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
摘 要:華夏文明之演進,當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雖然沒有實現真正的大一統,卻是中國歷史上商品經濟、文化教育、科學技術高度繁榮的時代。宋代玉器上承漢唐之遺風,下啟明清之新意,在中國玉器發展史上不可或缺。而始興于宋、作為宋代玉器重要組成部分的仿古玉器,其產生和發展均具有顯著的時代特征,在美學藝術研究、歷史文化探索以及文物鑒賞領域獨具一格,價值突出。文章擬從宋代仿古玉器產生的歷史背景、國內現存資料及主要特征三個方面,對趙宋統一區域內的仿古玉器進行綜合論述,以就正于方家。
關鍵詞:宋代;仿古玉器
玉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悠悠中華文明的奠基石之一。我國的玉文化歷史悠久。早在新石器時代,原始先民們就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利用這些“天地自然之結晶”進行生產勞作并賦予其神秘的宗教崇拜色彩。進入封建社會以后,玉器不僅長期作為封建主義中央集權禮制的強有力象征,維系著等級森嚴的封建統治秩序,亦因其美好的自然屬性,常被用于比喻人們崇高的道德觀念和精神追求。所謂“石之美兼五德者”,玉器早已超出了其自身攜帶的五種自然德行,而被冠以政治、文化、思想、道德方面豐富的精神內涵,形成了以玉器為核心物質載體的玉文化,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寶庫中重要的一支。
宋代玉器上承漢唐之遺風,下啟明清之新意,是我國玉器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伴隨著商品經濟的大發展、科學文化的大繁榮以及與遼、西夏、金等少數民族政權的交流融合,宋代玉器在造型、紋飾、雕刻技法與內涵等方面具有獨特的時代特征,這之中便有仿古玉的突出貢獻。曲石先生在《兩宋遼金玉器》中,從玉器的類型和用途出發,將宋玉分為裝飾用品、容器、文房用具、藝術品、仿古玉器和雜器六大類。①仿古玉器,被單獨列作宋代玉器的一類,地位可見一斑。學界關于宋代仿古玉器的研究并不多,20世紀80年代的學者多注重論證其產生時代,較普遍認為始興于宋,對于古玉起自唐代的說法認為“失之過早,而發軔于宋是大體可信的”。②著名古玉收藏家傅忠謨著《古玉精英》中談道:“北宋末期,寶愛古器物成為一時風尚,出現了擬古和偽造的銅器、玉器。③”近期學者多從鑒賞角度進行研究,如黃曉蔓《宋代仿古玉器與清代仿古玉器造型紋樣的異同》④等。張宏明《宋代的仿古玉》一文中探討了宋代仿古玉的產生、價值、影響,以及出土及傳世資料,是較全面的綜合性研究成果。⑤
1 宋代仿古玉器產生的歷史背景
仿古玉器始興于宋,有其歷史趨勢的必然性。一方面,從大的歷史環境來說,中國玉器歷數千年之發展,至宋元時期首次完成了從皇家神壇走向民間世俗的重要轉變—玉器不再只作為封建統治階級的禮制用器,而逐漸演變為具有世俗意義和功能的商品。仿古玉是宋代商品經濟發展、文化藝術繁榮和科學技術創新的重要物質載體,是適應當時社會、經濟、政治、文化需要而發展起來的一種特殊形式的玉器。另一方面,仿古玉產生于宋,與趙宋政權統治下獨特的時代特征密不可分,重文抑武的政策,寬松的士人環境,經濟和文化的高度繁榮,都為仿古玉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①兩宋時期崇古、尚古之風盛行。北宋末期,以哲宗、徽宗為代表的“文藝派”皇帝,十分注重文物收藏,并“詔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屬。”⑥《宋史·徽宗本紀》記載政和二年十月,“得玉圭于民間”,不知此圭是否為政和二年宦者譚稹所獻①,若是,則“兩旁刻十二山,若古山尊,上銳下方。上有雷雨之文,下無瑑飾,外黑內赤,中一小好,可容指,其長尺有二寸……徽宗乃以是歲冬御大慶殿受圭焉。”②皇室揚興的尚古風潮,傳遍仕宦權貴乃至普通士人,使當時出現于民間的古玉器成為自上而下一致追逐的對象。正如張文廣所論:“宋代尚古之風盛行,大量仿古器物出現,其根源在于皇室的提倡。”