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祖父母生男言家棟、言家梁,生女言家嬌;言家棟生男言凱諾,言家梁生男言許諾,言家嬌生女章燕燕。祖父大名言鎮西,享年九十二歲;祖母陳阿妹,享年六十四歲。故事涉及我們這些個人,涉及伊小娜和許麗麗,當然還有一只形態滾圓飽滿頗具福氣之相的撲滿。我就是言許諾,講述的是一個家族的故事。
一
當年高考我考完最后一門走出芝城泰鶴中學大門,便琢磨之前有人給我打錢的事兒。泰鶴中學坐落于泰鶴山麓,是全縣最好的高級中學,它前身為著名的泰鶴書院,仍留有碑刻亭榭,蘊含些古樸氣韻。我和泰鶴中學并沒多大關系,高中在省城杭州就讀,屬于在外地讀完高中回家鄉芝城參加高考那一類。就是在讀高中期間有人給我打錢的,一次一次打進我的銀行卡。我們芝城初中畢業被家長鄭重其事送外地讀高中的不是很多,要不是祖父言鎮西在幾年前設立一個大獎,老媽許麗麗也不可能花大本錢送我去杭州讀高中。祖父言鎮西是個很有遠見之人,他設立大獎是激勵孫輩用心學業,考上名牌大學,光耀門庭。那人在我高中第三學期開始打錢的,基本上每月打進一筆,一直打到第五學期,接續打了一年半。而我卻不知那人是誰。當時,我發現銀行卡多出第一筆錢時先是驚愕,爾后忐忑不安。這個不愿留下姓名的打錢人到底是誰呢?我思前想后,猜來猜去,也沒能猜出誰人來。后來,錢一筆一筆打進來,我就努力克制不去想他,擔心老想著這事兒會影響學業。我對自己說,先放下吧,高中畢業高考結束再作理論。
那人打進第一筆錢是我讀高二那年十月下旬,確切地說,是學校舉行田徑運動會三天前。銀行卡里忽然多出兩千元,這事兒也太稀奇古怪了,我印象相當深刻。當然,要不是我從小學就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也不敢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日記里記得明明白白,打進的日期是學校運動會三天前的十月二十五日。我就讀的高中每年秋季都要舉行運動會,在競技體育方面我有跳高特長,高一時得了第三名,高二要更上層樓,目標為第二名。這不是我自己確定的目標,是班主任和體育老師給我制定的目標。老師和家長大同小異,喜歡給晚輩制定目標,以增加壓力激發動力。我之所以擅長跳高,有身材修長的先天優勢,當時我就有一米八六個頭了,在教室里坐最后一排,但主要是得益于后天的磨練,小時候祖父言鎮西要求我天天跳樓梯,磨練成不同凡響的彈跳力。從小學到初中,凡學校召開運動會,我都報跳高項目,沒一次不獲獎,最不濟也得個季軍。
我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輕而易舉拿下跳高第二名。雖然,獎品只有一本黑皮筆記本,但畢竟是一種榮譽,阿皮等幾個要好的同學非要我請客。我去取錢時,發現銀行卡里多出兩千元,打進來的日期是十月二十五日。請客在學校后面松樹林里的小吃店,吃些什么倒忘了,日記里也沒記下,記下的是“8人共計376元”。我翻遍高中三年的日記本,在杭就讀期間請客開銷的就這筆錢最大。出手如此闊綽,且又在日記里特意記下消費數目,或許同銀行卡上突然多出兩千塊錢有所關聯。
當年,我在杭州讀高中給我打錢的除了老媽許麗麗也只有祖父言鎮西。許麗麗每月打一次,要不是我有額外的需求事先討要,每次打一千五。言鎮西每年打一次,在我生日九月十八日。我讀高一時虛齡十七歲,他打一百七十元,讀高二時虛齡十八歲,他打一百八十元。祖父打來的錢說是給我買蛋糕,其實是提醒我又長了一歲,該更加懂事更加努力學習了,我懂他心思。每次收到祖父打進的錢,我都買點好吃的,津津有味吃著的時候告誡自己,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學,絕不辜負爺爺的期望。
面對多出的兩千塊錢,我驚奇而忐忑,但沒跟任何人明確提起過,只委婉地向老媽許麗麗探了探口氣。我之所以如此,一則老媽給打進來的也不是絕無可能,另則,極有可能是李海打進來的。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以為打錢者要不是老媽必定是李海??陀^上說,李海對我還是挺好的。我初三下學期,他就和我媽一起赴杭州為我找學校了,多虧他朋友幫忙,才找上這所在杭州比較靠前的高中。不過,當時我對他很反感,這種反感也許出于本能。許麗麗是芝城人,李海也是芝城人,而且他們是初戀情人。這層關系很要命,我上幼兒園那年,我爸言家梁在我祖父的大力敦促下帶我媽赴外省做生意,目的就是讓她離開初戀情人李海,以免藕斷絲連鬧出敗壞門風的事體。我因為反感李海,態度上對他相當冷漠,甚至找茬給他擺臉子。我想,也許李海為了感化我,給我打錢了。因此,我得知老媽沒有額外打錢,就認定李海無疑了,他拿二千塊錢拍我馬屁,讓我認可他。
可不久我就否定了,這錢不是李海打的。
原因是打進兩千元后的次月又打進一千八百元,第三個月又打進兩千元。我當初認定是李海打進的,以為就打那么一筆兩千元,誰知一月一月地打進來。打進第三筆時,我就不以為是李海了。李海是知道的,我媽許麗麗每月都及時給我打生活費,每月打一千五,我不差錢。他即便拍我馬屁,也不會這般亂拍。拋開成見,李海是個比較正規的生意人,他經營的芝城李海家具,生意不錯,市場形象也挺好,不像個冒冒失失的男人。
打錢者顯然知道我的銀行卡號。
知道我銀行卡號的除了老媽許麗麗,只有祖父言鎮西。要是還有人知道,應該是李海、我伯父言家棟和我姑媽言家嬌他們了。這是我估計的,也并無確切把握。當然,也不排除還有其他一些人,銀行卡號也就一串數字,有人知道了,其他人想知道也可以問得。這樣,哪些人知道我的銀行卡號就無從知曉了,打錢的前提是得知銀行卡號,而前提無法確定結論就難以猜測了。
當然,難以猜測不等于不猜測。
那段時間我像做選擇題一樣采取排除法進行猜測,我排除了許麗麗和李海,又排除了祖父言鎮西。祖父向來要求子女不要隨便給孩子零用錢,給孩子過多的零用錢是把雙面刃,說不定讓孩子變壞,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給我打錢。我伯父言家棟也不可能,他原是我祖父的自豪,從老家言家莊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可他沒什么能耐,無意于仕途,一直在縣文化館混日子。他在家里沒有財權,連工資卡都攥在老婆伊小娜手中,就是想給我打錢也無能為力。他根本就沒錢。我姑媽言家嬌就更無可能了,她對我祖父言鎮西很有意見,甚至怨恨,怨恨他重男輕女,而祖父對我很好,在孫輩中對我是最好的,她的怨恨就有所轉移,對我也有點兒不待見,不論怎么說,她不存在給我打錢的理由。我逐一排除了言家的親戚,接著又排除了老媽許家的親戚。在我們言、許兩家的親戚當中,不可能有誰莫名其妙地給我打錢。
我拓展范疇想到老媽許麗麗、老爸言家梁的朋友。
老媽在芝城有不少關系挺不錯的少年伙伴,有幾個我認識,確實閨蜜得很,但背著她給她兒子打錢一點可能沒有,這是非正常行為,絕無可能。我爸言家梁也有許多朋友,但我認識的寥寥無幾。我讀初中二年級那年六月,我爸回芝城時來了他的不少朋友,曾昊叔叔那幾個看起來跟他非常要好,絕非泛泛之交。我爸是以骨灰盒的形式出現在芝城的。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泰鶴小區泰鶴亭左近老槐樹下搭起靈堂,傳出木魚的清音,彌漫冥幣焚燒后的氣味,小區里的人知道那個男人在外省因胃穿孔大出血去世。實際上我爸言家梁的死不是這么回事,這是我們言家的機密,一切都在我祖父言鎮西的掌控之中。當時,曾昊那幾人面對言家梁的骨灰盒和遺像鄭重表態,他們會照顧我和我媽許麗麗的,愿好友安心去天堂。他們說得情真意切,讓我激動得淚流滿面。我覺得要是在我爸媽的朋友中去揣度,曾昊他們最有可能給我打錢。不過,我爸去世不久許麗麗就跟李海合伙經營芝城李海家具了,并有茍且方面的傳聞。我知道,我爸非常要好的朋友曾昊,跟李海的關系并不好,他們似乎不是同路人。況且,朋友的情敵給朋友的家屬照顧上了,或者都偷偷摸摸照顧到床上去了,曾昊自然就不摻和了。事實也確實如此,言家梁去世不久那段時間,曾昊給我打過幾回電話,許麗麗與李海同居后他就很少給我打電話了。記得高中三年曾昊只給我打過兩回電話,一回是高一開學不久,他問我在杭州學習、生活等方面適應不適應;另一回是高二上學期某天,曾昊來省城辦差,要帶我到外面餐館吃飯,由于次日恰好期中考試,我沒去。因此,曾昊他們給我打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人匿名給銀行卡打錢,去銀行能否查出打錢人是誰?我側面和阿皮等同學提過,但他們不感興趣,似乎我在問一個毫無現實意義的問題。我就到銀行柜臺去問,柜臺女營業員說,查不出的。想了想又說,給你打錢不留名,說明不想讓你知道唄。后來,我聽人說,銀行應該查得出來,不過涉及個人隱私,不一定給你查,銀行有義務保守秘密。
那人打進來的錢可不是一筆小錢,但我從沒動它,一直神秘兮兮地躺在我的銀行卡里。對于這一筆錢來說,我的銀行卡有點兒像我們家那只黃黦黦的撲滿,只進不出,越積越多,總共積到兩萬八千元。而且,我擔心分散精力影響學習,平時幾乎忘卻了,只有用銀行卡刷錢才想起??墒牵呖贾筮@事就凸顯出來,我就又被它纏住了,只是絞盡腦汁仍想不出哪些人有可能給我打錢,在我認識的人群中沒有誰有可能不留名給我打錢,直至高考成績公布,我依然不知給我打錢的人是誰。
二
那年高考成績是晚上十點多揭曉的。
