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杜曉江

2015年2月,“伊斯蘭國”極端分子摧毀了位于伊拉克尼姆魯德的亞述王國宮殿和陵墓。圖為文物工作者調查和修復文物古跡。
新華社 ?圖
★“一些文物重見天日之時,往往也是它的生命終結之日。或許,它們永遠地埋在地下更安全。可是,如果挖掘文物的盜賊捷足先登呢?”
多年來,一些西方國家的博物館和拍賣行一直強調,“在市場中的合法流通”是保護文物的最好方法,并以“公共收藏”為由拒絕將文物歸還原屬國。
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迫使許多人禁足居家,卻讓文物破壞與走私活動更加猖獗。
當前,文物走私交易已成為僅次于毒品、軍火的“全球第三大非法交易”。一家專門追蹤和監測文物黑市的研究機構“ATHAR小組”發布報告稱,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的非法文物販賣活動激增,大部分交易在Facebook等社交媒體上進行,多數文物來自中東地區。
惡性循環
“一些外國人覬覦我們的文化遺產,還有更多外國人更愿意保護我們的文化遺產。”斜靠在滿是彈痕的門框上,72歲的哈希姆·阿巴斯德(Hashim Abbasside)說。
哈希姆是巴格達老城區有名的銀匠和銀器商人,只要看一眼樣品或圖片,就能打制出高仿品。銀器生意越來越難做,他的長子改行銷售地毯、服裝和電器,他與幼子則開始販賣古董。
哈希姆老人所在的艾爾·薩法費爾大巴扎建于阿巴斯王朝,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哈希姆一家居住的房子建于上世紀初,原本將一樓當做店鋪,二樓居住,戰爭破壞以及年久失修已經讓這座房子有隨時倒塌的危險。
“或許,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祖宅倒塌。”哈希姆說。巴格達老城古跡保護已陷入新的悖論:按照當地政府的規定,不允許居住者私自翻新古建筑。但是,當地政府又拿不出資金來保護這些古建筑。
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全球油價暴跌,而伊拉克接近90%的財政收入來自石油,禁足令、封城令也對剛剛從戰亂中復蘇的旅游業雪上加霜。遏制新冠肺炎疫情的努力還占據了大部分財政和人力資源,導致文物劫掠、走私現象更加猖獗。
伊拉克地處兩河流域,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之一。進入新世紀以來,它歷經英美聯軍入侵、反恐戰爭、“伊斯蘭國”(ISIS)等的摧殘,珍貴文物與歷史遺址連年遭到破壞和掠奪,從戰火中得以幸存的多處遺跡仍處于危險之中。
2020年5月4日,筆者在巴格達西南方向埃因塔姆拉市(Ain Tamr)看到,擁有1500多年歷史的阿奇塞(AlAqiser)大教堂只剩下殘垣斷壁,一些殘破的磚塊被掩埋在黃沙之中。
在前總統薩達姆·侯賽因(Sad-dam Hussein)統治后期,阿奇塞大教堂周邊地區已淪為軍事靶場。伊拉克考古專家扎赫德·穆罕默德(Zahd Muhammad)將阿奇塞大教堂的敗落歸咎于“氣候變化”。
中東是對全球氣候變化最敏感、最脆弱的地區之一。據伊拉克國家荒漠化防治委員會公布的數據,大約90%的國土面積正受到荒漠化威脅,45%的農田面臨干旱和荒漠化風險,疾馳的沙漠化也開啟了歷史遺跡的倒計時。
但是,不少伊拉克人寄希望于歷史遺跡能夠帶動旅游業,進而帶來豐厚的經濟收入。
