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核工業遺產保護與利用
——以比基尼環礁為例

左 琰

程 城

為了爭奪世界霸權，二戰后美國與前蘇聯在政治、經濟、軍事上開始了長達數十年對峙，國際力量也隨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戰前的“多極化”轉變為戰后以美蘇兩國為代表的“兩極化”①，直至1991年蘇聯解體。這段長達40多年的“冷戰時期”②最大的特征就是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軍備競賽，在1945年—1957年期間，兩國開始了研制核武器競賽。1945年7月16日，美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緊接著1946年8月29日，蘇聯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打破了戰后初期美國的核壟斷地位。1952年和1953年隨著美國和蘇聯第一顆氫彈先后試驗成功，兩國在核武器的實戰化、高質量、小型化方面展開競賽。據統計，1945年—1985年間全世界共進行的1500余次核試驗中，美蘇合占世界總數的80%以上。兩個超級大國的軍備競賽特別是核試驗給環境造成的傷害是難以估量的，許多直接參與生產和試驗的基地隨著冷戰結束而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多年后它們中的一部分由廢棄地通過長期的環境治理和旅游開發而變身為具有獨特政治和軍事價值的旅游景點，對我國尚未受到普遍關注的核工業遺產的保護和利用有著絕佳的借鑒意義和參考價值。

1 比基尼環礁的歷史背景和遺產價值

馬紹爾群島位于太平洋中部，由1200多個大小島嶼組成，分布在200多萬km2的海域上。比基尼環礁位于馬紹爾群島東北角，由23個小島環繞這一個面積達594.1km2的瀉湖組成（圖1～2）。自16世紀開始，這塊土地先后被西班牙、德國、日本占領，1944年日本被美軍驅離馬紹爾群島后，該群島及環礁即歸美國海軍管理。1947年由聯合國委托美國管理，為“美國太平洋島嶼托管地”的一部分，1979年并入馬紹爾群島共和國。

1946年1月，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經過反復醞釀，最后選定了馬紹爾群島成為美國核試驗的所在地。1946年2月，美軍工程兵開進了比基尼環礁，開始強迫當地居民搬遷到200km以外的另一處島嶼上，并隱瞞了搬遷原因和核試驗可能給他們造成的傷害。1946年—1958年間美國在馬紹爾群島共進行了67次核試驗，其中23次在比基尼環礁③。從此，美麗、富饒的世外桃源，變為殺人武器的試驗場，蘑菇云團頻頻升起，放射性塵埃撒滿了島嶼及其周圍海域，給世世代代生活在這些海島上的土著人帶來嚴重的災難。

為了震懾蘇聯，1946年作為世界和平時期第一次核彈試驗——“十字路口行動”（Operation Crossroads）在此進行，共有兩次核爆炸——代號Able的空中核試驗和代號Baker的水下核試驗。美國將二戰中從德國和日本收繳來的各種戰艦組成了一個龐大的靶船艦隊（包括航空母艦、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潛艇、各式登陸載具及運輸艦以及駁船）駛進比基尼環礁集合，通過核爆炸來測試核武器的威力。同時，美國還使用了豬、羊、老鼠以及谷物來測試生物在高輻射下的基因變異。1946年7月1日Able核試驗隨著一架B-29轟炸機在目標艦上投下23，000TNT的核彈（與轟炸日本長崎同款的“胖子”钚內爆式核彈）而完成，7月25日Baker核試驗于在水下進行，也采用了與前者相同當量的核彈，是世界上首次的水下核試驗（圖3～4）。1952年美國在這里試驗了第一枚氫彈。