我的成績在意料之中,這個分數不能算是超常發揮,我的功課一直學得扎實,高中三年的期中、期末考試成績從未大起大落過,尤其是高考前每次模擬考的成績始終保持在班級前五名,最后八校聯考總分名列班級第三。我們言家人對我的高考成績非常掛心,它涉及祖父言鎮西設立的大獎的歸屬。祖父在成績公布之前,拿來二枚硬幣,一枚貼上寫有“名牌大學”的紙片,另一枚貼上寫有“普通大學”的紙片,放家中撲滿里搖過。那玩意看上去像個南瓜,褐黃顏色,要不是鐫有“撲滿”字樣,我們不會叫它撲滿,而叫儲錢罐。何以名為撲滿,在縣文化館上班的伯父言家棟曾經說過,卻說得語焉不詳。若干年后,我在復旦大學讀大四時喜好上閱讀古代歷史小說,《西京雜記》卷五有段文字說:“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具,其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才真正明白何以稱之為撲滿。我們家的這只撲滿,卻既有入竅又有出竅。祖父說,并沒有“滿則撲之”,而是于底部鑿稍大一竅,搖出錢幣來。這只既有入竅又有出竅的撲滿放在祖母遺像供奉室的香案上,我們言家若有未知難決之事,祖父習慣借助于它,將張貼著寫有不同標識紙片的硬幣放它肚子里搖出來,有點卜筮的意思。祖父手捧撲滿在搖晃之前默念道:先搖出“名牌大學”的就能考上名牌大學,先搖出“普通大學”的,只能考個普通大學。祖父搖了八次,先出“名牌大學”者有六??墒?,面對電腦里跳將出來的分數我祖父仍然激動得一塌糊涂,雙目大放光彩道,小子,有你的,明天帶你去招考辦看看!我正在給班主任許老師發短信,告訴高考總分。在畢業晚會上,許老師交代過,全班同學皆要第一時間告知成績,學校要統計發喜報的。我給許老師發完短信便撥通言凱諾手機,告訴他成績。關了手機就有信息飛進來,是高中好同學阿皮。阿皮也考得很理想,總分只差我七分。我倆互相祝賀時,祖父又道,明天早點起床,帶你去招考辦走一趟!我覺得不必急著去招考辦的,填報志愿尚有一個多禮拜寬限,而填報什么學校什么專業我已成竹在胸??醋娓改菢优d奮,我不吭聲,招考辦去就去一趟吧,以免惹他不開心。
次日大清早,祖父言鎮西就敲響我的臥室門。
芝城泰鶴小區211幢樓房,我們言家擁有六套房子,分布在兩個電梯,每個電梯三套,祖父言鎮西和他的三個子女我家、伯父言家棟、姑媽言家嬌家都住這兒。這樓房一梯二房格局,我家和祖父家同電梯,伯父家和姑媽家同電梯。我家502室祖父有鑰匙,他拎一份早餐打開防盜門進來便敲我臥室門,邊敲邊吆喝,言許諾,起床,起床啊,我們趁早去招考辦,趁早去!祖父聲腔沙啞,嗓門子卻老大,喚他子孫名字,有時就像吆喝。我懶洋洋走出臥室門,祖父已坐在餐廳深紫色木椅上抽煙,面前同樣深紫色橢圓形木桌上放著包子和鮮奶,還有一只彈煙灰的紙杯。
實際上也不是很早了,太陽已從窗口竹簾鉆進來,在祖父身上以及他身后米黃色花崗巖地坪上落下點點光斑。祖父道,早餐帶來了,快去刷牙洗臉,吃了我們馬上出發,外面的太陽很猛了。盡管我頗不情愿去招考辦,但還是加快去衛生間的腳步。祖父在我們言家一言九鼎,他說的話就是圣旨,我們只得謹遵圣諭。要是我的行動不夠迅速,他或許就會吆喝道,男子漢應該龍騰虎躍,慢吞吞的像個婆娘呀,啊。祖父對晚輩說話的口氣確實是吆喝式的,似乎很生氣的樣子。其實也不一定生氣,你要看他說話時的神態,不是聽口音,而是看神態。比如說上面那樣一句話,要是他吐出最后那個“啊”字,張大的嘴巴立刻合攏來,而眼睛盯住你的臉瞅,那是真生氣;要是張大的嘴巴仍半張著,灰白色假牙里頭涌動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陷的眼窩彌漫淺黃色暈,那不是生氣,是高興。我高考成績這樣好,動作慢點兒這等小事,祖父絕不會生氣的,但我還是加快步履走向衛生間洗漱去。
我們芝城是座小山城,中間鼓兩頭尖,形同早年在甌江游弋的蚱蜢舟。泰鶴小區在東頭,東頭有座泰鶴山,泰鶴山麓為泰鶴中學。教育局在西頭,西頭有座馬鞍山,馬鞍山上有座巽和塔。東頭和西頭相距二公里多路程。我們走出小區大門,夏日的太陽已見威力,街面白亮亮地晃眼。我想叫輛出租車,祖父說大學開學就要軍訓,我陪你走走路,咱爺孫倆來個急行軍,也算練練腿腳。我仍想坐出租車或黃包車,假裝沒聽明白拿眼往不遠處一黃包車夫招呼,企圖讓車夫熱情攬客使祖父不好推托。那車夫反應敏捷,用手背擦一下額頭的汗水迅速踩過來??勺娓概e起右手朝他一揮,就前頭大踏步而去。祖父已年近八十,步伐卻依然穩健,他前傾著上身,一探一探,速度快得有些凌厲。我跟在他后頭,長腳長手一路小跑。我們一老一少急行軍的樣子,肯定相當滑稽,吸引來的行人的眼光有些怪異。
教育局在城西馬鞍山下,山上的巽和塔在太陽光照耀下,顯得挺拔而穩重。祖父對塔有些崇拜。當年,他身揣一百八十多元硬幣去溫州永嘉背賣紐扣經過巽和塔下時,暗自起誓,一定要掙到錢,一定要在芝城建房子。教育局是座六層樓,底層大廳一邊是傳達室,另一邊是白墻壁,墻上有塊長方形木板,張貼著一溜溜工作照,足有一百多號人馬。我們走進大廳,祖父老馬識途地穿過栽有棕櫚樹的天井登上樓梯。招考辦在三樓,朱主任禿頂,頭皮油蠟蠟泛光。高考報名時,我和祖父一起來過??h里規定,在縣外讀高中回來高考的一律到招考辦報名。也許,朱主任不認識我們了,祖父笑臉迎上給他發了香煙,便報出我的姓名和分數,然后說,想問問朱主任,這個分數可以填報哪些大學?
朱主任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望著我的臉膛大驚小怪道,你就是言許諾?跟照片上不太像哎。他上下打量,目光帶有審視意味,仿佛我是冒名頂替的。他的夸張做派,讓我有些不習慣,長腳長手的,好像無處放置,感覺上很不自在。朱主任提高音量道,許諾,好樣的,理科全縣第一,是我們縣理科狀元,只是高中在外地就讀,我們不宣傳。不過,我向你也許個諾哈,你的分數除了清華北大,全國其他大學都可以填報。也許,祖父此行目的就是要聽這句話的,他異常激動,操著大嗓門眉飛色舞地說道起來。他說他如何教育孫輩樹立遠大理想,如何設立大獎獎掖孫輩發奮努力,聽得朱主任很是肅然起敬。要不是嘴巴里假牙脫落下來,祖父肯定還要說下去,那亢奮勁兒,不可能急剎車。掉落在招考辦木質樓坪上的假牙,基托肉紅,義齒灰白,看上去有些丑陋,也特別無辜。這確實是個意外,祖父自己也未料到,居然發生這樣大煞光景的事兒。祖父自然尷尬了,慌忙拾起假牙自嘲道,媽媽的,太高興了,高興得連牙齒都笑掉了,然后領上我匆匆走出招考辦。
祖父掉了假牙嘴巴就塌陷了,左嘴角稍稍撇過去,有些難受之狀,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年。走出教育局大廳,我叫下一輛出租車。我思忖祖父不可能步行了,他要趕緊回家把假牙清洗干凈裝上去,恢復原狀。果然,他一聲不吭地跨進車門,我們就打道回府了。
我跟著祖父去了他的301室。我們言家六套房屋中,我和伯父、姑媽三家各一套,其余三套均掛在祖父名下。我倆來到301室,祖父匆忙去廚房清洗假牙,我則坐在客廳看電視。祖父盛來一盆清水,洗凈后又以藥水消毒,然后裝進嘴巴。安裝好假牙,他去衛生間對著鏡子看了看,拿舌頭拌拌、舔舔,斗榫合縫舒適了便走出來。這假牙也真奇怪,掉地上像死人的牙齒,頗有些駭人,一旦裝進嘴巴即刻活過來,讓祖父精神多了。
祖父精神抖擻地走進祖母遺像供奉室。這211幢樓房的套房均為三居室格局,客廳并廚房居中,右邊主臥室、衛生間,左邊前后倆室——祖母遺像供奉室為前室,窗外視野開闊,山巔天際上有閑云悠然,有些空曠邈遠的樣子。
祖母的遺像懸掛于供奉室后壁,暗紅色實木框內的遺像出自芝城最有名望的畫家手筆,他比照我祖母的照片,按照我祖父的意圖,用了七七四十九日畫成。祖母端坐于太師椅上,頭戴平絨小圓帽,身著斜襟布扣青底紫花衣裳,腳穿元寶黑布鞋,雙手捧只撲滿放在懷中,目光溫順,神態自如,頗有古代大戶人家的慈祥風范。祖母遺像下面設有條桌香案,那撲滿就擱在香案上,同祖母的遺像一樣,很有歷史厚重感。每逢喜事,祖父都要面對祖母遺像嘀咕,同她分享;要決策言家大事則同祖母商量,并以搖撲滿方式予以定奪。每回在撲滿里卜筮,祖父都非常虔誠,點上香燭,手捧大肚滾圓的撲滿一下一下搖晃,那搖晃的撲滿在香煙繚繞、燭光閃爍中如同通天地的神器,通體泛著黃黦黦光芒,充滿神秘氣息。
祖父把喜訊和祖母分享后就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了。
祖父的朋友不少,有言家莊的少年伙伴,有背賣紐扣的生意伙伴,也有縣城的老年玩伴。祖父在電話里說,我孫子言許諾全縣理科第一,我們縣的理科狀元郎,全中國除了清華北大其他大學都可以選擇,想讀哪所大學就讀哪所大學。祖父說,縣招考辦朱主任非常高興,他看見我孫子言許諾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哈,狀元郎吶,誰見了狀元郎都會高興。祖父的語氣很是高調,聽得我耳紅臉熱。我起身離開祖父的301室,回到自家502室。
我回家想再睡會兒。高考之后我老想睡覺,阿皮等同學卻約我去杭州游玩幾日。在杭高中三年,城隍閣、郭莊、岳廟、宋城等景點都沒怎么正經兒玩過。同時,我心里不清靜,老想著有人給我打錢的事,想著高考的分數,也想著祖父設立的大獎。這些事兒糾纏在一起,讓我似乎并未睡透徹。
三
祖父言鎮西設立大獎的獎品是一套房子。
大獎設立那年我讀初一,堂兄言凱諾讀初二,表姐章燕燕讀高一。他倆在本地芝城就讀,我則跟隨父母在外省就讀。這套房子的競爭對象就是我們堂表姊弟三人。
據祖父說,設立大獎主要是我祖母陳阿妹的意思。一天夜晚,在夢中我祖母要他設立大獎,鼓勵我們姊弟仨立下鴻鵠之志,讀好書,有出息,光宗耀祖。祖父知道有托夢之說,但仍覺得挺怪異,夢醒之后他抽了一根煙,定了定神,然后面對我祖母的遺像在撲滿里以搖硬幣的方式驗證,結果我祖母夢中的托付是真的,她真的希望設立一個大獎。次日起床,我祖父便宣傳開了,將我祖母托夢的事、撲滿驗證的事一并宣傳,然后直接跟我伯父言家棟、姑媽言家嬌他們說了,把設立大獎的緣由、目的、獎品以及獎勵辦法說得清清楚楚。
同一天,祖父打電話告知他二兒子言家梁。