“我們省既貧窮也少有投資機會,如果投資這些歷史遺跡,將會帶來更多的財富和就業機會。”卡迪西亞省省長祖哈伊爾·沙阿蘭(Zu-hair al-Shaalan)為轄區內擁有兩千多處歷史遺跡感到驕傲,他希望它們能帶來豐厚的經濟收益。
但從基礎設施來看,卡迪西亞省發展旅游業任重道遠,不少道路依舊停留在上世紀80年代,路旁的電線桿則停留在上世紀70年代,城區隨時可能會斷水停電。該省還是伊拉克安全局勢最嚴峻的地區之一,“基地”組織、“伊斯蘭國”的殘余勢力頻繁發動襲擊活動。
“美軍不愿正視的黑暗史”
長年的戰火已對伊拉克、敘利亞等中東國家的歷史文化遺產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破壞。
在1991年美國等34國聯軍發動的海灣戰爭中,伊拉克博物館的4萬多件文物遭到搶劫。那一年,時年42歲的哈希姆·阿巴斯德被伊拉克陸軍強制征召入伍。
“除了搶劫,美軍的狂轟濫炸是對文化古跡最大的破壞。”哈希姆記得,他跟隨部隊躲藏在烏爾市東南部的一座擁有五千多年歷史的古建筑中,聯軍的炮火輕而易舉地將古石碑、雕像等炸得粉碎。
短暫的和平之后,伊拉克戰爭在2003年爆發。當時,由于擔心戰火會對文物造成嚴重的損壞,來自美國、英國等國的考古學家、博物館長等文化人士與五角大樓官員見面,要求軍方保護伊拉克境內的文化遺址,三十多名伊拉克考古學家還吃住在國家博物館,親自守護十多萬件藏品。
迫于國際輿論的壓力,美軍將一些歷史遺跡列入“非轟炸目標名單”,還派出特種部隊專門保護文物。
不過,保護歷史遺跡從未成為美軍的優先事項。其間,不僅保護文物的特種部隊經常被轉派執行其他任務,美軍還在古巴比倫遺址上建立軍營,甚至還監守自盜洗劫了伊拉克國家博物館,至少有1.5萬件文物從博物館被偷。
其中,一支擁有5000年歷史的烏魯克祭祀瓶(Warka vase)被找回時只剩下14塊殘片,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烏爾琴(Lyre of Ur)也遭到嚴重的損壞。在通過美國海關時,一些美軍官兵搶掠的文物被查扣,至今仍未完全歸還給伊拉克。
2009年2月,伊拉克國家博物館重新開館時,仍有半數文物不知去向。
伊拉克戰爭對文物造成的損失高達數百億美元。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勞倫斯·羅斯菲爾德(Law-rence Rothfield)在著作《遭強暴的美索不達米亞》(The Rape of Mesopotamia)中透露:2003至2005年,伊拉克遭到劫掠的文物高達40萬至60萬件,大多已經流入國際文物交易的黑市。
“它們(美軍)一直不愿意正視自己搶掠文物的黑暗歷史,更愿意強調‘伊斯蘭國對歷史的破壞。當然,后者的確對我們的歷史古跡帶來前所未有的浩劫。”伊拉克考古工作者哈特拉·馬赫迪(Hatra Mahdi)說。
“伊斯蘭國”邊毀邊走私文物斂財
“伊斯蘭國”是一個自稱國家并活躍在伊拉克、敘利亞等境內的極端恐怖組織。2003年以來,它在中東四處破壞文化歷史古跡,相繼洗劫了摩蘇爾博物館、亞述古城遺址、哈特拉古城等數百個文化遺址。
在“伊斯蘭國”暴徒的眼中,只要他們認為不符合伊斯蘭教義的文化遺產都要被清除。其間,他們還通過網絡播放破壞的現場畫面,以此證明“血統純正”,吸引更多極端分子入伙。
2015年2月26日,“伊斯蘭國”在互聯網上發布了一段在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蘇爾洗劫文物的視頻,戴著面罩的極端分子用推土機拆毀古建筑,包括一座公元前9世紀的帶翼公牛石像,以及公元前7世紀亞述帝國時期的壁畫。