圖1 馬紹爾群島共和國及比基尼環礁區位圖

圖2 比基尼環礁的范圍

圖3 比基尼環礁“十字路口行動”戰艦沉沒前

圖5 比基尼環礁布拉沃火山口鳥瞰圖

圖6 1954年氫彈爆炸時，日本漁船“福龍丸”正在 200km外的海域進行捕撈作業

圖7 比基尼環礁現存通信電臺

圖8 比基尼環礁地面掩體

表1 對比基尼環礁保護工作的影響因素

表2 比基尼環礁已經開發的項目

表3 比基尼環礁的研究與監測

圖9 比基尼海底出現的魚類

圖10 比基尼海底巨型珊瑚礁

比基尼環礁最著名的核試驗是1954年3月1日“布拉沃行動”（Bravo）中爆炸的美國實用型氫彈。由于設計缺陷，其核爆當量達到1500萬TNT，超過預期當量的2.5倍，其爆炸威力達到廣島核彈爆炸的1000倍，也因此留下了衛星圖上能清晰辨別的不規則圓形大坑——深達80m、最寬處達到2km的“人工湖”——“布拉沃”彈坑（圖5）。這次行動由于估算不足，軍方未向外界發出任何警告，沒有及時撤離附近居民和海上作業的各國漁船，造成太平洋上最大的核污染事件（圖6）。大量的放射性塵埃飄落到島上，島民一無所知，直到人們出現惡心、發癢、指甲和頭發開始脫落、眼睛漲疼等癥狀。幾天后美軍才發現，離比基尼環礁400km的朗格拉普島（Rongelap）已經成為了全世界放射性最高的一個地區，此時美軍才把島上居民全部遷移到更遠的島上。這些島國的原住民成為了第一代核難民。

1948年—1958年的10年間大規模、高頻次的核爆炸試驗雖推動了美國核武器技術的迅速發展，鞏固了美國在冷戰時期的有利地位，卻也給這里的自然環境帶來了不可估量的生態破壞和嚴重的放射性污染。1958年停止核試驗后，環礁的一切生物慘遭滅絕，幾十億升水被蒸發，大量放射性物質使得這一海區所有生物都蒙受了滅頂之災，原本世外桃源般的美麗海島生態環境被破壞殆盡，成為一片死島。當核試驗停止10年后的1968年，美國鏟除和替換掉比基尼環礁的表面覆土并栽種5萬多棵椰子樹和面包樹，對其污染的土壤進行測試，當這些樹結出果實后經化驗發現內含放射性物質仍然很高。1969年美國政府開始對比基尼環礁進行一項長期的土地開墾填筑計劃，其目的是使島上原住居民盡早返回家園，并對這些人群和海島生態環境實施長期監測，以期了解核輻射對生物基因的危害。1978年，遷居回島的居民體內銫—137濃度仍然大大超標。美國能源部的一項研究也表明“所有比基尼居民的輻射指標，都超過美國人30年的劑量。”④經由馬紹爾群島政府和美國政府共同努力，在持續清理核污染和生態修復的30年后，政府宣布該區域符合居住條件。

如今過去了70多年，比基尼環礁的生態環境正在逐步恢復中，而沉沒于海底的大規模戰艦殘骸使得該區域成為潛水探險家的夢想之地。其中，曾服役于二戰的海上航空母艦薩拉托加號（USS SARATOGA）沉沒在比基尼珊瑚島的咸水湖底部，它是目前世界上已確定位置的水下最大沉船，比當年的泰坦尼克號還要大，也是世界上唯一可以通過潛水觀賞到的航空母艦。此外曾帶領襲擊珍珠港的日本皇家海軍旗艦長門號（HIJMS NAGATO），在戰后被美國海軍收繳后充作核彈爆炸的試驗品，最終成為一堆金屬廢墟永眠海底。

比基尼環礁核試驗基地作為二戰后保留至今的冷戰遺產見證了核時代的黎明、冷戰的開始以及核殖民主義時代，它成為世界進入原子時代的象征。基于此，2010年比基尼環礁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保留著人類史上原子時代的重要遺產景觀⑤：包括沉船群和地面掩體（圖7～8）、消失的島嶼以及布拉沃火山口。這里爆炸的總當量達到了廣島核彈爆炸當量的7000倍，放射性污染對其地質、自然環境和民眾的健康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后果和影響，科學家們認為，要使比基尼島上銫137降到安全水平大約需要近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2 比基尼環礁的保護與再生策略

2.1 比基尼環礁的保護法規和影響因素

比基尼環礁生態環境的修復和核試驗遺跡的保護通過基里-比基尼-埃吉特政府（Kili-Bikini-Ejit）⑥頒發嚴格的保護法規得以完成，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991年頒布的《歷史文化保護法》及其附屬條例⑦旨在保護歷史文化資源，包括管理水下資源的使用、歷史文物出口以及對土地改造活動的控制。該法令規定對違反行為處以最高1萬美元的罰款或6個月監禁（《歷史和文化保護法》第45篇第2章）。早在1988年地方政府就頒布第14號法令，若非持有地方政府頒發的許可證，禁止進入比基尼環礁或潛水，并從比基尼瀉湖移走任何物品。這些規定在1996年作了修訂，規定所有前往比基尼環礁的潛水者和游艇必須獲得當地政府的許可，并簽署一份免責聲明，所有潛水者必須有正式的比基尼環礁潛水員陪同。