那時,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中國西部某省的小縣城,許麗麗在小縣城開一家雜貨店,言家梁在縣城周邊工地上干體力活,我則在城郊民工子弟學校讀初一。我是小學二年級從老家芝城轉學過來的,他們來這兒比我早四年,那時我正好在芝城開始上幼兒園。據說,我開始上幼兒園時,有人察覺許麗麗和初戀情人李海出現某些不正常的苗頭,好一段時間李海常坐在泰鶴山松樹下朝我家房屋吹笛子。我祖父當機立斷,鼓勵兒子攜帶老婆離開芝城,離開李海,以免發生有辱言家的丑事。我們言家在老家言家莊的名聲原本就不錯,祖父在芝城蓋起四間五層樓房后,更是揚名于老家周遭四鄉八里。當時,我祖父希望言家梁攜妻子去東部沿海地區闖蕩,可言家梁比較內向,沒有我祖父言鎮西有魄力,他覺得沿海地區比較開放,民風不一定好,治安也不一定好,心生膽怯,于是選擇相對封閉落后的西部地區,結果就在這個小縣城落腳了。他們在這兒生活十來年了。
言家梁接到他老子的電話時正吃過晚飯,許麗麗去店子左近樟樹下街邊打撲克,言家梁系著攔腰布在店鋪后面廚房里收拾碗筷,而我要騎自行車去學校晚自修了。我們三口租住的是一間二層房子,樓下店面、廚房,樓上一大一小倆臥室。我騙腿上自行車的時候,柜臺上的電話機響起來,是祖父言鎮西的電話。我晚自修回來,我爸言家梁說,你爺爺為你們三姊弟設立了一個大獎,誰獲獎就獎給誰一套房子。他說得輕描淡寫,且面無表情,沒丁點兒興奮,讓我的感覺這事兒非常遙遠,而且不怎么真實。大約過了一個多禮拜,祖父要我給他打個電話。這是老媽許麗麗和我說的,我放學回家后她說,你爺爺叫你給他打個電話。那時雖然有了手機、小靈通,但一般家庭只有固定電話,我爸言家梁非常羨慕小靈通,但沒用上就去世了。在固定電話里,祖父說了大獎的事兒,希望我認真學習,到時候拿下大獎來。我撂下話筒,祖父設立的大獎便切近而實在起來。
在我的記憶里,對我學習的重視程度,言家梁不如許麗麗,許麗麗不如言鎮西。言家梁小白臉式男子,他有些消極,好像做人沒什么意思,一副軟塌塌的樣子,他對我的學業很少過問,有時瞥一眼我帶回的試卷,不論分數高低,臉色沒怎么變化。我的就學經歷非常曲折,從幼兒園到小學一年級在本地芝城就讀,小學二年級到初中二年級跟隨父母在外省就讀,初三又轉回芝城,初中畢業就又被送到省城杭州讀高中。我從幼兒園讀到小學一年級那四年,在芝城由祖父母看管,他們是我的監護人。
那時,芝城還沒大規模開發,還沒有泰鶴小區。不是泰鶴小區的這塊橢圓形地面上,雜亂無章地建有不少自建房,其中有幢四間五層的樓房是我祖父母的。在寸土寸金的芝城擁有這幢樓房,祖母說是祖父的功勞,是他背賣紐扣賣出來的,祖父卻說是祖母的功勞,是她從撲滿里搖出來的。當時,從老家言家莊帶來的那只撲滿掛在五樓祖父母臥室墻壁上,大肚平底,表皮光滑。我很是納罕,這小小的撲滿怎么能搖出這么大的房子?稍稍長大才知道,這幢樓房的建設資金是祖父去溫州永嘉橋頭背賣紐扣掙來的,而背賣紐扣的本金是祖母在這只撲滿里搖出來的。應該說,我祖父是一塊做生意的好料,他有些文化,能說會道。改革開放伊始,便想離開言家莊去外面掙錢,可空無一文沒資本。我祖母是個身材矮小精打細算的女人,連我祖父也沒想到她在那只撲滿里積攢了硬幣,居然積攢了一百八十二元三角三分硬幣。那時,言家莊庸常人家別說一百八十多元,就是十八元也拿不出來。祖父就揣著這些硬幣去永嘉橋頭背賣紐扣,掙了錢便在縣城芝城買下地皮,興建起四間五層樓房。我上幼兒園后,我父母赴西部某省小縣城經商,姑媽言家嬌已出嫁,在這幢四間五層樓房里,我和祖父母三口住五樓,伯父言家棟家三口住三樓,我們言家也就這么兩家六口人,其他住戶均為房客。
留有深刻印象的是祖父督促我跳樓梯。他對后代培養素來重視,伯父言家棟是大學生,老爸言家梁是高中生,姑媽言家嬌也初中畢業。仨子女這樣的學歷,在言家莊同時期找不出第二家。從山旮旯言家莊搬到芝城后,祖父對我和言凱諾的培育更加重視,對我倆的期望也實在太高,可謂野心勃勃。他似乎很有憂患意識,覺得孫輩要是沒文化沒出息,說不定還要從芝城搬回言家莊的。他對我倆的要求,一要認真讀書,二要加強體育訓練。如果不是讀書的料就向競技體育方面發展,將來摘個金牌回來。祖父對亞運會、奧運會的冠軍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高高地站在領獎臺上,又升國旗又放國歌,全世界人都知道,多風光??!
言凱諾長我一歲,矮墩壯實。我祖父就去買來兩副杠鈴讓他練習舉重,將來準備摘舉重金牌。我腿腳修長,祖父就要我練習跳樓梯,向跳高方面發展。讓言凱諾練舉重,伯母伊小娜極力反對,擔心影響兒子身體成長,嚴禁兒子摸杠鈴。我祖父怒發沖冠,訓斥言家棟在家做不了主,是個窩囊廢。其實,言家棟也不支持兒子練舉重,言凱諾練舉重的事就不了了之。我則不然,父母在外經商,任由祖父拿捏,在他嚴格的監督之下跳樓梯,從上幼兒園開始到小學一年級,從一樓到五樓,都是跳著樓梯上去,總共跳了四年。
開始是祖父牽著我跳的,一級一級跳上去,有時跳到樓梯轉折處站住休息下,透過那兒的窗口可以看見泰鶴山。泰鶴山松樹下坐著李海,他坐那兒吹笛子。確實,我父母離開芝城后他還吹了段時間,也許初戀情人聽不見就不吹,那意圖也太明顯了,讓人笑話。從后來所知的事兒鉤沉往事,那時李海結婚不久的愛人病故,心情篤定郁悶。有回我在三樓伯父家同言凱諾玩兒,恰好窗外傳來李海的笛子聲,伯母伊小娜瞥我一眼說,這笛聲嚇人、嚇人,你爸你媽都被嚇逃跑了。我祖父放手讓我自己跳樓梯階時,李海不吹笛子了,在泰鶴山看不見他蹤影了,我則繼續跳著上樓梯,一級二級混跳,或者二級二級連跳,最后一下可以跳上三四級了。
要不是那年暑假祖母溘然去世,我必定留芝城讀二年級,繼續跳著樓梯上五樓。祖母是心梗猝死的,祖父悲痛欲絕,以致老胃病復發,辦完后事就住進縣醫院。于是,我就跟隨回來奔喪的父母來到西部小縣城轉學就讀二年級。雖然,我祖父囑咐他兒子言家梁督促我堅持練習彈跳,可言家梁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要求我跳什么樓梯了。
祖父也不期盼我哥倆摘取什么金牌了,只期盼我們考上名牌大學。他設立大獎的目的就在于此,激勵我們好好學習,誰考上最好的大學就獎一套房子——801室。這套801室是我們言家六套房子中最好的一套,設獎那年市場價三十多萬,六年后漲到兩百多萬了,實在牛叉得很。這是祖父在招考辦說的,他說獎給我的那套房子現在值兩百多萬了。招考辦朱主任驚驚咋咋道,許諾,你這么一考就考來一輩子工資了。祖父說,要設獎就得弄大的,獎得人心動,才有效果!祖父還沒提大獎的獎勵辦法,嘴巴里的假牙就掉落了。當然,即便不出那樣的意外,祖父也不一定提獎勵辦法,他的獎勵辦法重男輕女。
按照祖父的獎勵辦法,三姊弟不是誰獲獎就獎801室整套房子。我或者言凱諾獲獎獎整套,章燕燕獲獎則獎半套,內外有別嘛。我姑媽言家嬌并不意外,當年言家自建的四間五層樓房舊城改造分得的六套房屋,祖父自己留三套,我家和我伯父家各分一套,而我姑媽只分半套。祖父說,一個女兒當半個兒子,只能分半套。半套房子作價十五萬,我祖父問我姑媽要錢還是要房?要錢領十五萬,要房交十五萬。我姑媽說要房,可手頭現金卻不夠十五萬。祖父說,不論是父女還是兄弟姐妹,資金問題一定交割清楚,含糊不得。我姑媽湊足了十五萬后才領到那套房的鑰匙。實際上,我祖父分得的六套房屋等于給自己留了三套半,我姑媽交的十五萬也歸他。也許,祖父分到房屋時就想好怎么處理801室了,當時我伯父要801室,我祖父予以回絕。我祖父名下的三套房屋,其他兩套都裝修了,一套自己住,另一套出租,唯獨801室沒裝修,一直空置。
現在,這套801室歸我了,因為章燕燕只考了個???,言凱諾雖然考上本科了,不過是二本醫學院,而我則除了清華北大全中國其他名牌大學都可以上。我們仨考上的大學等級分明,毋庸爭議。
四
我離開祖父301室回到自己502室,老媽許麗麗坐在客廳沙發上架著二郎腿抽香煙。
許麗麗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雖然做事敢作敢為,但缺心眼兒,有時為事荒唐。我讀初二那年六月,我們從西部某省小縣城搬回芝城不久,她就跟李海合伙經營芝城李海家具了。我爸回芝城的是骨灰盒。每次我轉學都是因為家庭發生重大變故,前一次從芝城轉西部小縣城讀小二是我祖母病故,這一次從西部小縣城轉回芝城讀初三則是我爸去世。當時我爸尸骨未寒,而李海與二婚妻子雖然感情不好,但畢竟尚未離婚,這事在芝城鬧出較大動靜。許麗麗與李海領證后,就很少來泰鶴小區了,她不是泰鶴小區言家所歡迎的人。
老媽這次來泰鶴小區為的是大獎,她對大獎非常看重,我在西部小縣城讀初一初二時,幾乎每個禮拜她都當著我的面提一下大獎,生怕我把大獎忘了而松懈學習。我在芝城初中畢業,老媽和李海為了給我找上好高中費盡心思,也花了大本錢。其實,我伯父伯母也一樣,我初中畢業時堂兄言凱諾讀高一了,他就讀的也是省城高中。表姐章燕燕學業成績較差,構不成威脅,我堂哥兒倆就成了大獎的競爭對手,兩家的大人都鉚足了勁?,F在大獎歸我了,什么時候兌現我媽很牽掛。
老媽往茶幾紙杯里彈了下煙灰說,你爺爺跟你提起大獎沒有?我說還沒有,不急嘛。老媽說,老頭子該不會反悔吧?言家的事我看不懂。老媽的口氣頗含譏諷,是多年習慣成自然了,她跟言家人尤其是我祖父的關系很不好。