在敘利亞中部城市巴爾米拉(Palmyra),“伊斯蘭國”極端分子不僅毀掉了擁有近兩千年歷史的“多神崇拜的物證”巴爾夏明神廟,還殘忍地將82歲的考古學家哈立德·阿薩德(Chaled al-Assaad)斬首并分尸。
一邊毀壞文物,“伊斯蘭國”還通過走私文物斂財。據英國媒體《中東之眼》(Middle East Eye)透露,“伊斯蘭國”從敘利亞的那布克地區搶劫的文物中獲利3600萬美元,在占領巴爾米拉期間洗劫文物凈賺2億美元。
“對他們來說,文物越小越好。”哈希姆·阿巴斯德說,不少“伊斯蘭國”極端分子是文盲更不懂歷史,諸如雕像之類的大型文物很難轉移,小型文物則易于藏匿和運輸。
因此,“伊斯蘭國”極端分子主要對易于搬動的陶器、瓷器下手,古錢幣、筆筒圖章、古代楔形字版等備受青睞。
走私文物、盜采石油、販賣人口,被認為是“伊斯蘭國”斂財維持經濟運轉的三大手段之一。據卡塔爾媒體《Al-Araby al-Jadeed》披露,除了購買武器裝備等費用,“伊斯蘭國”還要支付工資和撫恤金等費用,一名普通武裝分子的月薪在500到600美元之間,撫恤金在10萬美元左右。
隨著“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和敘利亞失去油田的控制地,它越來越依賴文物走私生意。聯合國反恐事務官員弗拉基米爾·沃隆科夫透露,目前仍有超過1萬名“伊斯蘭國”極端分子活躍在伊拉克和敘利亞,他們趁新冠肺炎疫情發動的襲擊次數大幅增加。
“‘伊斯蘭國是一個擁有清晰商業模型的新興恐怖主義組織。”宗教歷史學家凱倫·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認為,它劫掠文物作為戰利品,并將其放在黑市和社交媒體上銷售,將獲利充作發動恐怖活動的經費。
文物黑市轉戰互聯網
一條圍繞中東文物的跨國走私文物產業鏈日漸成熟。倫敦大學考古研究所專家馬克·阿爾塔維爾(Mark Altaweel)認為,它源自敘利亞、伊拉克等國,經約旦、黎巴嫩、土耳其等銷往歐美國家、日本和澳大利亞,多數被私人收藏。
“多數收藏者并不懂文物的價值,他們收藏的目的是為了文物升值時再出手,也有少數收藏者是為了把玩和炫耀。當然,文物的價格存在很大泡沫,特別是更容易運輸的小體積文物。”伊拉克考古工作者哈特拉·馬赫迪(Hatra Mahdi)說。
離開伊拉克國境后,走私文物迅速升值。一只來自亞述帝國時期的陶罐在伊拉克黑市售價通常不過100多美元,到英國后可以升至5000美元左右。如果陶罐上刻有楔形文字等古文字,售價還會更高。
從中東到歐洲的文物走私鏈至少已有30年的歷史。2020年3月,德國聯邦文化基金會(Germany's Fed-eral Cultural Foundation)公布的一項報告稱,在2015年至2018年間,該國境內查獲了六千多件文物,主要來源地包括伊拉克、敘利亞等國,僅有2.1%的文物具有合法來源證明。
換言之,接近98%的在德販賣的地中海東岸地區文物為黑市走私,可見文物交易市場的龐大。更何況,在歐洲,英國而非德國才是中東文物的最主要流向地。
2020年以來,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封鎖和社交隔離令,以及多國警方和海關部門的打擊,讓文物交易黑市更加依賴互聯網平臺。
在伊拉克,為了與買主溝通交易細節,哈希姆老人也學會了使用智能手機,“在Facebook、What-sapp、eBay等社交媒體上都不難找到買主,但手機網絡總是很糟糕。”
早在2013年秋天,敘利亞大馬士革博物館古文物實驗室就在一項報告中發出警告:文物交易的黑市開始轉向社交媒體。
在社交媒體Facebook上,2019年,以“文化財產交易”為主題的群組大約有90個,吸引了30萬用戶參與。2020年,這類群組上升到130個,涉及近50萬用戶。