為了確保比基尼環礁生態環境的多樣性，根據KBE地方政府1997年7月30日頒布一項法令，禁止在瀉湖內捕撈鯊魚、海龜或使用刺網、撒網等手段，禁止在沉船海域周圍捕魚。所有鳥類的棲息地都受到這一法令的保護，禁止領有執照的遠洋漁船在環礁的12海里任何領海內捕魚。

比基尼環礁的保護工作自20世紀60年代末就開始了，它受到來自發展、環境、自然災害和旅行者等方面的壓力和影響（表1）。

2.2 比基尼環礁的保護策略和管理機制

①控制進入：只有游客以及科學考察隊才能進入比基尼環礁。所有想乘飛機游覽比基尼環礁的人必須事先獲得地方政府的許可。

②游客管理：潛水去沉船的人員必須由比基尼雇用的潛水員陪同，必須要有一定的潛水經驗以保證潛入沉船而不會受到傷害。潛水員被要求簽署合約書，并禁止從船上移走文物。游艇可以參觀比基尼島，但必須獲得比基尼環礁當地政府的許可，并不得在非比基尼雇用的潛水員陪同下潛入沉船。

③規則、監督和執行：在全國范圍內強制漁船安裝船舶監控系統（VMS）的客戶端，以便馬紹爾群島海洋資源管理局（MIMRA）跟蹤船只的位置。如果被發現在12海里內的水域捕撈，會由馬紹爾群島警方以非法捕魚罪而逮捕涉案人員。

④對未來發展影響進行評估：比基尼環礁保留了冷戰時期美國本土以外一個廢棄核試驗場的歷史遺跡。有必要評估任何拆除、建設、土地清理、人口遷徙或類似活動對比基尼環礁的環境影響。任何挖土或建造活動都必須獲得馬紹爾群島環境保護署（RMIEPA）和歷史保護辦公室（HPO）的許可，以評估發展項目對環境和遺產資源的影響。此外，比基尼環礁保育管理委員會必須考慮任何有關在比基尼島進行工程的建議，還應征求ICOMOS組織、世界遺產中心以及其他國際專家的意見。

⑤公眾教育和認識：對比基尼環礁作為人類文化遺產的教育意義面向三個主要目標受眾：一是生活在基利、馬朱羅和其他地方的馬紹爾群島人民和比基尼環礁人民；二是外國游客和到比基尼島和馬紹爾群島的內地游客；三是世界各地的人。比基尼環礁目前已經開發若干項目，這些已大大有助于傳播比基尼環礁的世界遺產價值（表2）。

⑥研究與監測：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1991年進行的最新考古評估（Delgadoetal，1991）揭示了比基尼環礁文物的歷史和考古意義，并指出對比基尼環礁的開發和開放潛水旅游，有必要與各大學和研究機構發展伙伴關系，以確保比基尼文化遺產資源的持久保護。這項工作從文化遺產的監測與解釋、海洋資源的研究兩個層面做起，主要包括以下工作（表3）。

比基尼環礁的遺產保護依托于當地政府系統管理和運營，協調各方資源和意見。在政府主持下成立比基尼環礁養護管理委員會（BACMB），至少每三個月開會一次，其職責是執行管理計劃，建議規章制度和程序以確保比基尼環礁保育管理計劃的有效推行。該委員會成員包括比基尼地方政府委員會的市長、參議員和執行委員會、比基尼聯絡官、比基尼旅游代表、比基尼環礁保護與管理委員會官員、比基尼環礁旅游業務度假村經理、比基尼項目代表、比基尼環礁傳統領袖代表、青年代表、女性代表以及由RMI歷史保護辦公室委任的其他成員。