我祖父言鎮西和許麗麗的關系以前是好的,當年是他看好芝城草席廠的女工許麗麗,然后才攛掇兒子言家梁去追的。言鎮西看好的是她身材高挑,將近一米七的個子,五官也周正,就是皮膚粗糙一些。我祖父對遺傳基因看得很重,他說想要有個身材魁梧的孫子,就要有個高挑的兒媳,且打了個粗俗比喻,大母雞才能生出大蛋來。祖父一米七八的個子,祖母卻相當矮小,她的矮小遺傳給了她的兒子家棟、家梁,兩個都只有一米六多點兒,再加上我伯母伊小娜也非常袖珍,僅一米五一二,我祖父就想娶個高挑的兒媳婦,生產些牛高馬大的孫子。當時,我們言家雖然來自城西巽和塔那邊深山里的言家莊,系農村戶籍,可有一幢四間五層的大樓房很氣派地坐落在芝城,而許麗麗雖然在芝城有戶口有工作,但草席廠已很不景氣,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這樣,城鄉固有的鴻溝也就填起來不少。可是,我爸言家梁頗為自卑,覺得縣城的姑娘高攀不上,畏畏縮縮邁不開追求的腳步。我祖父就給他打氣,縣城的姑娘有什么了不起,那個戶口抵得上我一間房屋嗎?那破工作一年掙的工資也買不下我的一個衛生間!可我爸言家梁還是猶豫不決,下不了追求許麗麗的決心。我祖父就將寫有“許麗麗”的紙片沾貼在硬幣上同末貼紙片的硬幣一起放撲滿里占卜,結果屢試不爽,十之八九都是“許麗麗”先從撲滿里掉出來。言家梁終于鼓足勇氣,時不時在草席廠左側的梧桐樹下的馬路上轉悠,千方百計接近許麗麗。在我爸追求我媽的過程中,我祖父又老謀深算地說了一番話,雖然說得含糊卻頗具誘惑性。他跟許麗麗說,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膳畠郝铮凑瘴覀冝r村說法,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連糞坑柱都沒得份。當然啦,像我擁有這么多房屋的家庭,也不一定連糞坑柱都不給,不過女兒跟兒子畢竟有所區別。兩個兒子嘛,大兒子家棟培養到大學畢業,吃公家飯的;小兒子家梁沒正式工作。哈,這些我心中都有數的。我祖父的“心中都有數”,增加了不小推力,給我爸言家梁幫了大忙,他在草席廠周圍轉悠了些時日,許麗麗便接受他騎飛鴿牌自行車上下班接送了。開始,言家梁車子騎得非常拘束,小心翼翼如同累卵;后來放開了,心情大好,那自行車猶如哪吒的風火輪,虎虎生風。那段時間,我祖父與我媽的關系挺好的,可后來關系就不好了。導致他們關系不好的原因先是關于我的姓氏之爭,再是四間五層自建房舊城改造分來的六套房子。分房時,我媽以為當初我祖父所說的“心中都有數”,應該對沒有工作的言家梁有所偏袒,可是沒有,祖父對兩個兒子的兩碗水端得很平,每戶一套。非但沒有偏袒,而且還嚴格按照農村習俗堅持長子優先原則,在六套房屋中除了801室其他五套由長子言家棟優先挑選。我媽對此頗有看法,以為讓我祖父欺騙了,心生怨氣。再后來,又發生了另外一些事情,他們的關系就糟糕了,但許麗麗不敢當面跟我祖父頂撞,只是背后發些牢騷,言語酸溜溜的。
她說,你去問問你爺爺,什么時候兌現,我就怕夜長夢多。
老媽擔心的是我祖父會不會變卦,平時我和她提及過大獎,懂她心思。我們曾經做過假設,假設我獲取大獎將如何對待大獎,是不是把801室整個兒拿過來?原本這不該是問題,不論是誰獲獎整個兒拿過來就是,沒什么好商量的。可是,這畢竟是我們言家內部的大獎,而且知道這個大獎的不少人說,競爭這個大獎對我有利,對言凱諾尤其是章燕燕很不利。老媽也覺著整個兒拿過來不大好,盡管她同祖父、伯父母他們很有糾葛,但年輕一輩言凱諾、章燕燕和她還是比較親近的。讀高二那年暑假,我組織并請堂兄、表姐一起給她慶生,她非常激動。不過,由于是假設我和老媽沒有言及具體,她說要是你獲取大獎如何對待就由你來決定唄。
我以為老媽有些過慮了,祖父不可能取消大獎。
我說,媽,大獎的事你就不要摻和了,你不是說由我來決定的嗎?這個大獎確實有點兒大,我覺得這個,哈。老媽看我支支吾吾的,就警惕起來,你可不要銅燔錢哎,既然設立了就得兌現,你是靠本事得來的,有什么好客氣的。也許老媽誤解我了,以為我銅燔錢起來要放棄大獎,我曾經跟她開過類似玩笑,要是我獲獎我就高姿態放棄。我們這帶的方言“銅燔錢”就是傻瓜。
其實,我怎樣處理大獎有了自己的想法,這套801室價值兩百多萬,我要求把房子賣了,我拿七十萬,供自己讀大學,余下的作為言家的共同財產。我讀什么專業,祖父早就給我做了決定,我爸去世不久他就決定了,學醫學。祖父不止給我確定事業方向,給言凱諾也確定了,他學的就是醫學。我知道醫科大學學制要長些,要七十萬確保讀醫科大學的費用,要攻下醫學碩士甚至博士學位。
我對大獎產生這樣的想法,不是因為伯父言家棟,他雖然偶爾也過問我的學業,但有些冷漠,好像隔著一層什么。也不是因為伯母伊小娜,當年李海在泰鶴山吹笛子,伯母所說的一些話我記憶猶新,她好像是故意嚇唬我的。主要是堂兄言凱諾。他比我早一年高考,高考結束就把所有的復習資料送給我了。我讀高三時,他多次與我交流,指導復習方法。高考兩天前,他又給我打了半個多小時電話,講些考試注意事項。高考成績可查詢之前,他接連打了兩通電話,是真關心。成績出來后,在電話里他聽到我得了高分就爽朗地笑了,笑聲很純凈,只有高興和激動,無有半點兒雜質。言凱諾對我的好是真誠的,我們是堂兄弟,身體里流淌著二分之一的共同血脈,而不是競爭對手。
我這個想法沒有跟老媽說出來,她聽后有何反應我尚無把握。老媽離開之前強調說,你真不要把自己當銅燔錢哎,也不要讓別人說你是銅燔錢,如果你不要大獎,全芝城人都會說你銅燔錢的。我這個想法先要跟祖父言鎮西說,看他有什么意見。
五
我尚未跟祖父言鎮西說,我姑媽我伯父母他們就來道喜了。
他們不是一起來的,先是姑媽言家嬌來了,她家跟她大哥言家棟同一樓梯,我家和祖父言鎮西同一樓梯。當初分房時,祖父事先將最好的801室劃出來,然后按家棟、家梁、家嬌先后順序,讓他們三人在余下的五套房屋中挑選一套??陀^上說,姑媽挑上的套房,比不上我家樓下的那套402室。這套是挑剩掛在祖父名下的,現為房客租住。她這樣選房,不知是不愿與她老爸言鎮西同一樓梯,還是不愿意住我家樓下,不過她與她大哥言家棟家親近一些,我們言家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在我的感覺中,姑媽對言凱諾要好一些,她的女兒章燕燕也跟言凱諾玩得多一些。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姑媽把對我祖父的怨懟遷移我身上一些外,也許還有其他原因。我伯父伯母都是吃公家飯的,來自農村的姑媽本能地親近他們,再加上在新華書店上班的伊小娜笑面很好,言語上也投人所好,看起來比我媽許麗麗賢惠很多。我媽說話直來直去,有時說出的話抬不動扛不動,容易得罪人。
言家嬌是拎著一塑料袋水果來的。
我打開門見她汗津津地拎著袋水果,就大聲說,姑媽,買這么多水果我吃不了啊。她說怎么吃不了,就徑直往客廳走去。來到客廳,她將白色水果袋在玻璃茶幾旁邊的地坪上撂下,然后在沙發上坐下來。白色大塑料袋裝著三個紅色小塑料袋,分別是鮮荔枝、檸檬,還有獼猴桃。也許,她希望自己盡量顯得熱情些,動作便有點不自然了。她把紅色小塑料袋逐個提出來,放在面前的茶幾上。她提出鮮荔枝說,荔枝強肝健胰的,放下后接著說,檸檬也一樣,益肝明目。說著,提出裝有十幾只檸檬的塑料袋。我又說,這么多水果真的吃不了。姑媽說,怎么吃不了啦,鮮荔枝、檸檬放冰箱里,放幾天沒事的。說著提起獼猴桃捏了捏,還硬的呢,放幾天軟了再吃。
言家嬌送來的不單是水果,還有紅包。
她搬出水果后便站起來,側身在麻白色牛仔裙兜子里摸,邊摸邊說,原本想買個手機給你帶大學去用的,想了想還是讓你自己買吧,買你自己喜歡的。她摸出的紅包有些厚重,我也起身然后往后退,姑媽,你別,別這樣嘛,不要不要,我不要。姑媽拿右手遞過紅包來,仰臉說,怎么啦,姑媽送的紅包你不要?姑媽比我矮一頭,我俯首望著她支吾道,這個,這個紅包太大了呀。她說,姑媽送你的,不管大小,大也好,小也好,你都得收下。這是姑媽的心意。我只能接過來,不好意思道,姑媽破費了,謝謝姑媽。
姑媽似乎還想說點什么,但吞吞吐吐地卻扯起其他的事兒。我覺得她心里裝著另外一些話,卻沒有說出來,然后就走了。當然,也不確定或者她心里沒有,沒有另外想說的話。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那個大獎。也許,有了那個牛逼大獎我也想多了。我想,姑媽想要說的話是打探我對大獎的看法,然后委婉地希望我放棄大獎,可放棄大獎就等于放棄兩百多萬。這兩百多萬雖然掛在祖父名下,但祖父百年之后就屬于言家三兄妹公共財產了。即便按照祖父重男輕女的分配方法,分成五份,我家兩份,伯父家兩份,姑媽家一份,她也能分到四十多萬。我這樣想著,發覺自己其實也不單純,喜歡把親人往壞的方面去想。
我數了數紅包里的鈔票,五千元。
我從未收到過這么大的紅包,初中畢業赴省城讀高中時,我收到一個三千元的紅包,算是最大的紅包了。本是我媽許麗麗遞給我的,她卻說是李叔叔送的,那時他們還尚未領證。我把姑媽贈送的紅包放好,將她拎來的水果分成兩份,一份留給自己,一份送給祖父??墒俏疑形闯鲩T,伯父母就一塊兒來了。
伯母伊小娜按的門鈴,我打開家門,伯母手里拿著手機,身后的伯父拎著天藍布質環保袋子。伯母笑道,你爭氣、爭氣,你比你哥爭氣,我們言家太公墳冒紫煙了,出了個名牌大學生。伯母說話習慣重復某些詞兒,我想起小時候她說,這笛聲嚇人、嚇人,你爸你媽都被嚇逃跑了。她說話的習慣沒變,那張小圓臉卻變化很大,以前油光水滑的,現在嘴角、眼角、額門上都有不少皺紋,有點像一只風干的槎子梨。我笑了笑說,運氣,不是說考試就有考運嘛,我運氣好。伯母笑瞇瞇地走向廚房,她接過伯父手上的環保袋子說,我買了包枸杞,給你泡開水喝,枸杞能抗脂肪肝、降血糖。她從袋子里摸出紙包的枸杞放在餐桌上,又端出一只杯子說,這是豬肝綠豆湯,養肝,熬給你伯伯喝的,順便給你也帶一杯來。熱的,趁熱喝了。她快手快腳地從碗柜里拿一只碗來,將豬肝綠豆湯倒在碗里,又催促道,喝,都說豬肝綠豆湯補肝,趁熱喝。
伯父言家棟看上去有些疲態,在客廳打了個哈欠,走向陽臺,推開玻璃門出去了。廚房里,伯母伊小娜坐在椅子上看我喝豬肝綠豆湯。我又聽到伯父的哈欠聲,接著傳來打火機的聲音,他伏在露天耳形小陽臺的不銹鋼欄桿上抽煙了。伯母往小陽臺瞥一眼,觸景生情地嘮叨起我伯父來。
伯母說,戒煙、戒煙,你伯伯說了幾百上千遍了,你哥還沒出世他就說戒煙、戒煙了,都是說說好聽,這輩子也戒不了了。她數落起伯父,調侃里含一些霸氣。我想起老媽許麗麗,她以前不抽煙的,跟我爸在西部小縣城做生意之后才抽上。伯母說,真想不通、想不通,怎么舍得呢?你伯伯燒煙起碼燒掉一套房子了,對身體又不利,害得我還陪他抽二手煙。我喝著豬肝綠豆湯,時而抬臉笑一下以示回應。豬肝綠豆湯不好喝,似乎有股奇怪的味。伯母接著說,言許諾,你可不要學抽煙,我警告你哥凱諾了,千萬別學他爸,抽煙的男人最討厭。豬肝綠豆湯真的不合我口味,那股奇里古怪的味在嘴里鼻腔里鬧騰,我有點兒咽不下去了,要是自己做的,早就倒垃圾桶里了??蛇@是伯母熬的,而且她在一旁看著,我不得不喝下去,還假裝津津有味的樣子。伯母又觸景生情,換上柔軟的口氣說,看你喝得這么有味道,以后嬸嬸再熬給你喝,你爺爺膝下沒多人,只有你三姊弟,你想什么吃,就跟嬸嬸說。我心里說,老天爺,千萬別再給我熬豬肝綠豆湯了,我快要嘔出來了。我偷偷地做個深呼吸,強制自己將最后一口咽下去,然后呼一口氣。伯母伸過手來,要拿我的碗去清洗,我把緊碗打了個嗝兒說,嬸嬸,我自己來。伯母說,我來、我來,杯子也要洗一洗的。
