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阿什莉·米爾斯16歲時成為模特,由于看不到未來,后來轉而從事社會學研究。2004年,米爾斯為馬克雅各布品牌的時裝秀登臺。
受訪者供圖

為了完成博士論文,米爾斯在模特行業做了為期兩年的田野調查。圖為DVF品牌時裝秀的后臺,米爾斯的自拍。
受訪者供圖
阿什莉·米爾斯(Ashley Mears)身高1米75,擁有四國血統。在曼哈頓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克里看書時,她被星探發現。星探不遺余力地贊美她,并在接下來的幾天頻繁打來電話,聲稱她很有潛力,可以成為模特。
不過星探不知道,剛剛成為紐約大學社會學博士新生的米爾斯,才結束了五年的模特生涯。當時她23歲,早過了模特的退休年齡,來紐約之前,她把所有模特生涯的資料打包放進了母親的閣樓里。
從13歲時母親帶回一本《Vogue》雜志開始,做模特就是米爾斯的夢想。她青春期就比身邊的女孩們更高更瘦,16歲進入模特行業摸爬滾打,走過世界四大時裝周。但這個職業充滿不確定性,米爾斯看不到未來,在學術界開啟了另一番事業。
再次被“發掘”,讓米爾斯想到,她可以利用做模特的機會,對這個行業進行田野調查,做一項關于模特業的學術研究。于是她簽約了經紀公司,重新成為一名模特。
從第一天起,經紀人就提議米爾斯謊報年齡,告訴客戶她只有18歲。這在模特業實屬平常,一位模特的經紀公司向她解釋:“就像你去超市,你想要買哪種牛奶?是明天過期的,還是下周才過期的?”
最初幾周,米爾斯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該向經紀公司攤牌自己的真正意圖。最后她把經紀人約出來喝咖啡,告訴對方自己的研究,讓她意外的是,經紀人覺得這個想法很酷。后來她遇到的大部分人也支持她的研究,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經歷。
兩年半的時間里,米爾斯參加了五屆時裝周、上百次試鏡、幾十種模特工作,采訪了25位經紀人、40位模特、40位客戶,以及多位設計師、攝影師、時尚編輯和導演,寫成《美麗的標價——模特行業的規則》一書。模特們在電梯里脫下高跟鞋、換上休閑鞋的時候,就是米爾斯趁機記筆記的時刻,她寫下了上百頁的田野筆記。
米爾斯按照經紀人的建議恭順地去健身房,擔心自己36英寸的臀圍會通不過時裝周的面試。每天早上挑選衣服都是個難題,她需要打扮得顯瘦又年輕,但又不能過于顯眼,免得吸引同學和教授的注意。
作為模特,身體被打量、評判甚至羞辱都無可避免。最不舒服的一次,米爾斯參加身體乳的電視廣告面試,被要求和兩個看上去只有16歲的模特一起穿著短褲在布景前跳舞。舞蹈暫停后,導演讓那兩個模特留下來參加下一輪,然后對米爾斯說,“除了你,你可以走了?!?/p>
站在外面的街道上,米爾斯在田野筆記本上寫下:“感覺自己太老了,想要退出。就到這吧!”
做了一年模特后,米爾斯掙了一萬多美元,只有她研究生津貼的一半。許多模特不僅不能按時拿到酬勞,還經常為了增加曝光度無償走秀。有些付不起錢的設計師,就把剩下的服裝送給模特,當作他們的工資。2020年康奈爾大學的一項最新研究發現,半數受訪模特被經紀公司或客戶拖欠工錢,五分之一的模特無法養活自己。
這是一個“贏者通吃”的行業,金字塔頂端的一小撮人收入可觀。米爾斯用Style.com數據庫追蹤了模特的走秀數量,超模娜塔莎·波莉在2000-2010年的職業生涯里總共走了四百多場秀,而近半數模特只走過一場。
“即便可能性很小,但是能達成目標的這一點點可能卻很誘人。這也是這個行業的部分魅力所在,它讓人身處光鮮的事物之中,忽略了雙方地位的不公?!泵谞査乖谝淮窝葜v中說道。
米爾斯的模特生涯結束于經紀公司的一封郵件,他們正在清算業務,決定把她從業務板上撤下。
2011年后,米爾斯又開始了另一項調查,研究全球夜店里的VIP客戶。她臥底成一個參加派對的女孩,加入全球夜店巡游。這時她已經32歲了,但派對上的人們依然叫她“女孩”(girl)。派對上都是有錢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外形不佳的女性被排斥在外,并且遭到嘲諷,被叫成“怪物”“胖子”。負責招攬的中間人每帶來一個模特,就能賺200-1000美元。
一個從事房地產的男人對米爾斯說,“阿什莉,你只需要帶上姑娘們,多買些香檳,坐在最好的位置,占到夜店VIP區最好的桌,你就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成功的人?!?/p>
在米爾斯的研究里,女性的美和身體時常被當成資本。米爾斯是個愛美的女性,化妝打扮帶給她快樂,但是她意識到,“這種快樂的反面,卻是美作為一種等級體系的痛苦?!?/p>
2021年4月23日,波士頓大學副教授阿什莉·米爾斯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視頻專訪。
“認為模特除了漂亮沒有其他優點”
南方周末:你當初為什么從模特轉行做學術研究?