③當然,宋時出現的真正的古玉器或作宮廷獻禮,或作權貴把玩之物,不可能完全滿足尚古風潮的文化需求。在這樣的政治文化背景下,仿古玉器應運而生。至南宋時,仿古玉器已得到皇室的支持認可,高宗時期編著的《古玉圖譜》,較為詳細地描繪了古代玉器的器型、紋飾,同時在全國搜尋古玉器進行仿制。民間更是蔚然成風,現存可見的傳世宋代仿古玉器中,大部分為南宋時期之器物。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兩宋民間生產的仿古玉器,多為牟利而產,仿制水平較低,有學者就認為宋代對古玉器的作偽“水平并不高,有些以真器為本,有些則純系憑空想象,即使是以真器為本的,其形制、紋飾也有很大變化,甚至走樣,這種情況到明代才有所改觀”④。無論是皇家定制還是民間私仿,兩宋而興的仿古玉在玉器發展史上都應有一席之位,其產生的實質,是一種符合當時社會先進生產力的文化復興現象,這種文化復興現象既滿足了對歷代文化傳統的揚棄,又融入了新的社會風格,表現出的是文化的進步和富足。
②金石學的興起與宋代知識分子鑒玉能力的提高。宋代金石學發端于真宗時對古銅器的研究,此后在北宋統治者的政治文化導向下逐漸發展成為一門以著錄、考釋古器物為主的考證學說。北宋時期金石學的研究內容以彝器和碑刻為主,古玉器亦有涉獵,目前所見最早著錄古玉器的著作是北宋后期著名畫家李公麟所作的《考古圖》。其后,呂大臨又著《考古圖》,收錄古玉器14件。金石學的興起為宋代仿古玉器的制作提供了理論基礎,雖然囿于收錄數量,但在其造型的模仿、雕琢、加工等技術問題上依然發揮了啟迪與參考作用。此外,宋代知識分子對玉石的認知水平有了較大提高,歐陽修、蘇東坡、李公麟、沈括、周密等人均對玉石和古玉器有所研究并提出過真知灼見。如歐陽修對于翡翠硬度高于金一事論道:“凡物有相感者,出于自然,非人智慮所及……而翡翠屑金,人氣粉犀牛,此二物,則世人未知者……予偶以金環于罌腹信手磨之,金屑紛紛而落,如硯中磨墨,始知翡翠之能屑金也。”⑤《宋史·李公麟傳》記載:“紹圣末,朝廷得玉璽,下禮官諸儒議,言人人殊。公麟曰:‘秦璽用藍田玉,今玉色正青,以龍蚯鳥魚為紋者,著帝王受命之符。玉質堅甚,非昆吾刀蟾肪不可冶,琱法中絕,此真秦李斯所為不疑。”⑥又如宋末元初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記載:“凡玉工描玉用石榴皮汁描之,則見水不去。”⑦周密著《武林舊事》卷七載:“淳熙六年,至聚景園,就中間沉香卓幾一只,安頓白玉碾花商尊,均高二尺,徑二尺三寸,獨插‘照殿紅十五枝。”⑧此處的“白玉碾花商尊”,高約66.7厘米(2尺)、徑約76.7厘米(2.3尺),形體較大,屬于矮墩形容器,顯然是一件仿古器。由此可見,宋代文人對玉器知識的掌握已逐漸從單純空泛的“比德尚玉”的精神層面中脫離出來,轉向對玉石自然屬性以及玉器辨古方面的研究,這種務實的治學氛圍和治學成果在客觀上也為宋代仿古玉的產生提供了輿論支撐。
③宋代經濟的高度發展帶來手工業、商業及娛樂市場的高度繁榮,對仿古玉器的制作生產起到了極大推動作用。隨著舊坊制的破壞、宵禁的取消和“市場”的大興,宋代社會的文娛商業活動上了一個新臺階。京城和較大城市的街道兩旁商肆林立,出現了販賣文玩寶器的商鋪,瓦市內也有專門的文玩貨攤。以宣傳和盈利為主要目的的商鋪為仿古玉器的產生、交易提供了市場保證。對此,有學者已將宋代趨于商業化、通俗化、大眾化的古玩商鋪定義為“古玩市場”,并指出“仿古器物出現的另一個原因是古玩市場的存在”。③
2 宋代仿古玉器的發掘狀況及傳世資料
從現有的資料來看,宋代仿古玉器以傳世品為主,經考古發掘出土的仿古玉數量不是很多,多為南宋時期,主要出土于墓葬和佛塔地宮中。目前已知的經考古發掘出土的兩宋仿古玉器中,較為著名的有安徽休寧縣南宋朱晞顏夫婦合葬墓出土的一件玉卣和一套八件玉帶飾。玉卣色青白,局部沁黃,通體飾獸面紋。兩件(套)文物現藏于安徽博物院。1994年上海市松江區圓應塔地宮出土一件青玉三螭紋璧,徑11.1厘米、厚0.5厘米、孔徑3.5厘米。上海市松江區西林塔地宮出土的宋仿戰國兩漢的雙螭紋玉璧,青玉,外徑7.1厘米,正面淺浮雕對稱雙螭一對,背面素面且光滑平整,該件器物與四川蓬安西拱橋南宋墓出土的螭紋玉璧紋飾風格相近。浙江省杭州市文三街宋墓內出土有一對鳳形玉佩,玉色棕黃,有白色沁斑,兩件器物形制相同,均通長6.7厘米、通寬4.1厘米、厚0.6厘米。