筆者用阿拉伯語“文物銷售”在Facebook上進行搜索發現,至少有20萬條搜索結果,包括文物圖片以及如何盜墓、躲避監控的視頻內容。
以“公共收藏”為名拒絕歸還
按照1954年《海牙公約》、1970年《禁止文物進出口公約》等國際法文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國際機構一直致力于推動將文化遺產回歸原有國。
“實際上,非法文物貿易問題在今天更加嚴重,近期還出現了加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與緊急情況實體部門主任埃隆多·阿索莫(Lazare Eloundou Assomo)認為,1970年,《禁止文物進出口公約》通過時,覆蓋全球的互聯網還沒有出現,如今,許多非法文物交易都在互聯網平臺上進行,這也增加了各國政府打擊文物走私的難度。
遭到走私的文物大多流入私人珍藏者之手。按照行業的藏匿規律,通常要經過20年以上,一些文物才會重見天日。例如,在柬埔寨內戰結束四十多年后,一些吳哥窟的被盜文物才公開出現在拍賣會上。
當前,對于從“伊斯蘭國”流出的文物,一些買主還可能面臨支持恐怖主義的刑事指控。因此,一些走私文物被藏匿得更加隱秘。
“它們在美國、英國、瑞士、黎巴嫩、阿聯酋、西班牙……到處都是……它們屬于我們,我們正在非常努力地試著將它們拿回來。”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文物追索部門主管瓦法·哈桑(Wafaa Hassan)呼吁,“我們的國家已經付出巨大代價,以鮮血支付的代價。今天,至少將我們的歷史歸還回來吧!”
近年來,伊拉克國家博物館相繼從美國、英國追討回了少數文物,包括雕刻亞述王薩爾貢二世(Sar-gon II)的頭像、一塊巴比倫時期的楔形文字石碑。
2019年2月,這塊石碑出現在英國希斯羅機場,當時報關單上注明的是“土耳其制造用于家居裝飾的刻石”。但是,石碑上的古文字暴露了它的真實身份。
伊拉克的文物追索之路并不平坦,首先誰也不知道該國到底丟失了多少文物。但按照1970年《禁止文物進出口公約》以及1995年簽署的《羅馬和約》,所有文物購買者必須首先確認文物的來源是合法的。
“西方國家的拍賣行要求我們證明文物屬于伊拉克,并出具證明。即使每個人都明白它們屬于伊拉克,但非法盜掘的文物怎么才能提供書面證明?”伊拉克國家博物館文物追索部門前主管穆薩納·阿貝德(Muth-anna Abed Dawed)抱怨。
多數在黑市交易的文物來自非法挖掘盜取,屬于首次重見天日,追溯源頭和尋找證據難度極大。
一些西方國家的博物館和拍賣行也不情愿將收入囊中的文物歸還。多年前,大英博物館、法國盧浮宮、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等18家博物館館長聯名發表《環球博物館的重要性與價值聲明》稱,“在市場中的合法流通”是保護文物的最好方法,“文物乃全人類歷史的共同遺產”,并以“公共收藏”為由拒絕將文物歸還原屬國。
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機構的主流觀點認為,文物所有權屬于創造出該作品的原文明,文物一旦脫離其原生地,便難以完整地詮釋其來歷和保存其傳承。
“一些文物重見天日之時,往往也是它的生命終結之日。”伊拉克博物館考古工作者哈特拉·馬赫迪(Hatra Mahdi)說,他時常陷入懷疑自己的工作是保護還是破壞,“一些文物被我們挖掘后很可能被盜進入黑市。或許,它們永遠地埋在地下更安全。可是,如果挖掘文物的盜賊捷足先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