伯父言家棟好像沒睡好,伯母洗碗時他抽完香煙踱了進來,又打哈欠了,打得拖泥帶水,眼窩里有了淚水。他擦一把眼睛說,醫學方面,除了北大,復旦比較好吧?伯父也知道我要學醫,我們言家早就達成共識,我和言凱諾都要學醫。我說,電腦里有幾個版本的排名,復旦大學、四川大學、浙江大學醫學專業都比較靠前。伯父說,上海比較好,應該考慮復旦。我說,我也有這個意思,我哥也說了,首選應該是復旦,他說他大學畢業后也想去復旦考研。伯父嚯地笑了一下說,異想天開。
我們兄弟倆都學醫,是祖父言鎮西的提議,祖父的提議就是決議。這有點像我高中班主任許老師,他對同學的要求喜歡以提議的方式提出來,但提出來后就必須按他的提議去做。阿皮說,許老師的提議即決議,不可造次。阿皮和我的關系很鐵,一直保持聯系。他浙大畢業后在杭州機關里工作,我每次路過杭州都要聚一聚。有次我和阿皮帶著言凱諾去我們高中母校走了走,在學校后面松樹林小吃店里用餐。當年,我銀行卡里多出第一筆錢在運動會獲獎之后,就是在這個小吃店請同學吃飯的,共計“8人376元”??墒?,我和阿皮想來想去只想起七個人,還有一人是誰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伯父母也帶來了紅包。
伯母伊小娜遞來紅包說,我跟你姑媽商量過,本來是一個買手機,一個買電腦,想想還是讓你自買吧,需要什么買什么。紅包也是五千,他們離開后我數了數。記得言凱諾考上大學時,好像送的是三千,我家和姑媽家都送了三千。他們打破先例了。
我撥通老媽許麗麗的電話,把伯父、姑媽來家的事說了說,然后問,去年,我哥考上大學時咱們家送了多少?我媽說,三千。我說,漲得快了,一年就漲了兩千。我媽對此不感興趣,她仍舊牽掛大獎,說你問你爺爺沒有?我說還沒有,我爺爺不要問的,他心中有數。我媽說,哼,心中有數,你千萬不要當銅燔錢。這“心中有數”觸動了老媽某根神經,我急忙說,好好,我會問的,我就去問。
他們送上的大紅包讓我有點糊涂。往好的方面想,我考上名牌大學,他們一高興就出手闊綽了;往不好的方面想,他們企圖以大紅包感動我,讓我放棄大獎,奉上芝麻換取西瓜。不過我沒改變主張,仍在兩百多萬里要七十萬。當然,我要把自己的想法跟祖父說出來再作定奪,我必須聽取他老人家的意見。
六
我帶著水果去了祖父言鎮西的301室。
我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祖父聽,把801室賣掉祖父沒反對,我在芝城有一套房子了,讀大學肯定需要一大筆錢。祖父笑著說,獎二百萬比獎一套房宣傳出去更好聽。我只拿七十萬供自己讀大學,余下的作為言家共同財產,祖父卻很反對。祖父說,當初怎么說,現在就怎么辦。當初說獎一套房屋,現在就得兌現,不是七十萬,是二百萬。我說,這筆款項太大了,跟招考辦主任說的一樣,都抵得上我一輩子的工資了。祖父說,要獎就得來大的,重獎之下才有勇夫,我設獎的目的達到了,要是不設大獎,凱諾不可能上本科,你也未必能上名牌。我笑道,那是,爺爺英明,我們能考上本科、名牌,肯定與大獎有關。祖父笑了笑說,所以嘛,你不要提這樣的想法了,我定下的事不會改變,賣出的錢全歸你。我說,這個主要是太大了,要么跟伯伯姑媽他們再商量商量?祖父聽后立馬火了,說商量個屁,你怕他們有意見么?不要怕,這是我的房屋,任何人都沒資格說三道四。我說,不是這個意思,伯伯、姑媽對我很好,剛才都送來了紅包,每人五千。祖父愣了一下說,他們給你送紅包,你才不要整套房二百萬,只要七十萬,???祖父張著嘴巴,眼睛盯著我的臉瞅,好像生氣了。我慌忙說,不是,不是的,我早就這樣想了,如果我獲獎不要全部,只要部分。祖父說,你不要多想,什么時候我去房屋中介公司掛個號,賣出的錢都歸你。
我發覺自己似乎有些奇怪。
按常理,自己的想法對方很反對,應該生氣??晌覜]有,對祖父一點也不生氣。難道自己潛意識里是要那個大獎的全部二百多萬,而不是要一部分七十萬?這也不是的,我沒這樣的想法,我只想要七十萬。更奇怪的是被祖父反對后,我倒覺得他老人家更親近,更讓人敬愛了,而且心里還悄然生出喜悅來。這是怎么啦?我不懂自己了,覺得自己有些陌生。我擔憂內心的喜悅在臉上流露出來,讓祖父覺得我也是個假惺惺之人,要七十萬不要全部不是真心,便摸一把臉龐,抑制住喜悅起身道,爺爺,我帶來了檸檬,給你泡檸檬茶。
祖父言鎮西是喝紅茶的,他胃一直不大好,覺得綠茶不如紅茶。那年,祖母心梗去世后他哀傷過度,胃病復發住進醫院。他沒有再娶,一個人過日子,缺乏生活規律。芝城有玩伴叫他續弦,歲數大了有個照應。祖父卻說,沒合適的。也許不單是沒合適的,他心里仍被祖母占據著。祖父常常走進供奉室,對掛著祖母遺像、放著撲滿的房間,似乎有著某種寄托。祖父和祖母確實恩愛,這種恩愛是在言家莊的艱難日子里形成的,搬到芝城后就一直恩恩愛愛。祖父堅持認為在芝城置下偌大房產,多半應該歸功于祖母。祖父有個比喻,說祖母在撲滿里攢的硬幣是一只雞,他背賣紐扣是把那只雞變成了一頭牛,要是沒有雞就不可能有牛。祖父獨自過日子不善于照顧自己,又不肯去子女家蹭飯,有時燒點零碎吃,有時去樓下快餐店吃,生活無規律,胃病沒好轉。
我和祖父坐在餐廳喝檸檬紅茶時,言凱諾從大學里給我打手機。
在手機里我倆再次討論填報志愿,此前已討論了兩次,這第三次終于敲定了,第一志愿填報復旦大學醫學院。敲定三個志愿,我說我在爺爺家,要不要跟爺爺說說?言凱諾說,好,我正想給爺爺打電話呢,好些天沒聽到爺爺的聲音了。
祖父聽完電話,就說起言凱諾。
祖父說,凱諾念大學后懂事了,只是懂得遲了,他臉露惋惜。祖父說凱諾懂事了是有依據的,他上大學后常常給祖父打電話,在省城讀高中時可從未給祖父打過電話。同時,他念大學就刻苦學習了,成績也很好,而讀初中、高中時貪玩,尤其是讀高一時有段時間還戀上網吧。那時節,我正在芝城讀初三,祖父多次囑我千萬不要學凱諾的樣子,不然人的一生就毀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就是這個理兒。那段時間祖父很煩躁,也相當苦悶,似乎后悔設立大獎了,要是不設立大獎,也不大可能想方設法送凱諾赴省城念高中,而在本地念高中就不至于戀上網吧了。祖父還訓斥伯父言家棟,表面是訓斥兒子,實際上是敲打兒媳伊小娜。祖父訓斥他們不懂如何教育孩子,只知寵愛,凱諾是被寵壞的;訓斥他們只知多給錢,不懂得錢對孩子是把雙面刃,要是把嚴了錢袋子,凱諾就不會溜出學校去網吧。祖父把培養孩子比作種莊稼,說種莊稼不能只曉得施肥,還要除草、治蟲,培養孩子也一個理兒,不能只曉得給錢。
祖父喝了口檸檬紅茶繼續說,一個人從小就懂事很重要,凱諾要是讀初中就懂事,不會考個破學校。實際上,凱諾考上的也不是很不濟的學校,是二本醫學院,考個二本也不易。只是祖父對孫輩要求很高,一定要考名牌大學。不過,祖父跟別人提及凱諾就讀的學校卻從不說破學校,而說本科大學。他說,我大孫子學醫的,本科大學,很有名氣。祖父嘆了口氣說,要是凱諾也考個名牌那該多好,兩個孫子都上名牌大學,別說言家莊,就是我們巖江鄉也沒有。
其實,言凱諾仍有可能上名牌大學深造的。他聰明,比我還聰明,在醫學院學習也很用功,成績穩居班級前茅,而且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他決心考名牌大學研究生。他曾和我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打前站吧,我跟著就來,大上海大復旦見。
我說,爺爺,別唉聲嘆氣了,你兩個孫子很有可能都是名牌,我哥跟我說過,他已下定決心要考復旦研究生。祖父眼睛一亮,他真有這么大的志氣嗎?我說是啊,他多次跟我說過。
祖父興奮起來,甚至亢奮了。
他沙啞著嗓子大聲說,這才像我的孫子,做人嘛就得有志氣,有志氣才有出息。祖父似乎要打開話匣子,顯得奕奕神采。我調整好坐姿,稍稍前傾上身,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祖父說,凱諾這就對了,念大學是個很好的學習機會,一定要抓住機會刻苦努力,一定要考研究生。祖父說話的思維也跳躍起來,說有機會很重要,抓住機會更重要,改革開放后我就是第一個走出言家莊的人,去永嘉橋頭背紐扣賣。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我們可能還住在言家莊。他說,抓住學習機會就是一刻不放松學習,積累知識,日積月累,越積越多。祖父說到積累,我就想起那只撲滿來說。
在說話間,祖父的心思發生了變化,只是我并無察覺。
祖父好像有些內急,站起身離開餐廳去往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后就直接走進供奉室。祖父決定某些大事時都要與祖母商量,祖母生前死后皆如此。表面上家里的大事是祖父獨自拿主張的,實際上那主張里有祖母的意見,只是由祖父一錘定音地說出來。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祖母頭發雪白,后腦勺上挽著個發髻,光鮮別致。她雖然不識字卻會講故事,我聽過她講的老鼠嫁女、田螺姑娘、水滴石穿等故事。祖母去世后,祖父每逢難以抉擇的事,便以搖撲滿的方式來確定。在祖父的意識里,那只默不作聲的撲滿似乎成了祖母的化身,在它肚子里搖出什么則體現著祖母的意愿。祖父在供奉室里又要決定什么了,我隱約感覺到他點起了香燭,果然祖父開出供奉室木門,套房里就飄游起香燭氣味。
祖父踅回餐廳說,我想想照你的說法也不是沒道理,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就決定把房子賣掉,我看二百萬一開口就會賣出去。祖父停頓下來望著我,欲說不說樣子。我一時轉不過彎來,不明白祖父何意。祖父望了我好一會兒,接著加快語速說,二百萬,你六你哥三你姐一,你看如何?