兩宋仿古玉器主要出土于安徽、江西、江蘇、四川、上海等地,器形多以仿制戰國至漢的玉璧、玉環、玉劍飾為主。如四川蓬安縣出土的三螭紋玉璧、江西南豐縣出土的輔紋璧、江西省樟樹市杜師伋墓出土有南宋滑石簋等,這些出土玉器大多收藏于當地博物館或文物考古發掘單位內。同時,國內一些大型博物館(院)還藏有傳世的宋代仿古玉器,一些私人收藏家手中亦有藏品,且數量較為豐富。如故宮博物院藏有青玉云龍紋爐、青玉獸面云紋簋、青玉云龍紋仿古尊、青玉雙鶴佩、玉環托花葉帶飾、白玉雙立人耳禮樂杯、白玉夔龍葵花式碗、勾云紋雙柄橢圓杯,乳釘紋雙柄橢圓杯、青玉劍首、青玉劍珌、螭鳳紋玉牒等;杭州博物館藏有螭紋玉飾;河北民俗博物館藏有云龍紋玉飾;天津博物館藏有盤結形玉飾、匜形玉杯、云紋玉高足杯;天津藝術博物館收藏有螭紋“宜子孫”玉佩、白玉云紋巵、黃玉谷紋觥、紋玄牝佩等;常熟博物館藏有白玉單節琮、青玉單節琮;上海市文物商店收藏有螭紋玉璧、勾連紋玉環、蟬紋玉帶鉤、螭紋青玉劍璏、螭紋白玉劍格、蒲紋青玉劍璲、回紋玉劍珌等;新鄉市博物館藏有龍鳳紋玉佩;武漢博物館藏有匜形玉杯;南京博物院藏有雙龍玉玦佩等;安徽省文物商店藏有宋仿西周魚形玉飾佩等。
3 宋代仿古玉器的主要特征
從諸多傳世品及出土文物來看,宋代的仿古玉器主要可分為五類:一類屬于禮器性質,如琮、璧、環等形制;二類為包含有禮器性質的陳設類用具,主要有卣、爐、杯、匜、簋、尊等;三類為服飾佩飾類,包括有玉環、玉帶飾、玉帶鉤、玉佩飾、雙龍玉玨等;四類為劍飾類,如劍首、劍格、劍珌、劍璲等;五類為祭祀辟邪用器,如玉翁仲、玉勝、環獸面紋玉片等。仿古玉器的紋飾以仿制兩周至漢青銅重器的紋飾為主,主要有云雷紋、盤云紋、蟠螭紋、谷紋、雙魚紋、獸耳紋、饕餮紋、龜蛇紋等。
宋代崇尚復興古禮,對禮制的制定和要求甚為完備。仿古玉器中的玉禮器類和含有禮器形制的陳設類用具即是宋代禮制要求的實物反映。《宋史》中對于“禮”的設置以及對玉禮器的使用均有詳細記載。真宗時,“帝謂前代禮有祭玉、燔玉,今獨有燔玉,命擇良玉為琮、璧。”①仁宗時“新作明堂禮神玉”②,而這塊“禮神玉”則為“依開寶例”所制作的玉斝、玉瓚。宋代制作的玉禮器多以循仿漢代為重,因而在總結其器形紋飾特征時,常以“唐仿戰國宋仿漢”進行概括。宋代的仿漢玉器,在仿古玉器中占有相當數量。其特征主要表現為“徒勝漢人之簡,不工漢人之難”③。也就是說,宋代模仿漢代玉器時多避難就易,去繁就簡,重漢器之簡練者,而輕難度較大的器物,“雙鉤、細碾、書法、臥蠶則迥別矣,漢宋之物,入目可識”③。因此,總體上宋代的仿漢玉器徒有漢代玉器的風格,卻失其風骨,突出表現在紋飾雕刻上過于簡練軟滑。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宋代的一些仿古玉禮器在制作過程中受到當時官員考據水平的限制而頗具有“創新”精神,雖然在大體上能仿制出古禮器的特征,卻在細節上憑空增損,以致制造出“兩珪有邸”的偽作器物來。
除皇家專制的仿古玉禮器外,仿商周時期青銅器造型的仿古玉器也十分多見,多為陳設類用具,有時也帶有一定的禮制色彩,如爐、卣、觥、尊等。這些陳設類仿古玉器追商周之遺風,又融合了能夠體現宋朝時代特征的雕琢工藝和審美情趣,既尊重效仿了三代古器物厚重、古樸、莊嚴的藝術風范,又通過能人巧匠之手進行了藝術再創造,“規矩盡而變化生”,滲入了當代的藝術追求,在不變中求變,在摹古中創新,滿足了宋代帝王、士大夫和文人雅士賞古鑒古的雅興,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藝術價值和歷史研究價值。
總體來看,宋代的仿古玉器在器物造型和題材選取方面,受復古思潮影響,發古之巧,形后之拙,能夠摹古之風而又兼具當世的各種世俗化理念;在雕琢工藝上,宋代匠師繼承了前代線刻和圓雕技藝的精髓,并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廣泛采用鏤刻技藝,將器物雕琢得活靈活現、惟妙惟肖,獨具時代特色。宋代仿古玉器是宋代經濟文化高度繁榮發展、社會精神文明思潮與物質生活和諧統一的產物,其出現“構成了中國古玉器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創造了一個特殊的古玉品種及特殊工藝”④,為明清時期仿古玉器的全面發展和鼎盛奠定了良好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