同情,這再正常不過,母親能做到得理也要讓人,真不知她如此高闊的人格如何煉成。母親能夠在漫長人生中經受住種種考驗,根本在于,一是不做沒理的事,不說沒理的話。二是有理也要讓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即使遇到不友好不愉快的人和事,也要“不善者亦善之”。給了任何一個人,能做到這兩條,還怕什么呢?對母親而言,善良是天性,自律是基礎,明大義、看得遠、想得寬是風范,最難得是她自覺不自覺有一種“利他”思想,大慈大忍,在他人好大家好中實現自己的好。實際生活中,得理有各種各樣的情形,只要讓了,路就寬了,而且越讓越寬;不讓,路就窄了,而且越來越窄。母親只字不識,雙腳不大,是被纏過又放開的,但人生道理想得通,步子走得穩。母親從未講過別人的不好,從未埋怨過任何人,家里家外把握得當,與左鄰右舍乃至方方面面相處甚好。她用一生詮釋了這句樸實而高深的人生法則。她用寬厚贏得了寬厚,兩次中風都是生路。人把握不住自己的時候,多是在得理的時候。有理就難免不讓人,理也就被消費了,如果再過些,則還會走向反面。每每在人生關鍵時刻,我就會想起母親這句話,一切坦然以對,不計細瑣,始終不動搖讓人和感恩這一基石。由母親我想到,在中華民族進化發展歷程中,經濟、社會、文化甚至宗教等各種因素造就了像母親這樣的“母親”這一獨特的群體。她們大多沒有受過教育,優秀的文化基因對她們只是口口相傳,社會地位在家里得到延伸,身在家庭又承擔許多社會責任,人微言輕又偏偏有一種大格局,一生不過相夫育子持家度日,一切只能用自己的身心來消化。像母親這樣的“母親”不在少數,她們在中華優秀傳統中是一道特殊景觀,在人類文明畫卷上也是一道亮亮的暖色。母親還多次說過一句話,“有福人不去沒福之地。”表面上有幾分宿命的味道,實際上是辯證思想在生活中的運用。無論去到什么地方、處于什么環境,只要不失敬畏之心,人做得正,事辦得好,自然會于人造福,與己有福;反之,本來好的局面也會逆轉。在哪里積德,哪里就是福地,這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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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家貧,母親從小沒吃過肉,以至一生吃素,雞蛋也很少吃。她生病后,生活質量不高,過的每一天都是為了我們,為了這個家庭。母親一生最遠到過河北邢臺,大半生在山西,除榆次、和順外,還去定襄看過一次兒時被賣到這里的大姨。母親未參加過任何社會活動,她的舞臺是家庭,接觸的主要是家人,做的都是家務。母親生了八個孩子,有六個成人,還有一個過繼兒子。她的理想就是把孩子們養大成人,平平常常度日。每年春節回去,母親都要回顧過去一年家里的新進步新變化,不外是誰上學了,誰參加工作了,誰成家了,誰生孩子了這類事。最后總要說,感謝共產黨。她從沒有悲觀過,她用自己的寬厚和耐性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熨平了。從母親身上我感到,生活是最好的書,真誠是最好的閱讀。母親沒有念過書,她本身就是一部厚厚的書。她沒有系統的知識結構和世界觀,但她的人生信念簡約而厚實,清晰又堅定。有的人可能讀書不少,但由于缺乏真誠,缺乏對生活的真切體悟和真摯踐行,反而不乏淺薄。母親使我看到,人的品格和境界,與地位和金錢沒有大的關聯。有的人身居高位、財大氣粗,但骨子里很普通甚至平庸;有的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其實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不凡之處。母親有很強的感悟生活、提煉生活、適應生活的能力,也有一種大義大愛,而這一切,真誠、善良、吃苦是底色。能聽到母親的這些家常話,是我之幸,全家之幸。這些話一直在滋養著我們,還要一代一代滋養下去。母親病后,我寫過一首歌詞:“夢中的那一年/我還不會說話/是你動聽的聲音/教我唱響生命的節拍;難忘的那一年/你已不能說話/是你慈慧的目光/給我開啟寬闊的胸懷。夢中的那一年/我還不會走路/是你溫暖的雙手/牽我邁上人生的舞臺;難忘的那一年/你已不能走路/是你堅韌的意志/引我筑夢豐碩的未來。”有一天,一位作曲家朋友看到后拿走,說回去要譜曲。書桌對面墻上掛著一幅畫,是冬天的梅花,一位老畫家“辛卯冬月”所作。母親的名字中有一個“梅”字,屬兔。每當看到這幅畫,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和溫暖。在這里看書寫作,再聯想到人生之路,就感到母親在時刻陪伴著自己,陪伴著我們。
【作者簡介】 遠翔,機關工作人員。作品有詩集《勵志集》,歌詞《你像一片綠葉》《太行之西是我家》《一往情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