我立刻領悟了,腦子里閃現出一百二十萬、六十萬、二十萬三個數字。祖父的意思是,801室賣得二百萬,我們三姊弟分,我分一百二十萬,言凱諾分六十萬,章燕燕分二十萬。祖父在征求我的意見。我心里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還是笑著說,行,當然行,爺爺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一家人嘛。
我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來自于一個數字,這個數字是二萬。按照祖父的六三一比例分配,比我自己要求拿七十萬的還少了二萬。我決定拿七十萬時就計算過的,余下的言家公共財產一百三十萬,按祖父的慣常分配辦法,我將分得一百三十萬的五分之二,也就是五十二萬。這樣,七十萬加五十二萬,我會得到一百二十二萬,而按祖父六三一的比例,我只得到一百二十萬,相差二萬。
也許祖父發覺了我神態的變化,他蹙起眉頭說不對,然后拿手敲了敲腦殼說,不對,不對。祖父也在計算了,只是沒有計算出結果來,只感覺不對,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祖父說了幾個不對,然后說這樣吧,從二百萬里拿出五十萬分給他們,凱諾三分之二,燕燕三分之一,其余一百五十萬歸你。我說,拿多點出來吧,我一百五十萬太多。祖父說,就這樣定下來了,這二百萬本來都歸你的,拿出五十萬獎給他倆已夠多了,不要再變了。
七
我正要打電話試探老媽許麗麗的心思,她卻把電話打過來了。
老媽問我大獎的事,問過我祖父沒有?我便把“一百五十萬”說出來。但不是開門見山說出的,是先擺一通言凱諾對我的好,然后才說出大獎的分配方案,從大獎中拿出五十萬獎給堂兄表姐,并強調這不是我祖父的想法,是我要堅持這么做的。老媽聽后沒說什么,她沉默著接受了。老媽主要擔心的是,我祖父變卦而取消了大獎,或者我祖父沒有變卦而我銅燔錢起來放棄了大獎。
老媽來電話還有另外的事。
在電話里老媽問我,讀高中時有沒有什么人給我打錢?我頓時驚住了,問她怎么知道的?老媽說,這樣說來他真的給你打錢了?我問老媽,這個他是誰,她卻不說了。我又問了一遍她仍不說。我說確實有人給我打錢了,一共打了十三次,打了兩萬八千塊錢,只是至今我也不知是誰打的。我媽說,這兩萬八你都花了?我說沒有,一分都沒動。我媽說,你以前為什么不跟我說?我支吾著答非所問,說他到底是誰呀?我媽說,我還不確定,而且也不相信,他那么好心給你打錢?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我再了解了解,再說吧。
經老媽這么一提,我心里亂了。
老媽所說的“他”,到底是誰呢?我想來想去,滿腦子無著落,這個“他”是男的呢,還是女的呢?我又撥老媽手機,想知道的心情有些急切。老媽說,你先別問是男是女,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會給你打錢。他這么好心,還不留姓名,不可能。
我決定向祖父言鎮西匯報這事兒,不匯報老媽給我打電話所說的事,只匯報念高中時有人給我打錢。祖父走南闖北,經驗豐富,說不定能分析出個端倪來。同時,我也覺得遲匯報不如早匯報,要是祖父知道后才匯報他也不高興的,也會像老媽一樣質問我為什么不早說,那樣我又會被祖父問得支支吾吾。不早說的緣由確實不大好說,開始是因為自以為涉及到李海,后來是因為不想挑出這個事弄得沸沸揚揚影響學業。只要不動那筆錢,到時候像祖母的撲滿一樣,把錢倒出來就行。當然,我的潛意識里或許還有別的想法。沒錯,事后我沉靜下來想想也不能排除有著我想獨貪這筆錢的因素,要是說出去這筆錢就不是我的了。
我來到301室按了按門鈴,祖父不在家,我撥他手機。
祖父在房屋中介公司,他問我有什么事?我說電話里說不清楚,等你回來再向你匯報。祖父以為我探過許麗麗之后向他匯報什么事了,說你媽對大獎有什么看法?我說她不會有看法的,我有另外的事向你匯報。祖父說,你試探過沒有?我說我跟她說了,她沒有看法。
祖父強調我媽的看法,自有他的顧慮。
祖父對許麗麗有些歉意,言家梁追許麗麗時他透露信息要偏袒小兒子言家梁,可結果沒有兌現,有點欺騙的意思了。更多的是惱火,我媽許麗麗太強勢,有些事我爸毫無辦法,非要我祖父出面才能擺平。先是姓氏之爭,也就是我姓言還是姓許。我爸無所謂,姓名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我祖父卻認為這是原則問題,毫無商量的余地。相持到我滿月,祖父也退了一小步,取言許諾,讓我媽的姓也在我的姓名中出現。不過,在日常中祖父叫我必定帶姓的,叫言許諾,而老媽則叫我許諾。我將要上幼兒園時,言家人發覺許麗麗與李海仍有藕斷絲連的跡象,我祖父就要我爸帶我媽離開芝城赴外省做生意??墒俏覌尣煌?,她不想離開芝城。我祖父就收買我媽娘家人,聯合起來給她施加壓力,結果我媽不情不愿地跟隨我爸離開芝城,到西部小縣城謀生。后來,我們言家分房時,我媽質問我祖父當初他所說的“心中都有數”是什么意思?我祖父說,什么意思你還不清楚嗎?我給你帶孩子了,免費給言許諾從幼兒班帶到小學一年級,帶了四年,就這個意思。我讀初三時,我爸去世不久,我媽就跟李海合伙經營芝城李海家具了,我祖父開始很反對,但很快就知難而退,他找不到足夠的干涉理由,他倆表面上不過是生意合作伙伴。經歷了這許多事,我祖父覺得我媽搞起事來不管不顧,要是對大獎的分配有意見,很可能會吵鬧起來。
在房屋中介公司,祖父給801室掛了個號兒,報價二百四十萬,然后就回來了,直接來我的502室。他進來劈頭就問什么事,我讓他在沙發上坐下,然后把打錢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祖父很驚訝,聽起來好像是一個故事。
祖父的思維跟我差不多,也采取排除法,在親戚中由親至疏進行排除。他說出一個親戚的名字,然后說不可能,又說出一個親戚名字,然后又說不可能。一個個說出來,一個個排除掉。親戚的名字說完了,親戚也就排除完了。在我祖父看來,在眾多親戚中沒有誰會不留名給我打錢。不錯,關鍵是不留名,要是有親戚給我打錢,必定會留名的,不留名是什么意思,祖父也百思不得其解。
親戚朋友,排除了親戚,祖父自然而然就想到朋友。
祖父想到的是我爸言家梁的好友。我爸雖然軟弱,但對人真誠,結交了一些好朋友,比如曾昊他們關系就相當好。祖父說,難道是曾昊?我搖頭說,不可能。要分析不可能,涉及我媽和李海。我沒仔細分析,只說我媽嫁給李海后,曾昊就很少跟我聯系了。我這么一點,祖父就領悟了,他說那究竟是誰呢?
排除了親戚朋友,也許是受報恩事例的啟發,祖父的思維拓展得更寬了。
網絡上報恩的事例確實不少,電視上也有報道宣傳,其中也有報恩不留名的。祖父說,像報上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社會上知恩圖報的人畢竟還是有的,但是不好猜測了。
八
那些天,我陸續接到不少祝賀的電話。
有外地的高中同學,更多的是本地芝城的幼兒班、小學一年級、初中三年級的同學。芝城的同學是雙重祝賀,既祝賀我考中全縣理科狀元,又祝賀我榮獲二百多萬元大獎。曾昊叔叔也打來電話,他祝賀之后要我告知銀行卡號,他們幾個我爸的好朋友要表表心意。我祖父設立大獎,雖然跟一些人說起過,比如在招考辦里他就說了,但知曉面并不廣,局限于小范圍。芝城這些同學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懷疑是我媽許麗麗說出去的,她依舊沒有打消顧慮,依舊擔心我祖父會變卦。
我給我媽打電話,問狀元大獎什么的是不是她說出去的?我媽直言不諱地說,對呀,是我宣傳的,你爺爺的獎項這么大,總不能讓他的炮仗放尿壺里打吧?總得宣傳宣傳,讓大家知道你有個好爺爺。我媽說話變厲害了,簡直判若兩人,我想到李海了。我媽不是個有心計的人,她這般大肆宣傳,言語又說得這么好聽,肯定有人為她出謀劃策。我說,我雖然全縣理科第一,但招考辦主任說過,我高中在外地就讀的,狀元什么的不能宣傳。我媽說道,你全縣理科第一又不是假的,宣傳真事兒犯什么法啦?我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媽回答,你知道了就好,抓緊把801室賣掉,拿到手的錢才是錢。我說我爺爺去過房產中介公司了,很快就會賣出去的。
給我媽講完這個事,我轉換了話題。我說對了,媽啊,我讀高中給我打錢的人到底是誰?我媽說,你說是誰?除了你們言家人還有誰?我愣住了,不以為然地說,不要開玩笑吧媽。我媽說,我還說呢這么好心,哼,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說,媽,我聽不懂哎,你什么意思?我媽說,你不懂,我也不懂,這事你不要說,不要跟別人說,先就這樣吧,我有事了。
我媽說有事,多半是有顧客來買家具了,她要接待客人。我望著手機心里很疑惑,我媽說給我打錢的是言家人,不像是開玩笑,可這言家人是誰呢?為什么給我打錢不留名?我冥思苦想,渾身躁熱起來,便到衛生間沖個冷水浴,可剛打開蓬頭,手機響了起來。
祖父大聲說,言許諾,電視臺記者來了,要采訪咱們爺孫倆,你快下來吧。
我說,采訪什么?