除了比基尼環礁養護管理委員會外，運營機制里還需遺產專家顧問、保護項目經理以及潛水項目管理員等幾方面的協同合作。征聘海洋考古學或冷戰遺產保護方面的國際專家成為遺產專家顧問，其職責是就文物的保護工作提供意見，協助撰寫建議書及撥款申請，開展有關場地研究及解釋工作，參與評估并協助制作口譯材料，并就擬議發展項目對比基尼遺產價值的影響提供意見。這些專家可以自發或獲該機構資助，前提必須是對該地區環境有一定了解。保護項目經理將常駐馬紹爾群島，并定期訪問比基尼島，與那里的保護官員一起工作，其職責是與當地、國家和國際上的利益相關者合作，實施比基尼環礁保護管理計劃，發展伙伴關系和維護資金來源，實施比基尼環礁保護管理計劃，監察自然保護區的日常管理工作⑧。自然資源保護項目經理的職位預計不會全職，但可以與KBE當地政府的現有職位相結合。潛水游戲管理員必須來自當地政府主辦的潛水公司，他們將在潛水地點的日常管理、監測和監督中發揮積極作用，還將接受定期培訓，以便對沉船和建筑物的保存情況進行監測。

比基尼環礁的管理、解釋、展示和保護將需要世界遺產中心、咨詢機構和《世界遺產公約》其他締約國不斷提供資助，同時，比基尼環礁的保護工作還需定期向世界遺產中心匯報以接受監督。

由于核輻射對環境的嚴重破壞，馬紹爾群島和比基尼環礁的生態修復和保護持續了漫長的過程。在美國和馬紹爾群島政府的共同努力下，從控制源頭進入，公眾行為監督，到公眾教育和環境監測研究的全方位保護，明確了從政府到運營管理者各個層面的責任及其在保護工作中所扮演的角色，并將各自的工作融入整個保護機制。再加上世界遺產中心的協助和監督，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如今美國科學考察隊驚喜地發現比基尼環礁海域出現了大量海洋生物如大鯊魚、巨型珊瑚礁等，呈現出多樣化的生態系統（圖9～10），海洋的自我修復能力正在顯現出來。

結語

隨著1996年9月30日美國要求世界各國簽署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后，冷戰時期美蘇兩國因軍備競賽而為后世留下了一批神秘罕見的核工業場地遺跡。作為原子時代的象征，這些已廢棄地包括地面、水下或地下在震驚全世界的同時也給自然環境帶來了難以估量、長久的危害，亟待從國家層面來重視這一特殊歷史產物，針對性地制定相關的歷史文物保護和生態修復法規，從上至下地推進這些廢棄地的保護和再生計劃。比基尼環礁作為一種特殊的冷戰遺產被收入在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歷經嚴格保護和謹慎開發在數十年后逐步恢復其充滿生機的自然生態系統，它給了中國以及其他有核國家在面對越來越多的廢棄核設施的保護與開發利用上有益的借鑒和參考。

資料來源：

圖1～4：《Bikini Atoll Nuclear Test Site Nomination File》；

圖5，7～10：UNESCO World Heritage官網；

圖6：UNESCO World Heritage官網；

表1～3：作者依據《Bikini Atoll Nuclear Test Site Nomination File》整理繪制。

注釋

① 馮紹雷,陳昕主編.張小明著.當代國際政治叢書——冷戰及其遺產[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② 美蘇兩國盡管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上分歧和沖突嚴重，但雙方都盡力避免世界范圍的大規模戰爭爆發，而采用局部戰爭、科技和軍備競賽、太空競賽、外交競爭等“冷”方式進行。

③ 牛寶成.美核試驗摧毀太平洋島國記實--美國在太平洋進行的核實驗[J].出版參考,2005,(35):30-31。

④ 瞭望智庫.中華網軍事[OL].2019.7.6 https://military.china.com/history4/62/20190706/36551510_all.html。

⑤ 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 under this criterion is demonstrated through recognition of Bikini Atoll as:1）A monument and memorial to the dawn of the nuclear age; 2）A site bearing witness to nuclear testing events of global significance—turning points in the world’s history; 3）A testimony to nuclear colonialism.——Bikini Atoll Nuclear Test Site Nomination File。

⑥ KBE地方政府是比基尼社區選舉產生的地方政府，現位于馬朱羅的埃吉特島和基利島。

⑦ 附屬條例包括《關于接受和出口文物的條例》、《關于獲得史前和歷史性水下資源的條例》和《關于修改土地活動的條例》。

⑧ 主要包括制訂月度工作計劃，確保員工保質保量完成工作計劃；定期進行教育及宣傳、社區諮詢工作；確定工作人員的培訓和能力培養需要，并確保工作人員接受這種培訓；提供報告以滿足捐助者和贈款合同的要求以及監督計劃的執行情況，并根據需要調整現場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