祖父說,你下來就知道了。
我說,待會我下來。
蓬頭的水霧當頭灑下來,我腦子卻沒一刻消停。腦殼似乎變得僵硬了,那些水好像灑在石頭上。電視臺記者采訪什么呢?打錢的言家人到底是誰?我們言家,是我伯父言家棟,還是姑媽言家嬌?他們為什么給我打錢?他們有可能給我打錢嗎?就是給我打錢,為什么不留下姓名?我揣摩我媽說話的口氣,想起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起言凱諾由于家里多給錢而學習成績下滑,頓時似有所悟。要是這樣,我姑媽不可能,只有我伯父了。可是,伯父言家棟不管錢啊,難道是他們夫婦合謀著給我打錢,企圖拿錢砸垮競爭對手?我咽喉里仿佛卡了只蒼蠅,心里頓時生出憎惡來??墒牵荫R上就否定了,盡管他們不希望我獲大獎,不情愿我拿下801室,但畢竟是親侄兒,不至于如此吧。
我沖罷冷水浴,滿腦子漿糊地走進祖父301室。
一男一女兩個年輕記者,我一進門女記者就喊道,狀元郎駕到!我原本不習慣夸張的口吻,說話的又是個美女,于是有些害羞了。祖父看我頭發濕淋淋的滿臉通紅,便響亮地笑道,記者來采訪了,采訪咱們爺孫倆,我已經采訪過,現在輪到你了。祖父換了衣服,鐵銹紅襯衣套在銀灰色休閑褲里,斑白的頭發也梳理過,很整齊地傾伏在后面,看上去油光光的。美女記者對我說,你爺爺說得很好,他說培養好晚輩最重要,文化知識最值錢,他設立大獎的目的就是鼓勵孫輩好好學習功課,多多掌握知識,將來有更大作為?,F在,這個二百多萬元的大獎名花有主,塵埃落定,歸屬于你了。哈,你準備一下,說說獲獎感言吧。爺爺除了設立大獎激勵你們好好讀書,在重視培養方面要是還有其他事例,也盡量說說。
我媽許麗麗的電話擾亂了我的腦子,要不是美女記者的點撥,我還真不知說些什么。除了設立大獎,祖父重視孫輩培養確實還有許多事例。我說了祖父要我跳樓梯,要言凱諾舉扛鈴的事,說了祖父給我們打生日蛋糕錢的事,還說了其他一些事。美女記者說,很好,狀元郎這么一補充,爺爺重視孫輩培養的形象就豐滿了,不但重視物質激勵,也重視意志磨練,這樣很好。
離開之前男記者說,本來準備以《狀元背后的二百萬大獎》為題,考慮到許諾高中是在外地就讀的,因此“狀元”二字就不出現了,以免讓人覺著我們本地的高中都不行,狀元什么的都是在外地就讀回來考的,去年就差點鬧出岔子。聽說狀元兩字不出現,祖父左嘴角挑了一下笑道,沒事,你們怎么宣傳就怎么宣傳吧。我悄聲問祖父,兩百萬,不是說好一百五十萬嗎?祖父不予理會。男記者繼續說,現在我們初步考慮以《祖父的二百萬大獎》為題,突出老人重視孫輩的培養,當然有因就有果,自然也會宣傳許諾刻苦努力,高考成績出類拔萃。男記者口中說的是許諾,而不是言許諾。祖父笑哈哈地予以糾正,然后合掌施禮道,好好好,非常感謝。
記者離開后祖父說,中介公司來電話了,有人有意向買801室,我去見一下那個人,你也一起去。我想著我媽所說的打錢人,心里仍舊亂糟糟的。我說,我就不要去了。祖父說,去一下吧,學學社會經驗,看看你爺爺怎樣與買家打交道。祖父提起與買家打交道,我就來了興趣。我知道,祖父跟買家交涉是很有一套的,他多次說起背賣紐扣的事。祖父是先天性沙啞嗓子,據說我曾祖母懷上他時,因喝了碗黃酒而造成的。原本,沙啞嗓子不利于談生意,祖父卻將這一劣勢轉變為優勢。他跟營業員推銷他的紐扣,說自己嗓子都說啞了,可是一顆紐扣還沒賣出去,連吃飯的錢還沒有著落,祖父藉此感動供銷社里的營業員,以博得同情。祖父說,女營業員好感動,男營業員難感動,一些女營業員聽他嘶嘶啞啞地說話,就或多或少進點紐扣。
在去房屋中介公司的路上,我說爺爺,我們不是說好一百五十萬的嗎?祖父說,說好的還是按說好的辦。我覺得這樣不大好,電視上說二百萬,而實際是一百五十萬,這種空肚吃棒槌的事兒,我媽許麗麗會不會有閑話呢?我心里想,什么時候跟我媽解釋一下呢,以免節外生枝。
九
電視播出《祖父的二百萬大獎》的當晚,他們就來我祖父的301室了。電視上說得非常明白,一頭是祖父言鎮西設立的二百萬大獎,另一頭是孫子言許諾榮獲二百萬大獎,二百萬大獎穩穩當當落入我言許諾囊中了??戳T電視他們坐不住了,于是上門來跟我祖父談談他們對大獎的看法。
他們是我伯父言家棟和我姑媽言家嬌,我伯母伊小娜沒有來,她像老大那樣隱在背后操控,讓我伯父和我姑媽出面交涉。我祖父言鎮西是這樣想的,他的想法也許比較接近事實。我伯母伊小娜一貫如此,似乎別人都是傻瓜就她聰明,什么也看不出來。我祖父對我伯母的評價向來差勁,盡管他與我媽的關系不好,但評價兩個兒媳還是我媽稍好些。在我祖父看來,我媽雖然強勢,甚至胡來,但心地比較平和,表里也基本如一。而我伯母卻兩面三刀,一肚子壞水,唯恐言家天下不亂。當年,我媽跟李海藕斷絲連,我祖父決定冷處理,不得泄露出去,我伯母當面贊同我祖父的觀點,背地里卻傳揚出去,成了街坊私下里快活的談資。我祖父與我姑媽的關系原本也不至于如此糟糕,這里頭也有伊小娜的挑撥離間。這會兒,來說大獎的只有我伯父、姑媽,我伯母沒來,我祖父一開始就有些卵火了。
打先鋒拋出想法的是我姑媽言家嬌,她說這個大獎是六年前設立的,那時801室只值三十來萬,現在漲到二百多萬,還獎一整套房屋不合理。我祖父覺得他們有備而來,就壓住心頭怒氣沉著應對,說你什么意思?是說房屋漲價了不能獎一套,只能獎半套或者更少?按你的說法,奧運會冠軍獎金牌,黃金便宜時獎一塊,黃金漲價了就只能獎半塊?我姑媽說,不能這樣比嘛,怎么能這樣比呢?我祖父說,那你說怎樣比?我姑媽怎樣比卻說不出來,張了張嘴巴瞥一眼坐在一旁的言家棟。我祖父又逼問道,不能這樣比,你總得說出怎樣比啊?
我伯父言家棟開口了,說合理當然不是很合理,我文化館里的同事都說,我們言家這個獎項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競爭。誰都反感子女聯合起來討伐自己,但我祖父仍沒有發作,他盯著言家棟問,怎么不合理你說說。我伯父說,主要是時間長短不同,競爭這個大獎,他們三人努力的時間長短不同,言許諾有六年,從初一到高中畢業正好六年,凱諾有五年,從初二到高中畢業正好五年,而燕燕只有三年,從高一到高中畢業只有三年。顯然,爭奪這個獎項誰的時間長誰有利。燕燕只有三年,她當時就放棄了,要是她也有六年時間的努力,說不定也能考個名牌大學。
這樣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祖父的一些玩伴也曾經提及,他本人也以為在這方面確實不大公平。由于平時思考過,祖父就成竹在胸地說,確實對言許諾有利,對凱諾尤其是對燕燕沒利,可是設獎時誰也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啊,沒有不同意見也就等于達成了共識,對一件不怎么合理的事,相關人員達成了共識,就不該說三道四了。
要是到此為止,我祖父也不至于改變大獎的既定分配方案,我拿一百五十萬,余下的五十萬讓凱諾與燕燕分??墒牵酉聛砦夜脣屨f出的話讓我祖父十分震怒,于是他就改變主意,推翻原定方案,而且打電話喚我去301室,他要宣布重大決定。
我姑媽說的是我伯父言家棟給我打錢的事。她不是開門見山說出來的,而是說我伯父是盡到言家老大哥的職責了,表揚了一通后才說出我伯父在我讀高中期間給我打了不少錢。我祖父很震驚,問我伯父為什么給我打錢?為什么打錢不留名?我伯父說,我弟走了,做伯父的對侄兒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至于不留名,是考慮留下名言許諾可能不肯收。我祖父說,你不知言許諾他媽按月給他打生活費嗎?我伯父說,他媽是他媽,我是我,不一樣。我祖父說,你不留名給他打錢不會另有目的吧?我祖父認定是另有目的,但他不愿點破,這是家丑,點破了就會外揚。我伯父說,有什么另有目的?只要有人給我打錢,不管什么目的,我都高興。我祖父怒不可遏,于是就給我打電話要宣布重大決定。
其實我未進301室,我祖父的重大決定就宣布了,他說大獎全歸于我,其他任何人都別有非分之想。該項重大決定宣布后,我伯父就和我祖父爭吵起來,我姑媽在一旁幫腔,立場堅定地站在他哥言家棟一邊。我伯父兄妹倆離開之前,說了更難聽的話,氣得我祖父像老鴨子一樣沙沙啞啞的差點背過氣去。
我伯父兄妹是在我到了301室門外時離開的。我聽到屋內激烈的爭吵聲,我姑媽說你以后老了走不動不要找我們,我們沒有你這個父親。我伯父也附和著說了句什么。我祖父沙沙啞啞的說些什么聽不清楚。我急急地伸手按門鈴,不一會兒防盜門開了,走出的是我伯父和我姑媽,他們斜著眼睛看了一下我就走了。
祖父言鎮西彎腰在餐桌臉盆里清洗假牙,假牙爭吵時從嘴巴里掉下來了。在節能燈映照下,嘴巴凹陷的祖父似乎在撫弄從自己身體摘下的固有部件,十分苦厄的樣子,似乎要哭出來了。我心里疼痛了一下,一股酸楚涌上心頭。可祖父開口說話時,便顯出堅強來,沒有要哭的意思,只有憤怒。祖父說,居然是他,給你打錢的居然是他。在祖父看來,我伯父肯定在我伯母的指使下給我打錢的,這種壞心眼昭然若揭。祖父說,幸虧你把持得住,沒讓錢俘虜了去,沒亂花錢耽誤學業。我說,哈,真沒有想到。祖父說,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們商定的大獎分配方案無效,801室全獎給你,賣出的錢不論多少全歸你,我當著他們的面宣布的。
祖父裝上假牙情緒平靜下來,他說我當初設立大獎是有其他方面考慮的。以前,你爸追你媽,我向你媽透露要偏袒你家,可家庭的事情很復雜,分房時兩個兒子兩碗水必須端平,不能你家兩套你伯家一套,我就想換個方式,再給你家一套房子,兌現偏袒你家的諾言。祖父說,想來想去,我就想到把最好的801室拿出來設個大獎。當時,我就料到獲獎的一定是你,燕燕是個黃饅頭,不可能的;凱諾吊兒郎當地不肯學習,也不可能的,只有你從小就用心學習。
我覺得祖父用心良苦了,還說祖母托夢的,還說搖了撲滿的。當然,祖母托夢、搖撲滿或許也是真的。我便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同時心中的一些疑惑也釋然了。當時我覺著應該設立三個獎,我們三姊弟都有份。我也曾問過祖父為何不設三個獎,祖父說就設一個獎,這樣獎品才大,大得人心動,大得人心疼。
祖父接著說,這事我只跟你爸說了一下,在醫院里他快不行時說的,跟其他人沒說過,包括你媽。你也不要跟你媽說,你媽反正以為我欺騙了她,我也不想解釋,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祖父又說,現在都定下來了,大獎全歸你。你也不要再有什么想法,本來就歸你的。
我眼窩潮濕了,抹了一把眼睛說,爺爺,我要是有什么想法會跟你說的,伯伯、姑媽他們那樣做肯定不對。我強笑著繼續說,不過,你可能確實有些偏向了,偏向我家。我覺得我們言家不能因為這個大獎搞得不團結,讓人笑話。祖父說我不怕,我走不動了不會依靠他們的,我去敬老院。
十
我跟老媽許麗麗商量,先把伯父言家棟給我打錢的事說了,我媽其實早就知道了,她沒有驚詫,只有苦笑。我媽也明白,給我打錢是居心險惡,街坊上不少孩子錢花多了,成績就一落千丈,這也包括我堂兄言凱諾。他們把打錢的事說出來也不知什么動機,或者想拿回這筆錢吧,好比在魚塘里接二連三丟下的魚餌,魚不上鉤就想要回來。我說了打錢的事,接著把言家棟兄妹和我祖父爭吵的事說了出來,強調爭吵的原因是祖父硬要把整個大獎歸我。我媽點上煙抽了一口說,你爺爺對你的好是無話可說的。我又說起我在門外所聽見的,強調言家兄妹揚言不認他們的父親了,不盡贍養義務了。我媽又抽了口煙不吭聲了,一副若有所思狀。我最后說起祖父的良苦用心,他為了兌現自己的諾言,兌現向我媽透露偏袒我爸的諾言,才設立大獎的。我媽頓時愣住了,愣了好一會兒說,你爺爺跟你說的?我說是的,他交代我不要跟你說,說你反正以為被他欺騙了,他也不想解釋,解釋了你也不會相信。我媽又愣住了,愣了好一會兒說,關系搞僵了,對你爺爺不利,他畢竟老了,都七十八歲了。我說,我爺爺說他不怕,走不動就去敬老院。我媽將煙蒂丟進紙杯,只抽了一半就丟了。她有些哽咽地說,你爺爺是說氣話,有這么多兒孫,他不會去敬老院。我說,都是這個大獎惹的禍,關系弄得這么糟。
我媽吁了口氣說,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我不會不通情達理。實際上,你爺爺也不容易,一個鄉下人在縣城弄了這么多房產。他兩個兒子都比不上他,不是小看你爸他們,他們真的比不上他們的老頭子。
有了我媽這樣的話,我心中有底了。
我說,我爺爺設立的這個大獎確實有些不合理,對凱諾、燕燕確實不公平。我把伯父言家棟所說的不合理說了一遍,然后說,知道這個大獎的人也基本有這樣的看法,以為在這方面不合理,我有六年時間的競爭,而他倆只有五年、三年,對我有利得多,可以說這不是公平競爭。這方面的不合理我媽其實也是認同的,我之所以強調是希望我將提出的想法我媽好接受一些。但我沒有馬上提出來,我停頓下來望著我媽,希望她應該說點什么。
我媽卻說,你說下去。
我就把想法說出來,說以前我就想過,應該設立三個獎項。我的具體想法是,言許諾一等獎、獎金一百一十萬元;言凱諾二等獎,獎金六十萬元;章燕燕三等獎,獎金三十萬元。我媽聽完想了想說,要么這樣吧,一倍一倍加上去,三等獎三十萬,二等獎六十萬,一等獎一百二十萬,這樣才像個等級獎。
我激動地說,那總數二百一十萬了,超了的怎么辦?
我媽說,我也打聽過,那套801室可以賣到二百一二十萬,要是只賣二百萬,空缺的十萬由我來出。
我和老媽一起去祖父的301室,我媽給帶了一盒三支裝別直參。
聽了我們的獎項安排,祖父眼里涌出淚來,坐在沙發上的軀體似乎也縮小了,像一匹受傷的老獅子。在我的心目中,祖父是條硬漢,除了我祖母、我爸去世,我從未見他掉過淚。祖父很失態地抹了抹眼窩,然后搖搖頭說,不要理他們,這個獎就是你們的,不要設三個獎了,就設一個獎。我諒他們不敢,要是真把家梁的事說出去,我會給他們好看的。
我爸言家梁什么事呢?我和我媽似有所悟,但都不相信。
事情卻是真的,我伯父我姑媽簡直瘋了,居然以此威脅我祖父。我爸言家梁的事我祖父非常忌諱,我爸不是因胃穿孔大出血去世的,而是肝癌病逝。在我們一家三口生活的西部那個縣的縣醫院一查出就是肝癌晚期,不到三個月就在那個縣所在的省醫院去世了。我祖父當機立斷,查出是肝癌晚期他就封鎖消息,然后奔赴那個省醫院。我爸在芝城出現的是骨灰盒,死因是胃穿孔大出血。我曾祖父死于肝病,我伯公死于肝癌,要是再加上我爸,就三代因肝癌而死了,而且年紀都不大。肝癌有遺傳傾向,傳出去對后輩不好。當時,我祖父那樣決策,我媽許麗麗反對,她要送回的是活人言家梁,而不是骨灰盒,她不忍心讓愛人死在外地。我祖父陳明利害,并借助撲滿占筮,我媽才勉強同意,我爸肝癌病逝的情況得以嚴密封鎖??墒?,因為這個大獎,我伯父他們卻揚言如果大獎都歸我,就將封鎖了若干年的事情捅出去,他們要破罐子破摔了。
我祖父被激怒了,顯得非常執拗,堅持只設一個獎,不設三個獎。他說,要是真敢把家梁的事說出去,我就把他們的鍋灶扒了。我伯父、姑媽把我爸的事說出去,大概率是不可能的,也只是嚇唬一下我祖父而已。不過,祖父和他們頂牛上了,這事就有些難辦了,或許需要我和言凱諾、章燕燕三兄妹一起想辦法解決。暑假里他倆都要回來,章燕燕專科畢業了,要在外地找工作,不論找上找不上都要回來一趟,只是可能遲點兒。只要我們三兄妹一條心,應該會想出讓各方都能接受的辦法。
我媽說有些人惹急了會失去理智,這事不宜再拖了,意思是借助撲滿解決。她說照你爺爺的說法,當初要不要設立大獎,是通過搖撲滿來決定的,我們不妨也學學,拿兩枚硬幣來,一枚標識設一個獎,一枚標識設三個獎,放到撲滿里搖,讓撲滿來決定。我說,要是搖出的是設一個獎怎么辦?她說,由我們來搖,怎么會搖出設一個獎呢?我想想也是,我們可以操控。
補? 遺
一年春天,言凱諾組織祖父言鎮西等言家人赴杭州游玩了幾天,包括伯父言家棟倆口、姑媽言家嬌倆口、我媽許麗麗倆口子,計有七口人。在我平時的言談中,阿皮同學對我祖父言鎮西留下深刻印象,覺著是個人物,想見見他老人家,便在杭州西湖茶墅設席宴請了他們。阿皮時任杭州市某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我原本赴杭陪同祖父游西湖的,但由于我們肝腫瘤內科副主任臨時有事,院里安排我替代他去往貴州某市醫院進行技術幫扶。在杭期間,言凱諾讓祖父在他工作的醫院進行了全身體檢,除了胃里有些炎癥,其他主要指標都比較正常。次年深秋,我也組織祖父他們來上海玩了幾天,除赴杭原班人馬再加上章燕燕兩口子,總共九人。祖父已九十高齡,我交代表姐燕燕在來回動車上,要對老人多加照顧。在滬期間,我也安排祖父在我工作的醫院做了體檢,除了胃里有些炎癥,其他主要指標依舊比較正常。
祖父最后是無疾而終,他坐在泰鶴小區泰鶴亭前邊木椅子上曬秋陽,打了一會兒瞌睡,然后頭一歪就走了。享年九十二歲。
家里那只撲滿也讓祖父帶走了。這只撲滿改變了我們言家的前途命運,化解了我們言家的家族矛盾,我們堂表兄妹關系密切得如同親兄妹,在泰鶴小區和言家莊樹立了榜樣,具有良好口碑。確實,我們言家許多事情都來自這只撲滿,祖母在撲滿里搖出那些硬幣是真實的,祖父說確定許麗麗為我父親言家梁的追求對象、謊稱言家梁為“胃穿孔大出血”以及設立大獎等諸多言家大事,他都搖過撲滿的。這只形態滾圓飽滿的撲滿,對于我們言家很有紀念意義,可我們還是決定讓祖父帶走,其中不乏寄托哀思的意思。
出殯那天,章燕燕舉著祖父言鎮西的大幅遺像走在前頭,言凱諾和我分別捧著蓋了紅綢緞的骨灰盒和撲滿,跟在她后面。祖父母的墳墓是雙穴墓,中間有道磚隔墻,隔墻上有個窗口,我們就將撲滿安放在那窗口的窗臺上。安放那兒最恰當,左邊的祖父可以看見,右邊的祖母也可以看見。他們都看見比較好,它是祖母陳阿妹從娘家帶來的,是她的嫁妝。當年她在這個嫁妝里,搖出一百八十二元三角三硬幣的同時,也就搖出了我們言家的這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