阿什莉·米爾斯:我很年輕時就想當模特,父母希望我上大學,我拿到州獎學金去了佐治亞大學。當時我兼職在亞特蘭大做模特,曾去過米蘭、東京和大阪走秀。我發現這非常迷人,我想有人應該來研究時尚模特。當時我已經做了挺長時間模特,在勞動力市場上,它有著非常奇怪的期許、不確定性、不可預測性和權力不平等。通過社會學的視角來審視做模特的經歷,幫我緩解了很多個人的痛苦,讓我可以思考整個市場,它關系到更大結構里的勞動不平等問題。
南方周末:在模特職業生涯里,你遭遇過什么?
阿什莉·米爾斯:天吶,太多了。我想你們做記者也會有很多不安全感,常常遭到拒絕,做模特得非常辛苦地奔忙。我們通過試鏡得到工作,我得從大學開車去亞特蘭大,遇到堵車得開兩個小時,才能出現在那些試鏡現場。結果有時候只有30秒,有人看了你一眼,“不行,你走吧”。我看見很多人被吼,包括我自己在內,因為我沒有按照制作人的要求走臺步。我看過有人因為太胖被當眾拒絕,他們穿不進那些服裝,有人就說,“對不起你的屁股太大了,走吧”。試鏡的時候有些地方沒有試衣間,為了高效,模特們就得在所有人面前試穿衣服。也許衣服太小,他們就直接讓你走,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但是模特們通常都會理解,他們覺得自己應該變得更瘦、多鍛煉、努力保持身材。我在十幾歲、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身處其中,盡力想避免那些羞辱人的場面。
南方周末:在你心里,模特和學者的社會地位是否有高低之分?
阿什莉·米爾斯:在1970或1980年代之前,模特擁有某些社會地位,相當與眾不同。今天已經不是如此了,雖然做模特依然讓人興奮,獲得自豪感,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負面刻板印象,比如認為模特除了漂亮之外沒有其他優點,認為他們不聰明。學者則有很多正當的文化資本,因為它和重要的學術機構、公立或私立大學聯系在一起,沒有那么多負面的刻板印象。二者在工作的保障上差別最大,學者有更多穩定性,一旦做教授超過十年,會獲得終生的工作保障,這在今天的社會已經很罕見了,在文化產業甚至金融或科技之類的高薪行業也不見得有。
年輕女性在模特行業中很有地位,一旦你從事的行業把人的價值和外形綁定在一起,年長女性就很危險了,她會受到年齡的懲罰,越老越沒價值。然而在學術界就完全不同,有種看法是你早期的作品都不重要,越到后來越成熟,我最好的作品還沒有做出來。在模特行業,30歲之前黃金時間就結束了。在學術上,我希望下一個課題能達到更高的成就。
南方周末:在學術界,如果人們把你標簽為“前模特”或“美女教授”,你會抗拒嗎?
阿什莉·米爾斯:一開始會。這的確是我完成學位論文和收集資料的手段,通過裝扮自己,再次進入那個世界,努力扮演成模特或年輕女孩,所以我覺得還好。我有一點不舒服是因為我不算是個成功的模特,我不能聲稱在時尚界混得很好之后又轉向了學術界。和很多在這個行業里試了試水的人一樣,我去過幾個不同的城市,簽過幾家代理,有過幾次不錯的工作,但沒有特別突出的成績,離成為頂級模特還很遠。我只是在那個行業待過夠長的時間,可以看到它的內部運作,得到受訪者的授權。對于出版商和記者來說,“模特教授”是一個吸睛的標簽,我能理解,盡管我自己知道,我在模特方面從來不算很有天分。
南方周末:你在書里說,一開始你猶豫要不要告訴別人你做模特是為了學術研究,后來你告訴他們真實目的之后,他們為什么樂于接受你的訪談,愿意把行業的一些秘密告訴你?
阿什莉·米爾斯:訪談的時候通常我會把最難的問題留到最后,比如關于錢和種族的問題。在模特行業,當然存在歧視,盡管用美學的語言包裹起來,但對于那些不白和不瘦的人的貶低深深根植在文化中。所以訪談的最后我通常會問,為什么選擇白人女性?為什么他們還沒有跟上那些進步的觀念?很多時尚人士都反對種族歧視,或至少認為自己不存在歧視,但他們仍然在評估人的美貌時延續了某些種族歧視的觀念。聽到這些問題,他們會支支吾吾,或者長時間沉默,不知道說什么,還有人會道歉。這些沉默本身就能說明問題。女性平權運動之后,出現了很多嚴重的性騷擾指控,不只是來自女模特,男模特也有。人們會談論自己遭遇的不舒服的性侵經歷,比如遇到了捕獵的試鏡導演等等。即便有些經紀人事先知道,為了工作仍會把他們置于那樣的危險當中。
模特為什么要瘦、高、白?
南方周末:為什么模特界崇尚年輕、白和瘦的身體?這樣的身型對普通消費者并沒有參考意義。
阿什莉·米爾斯:時尚模特產業有很多類型的市場,你提到的這類高、瘦、白的模特是其中一種市場定位,也可以說是最有影響力的一種,這種市場和最大的時尚品牌聯系在一起,它們主宰了最重要或最有地位的高級時裝。雜志時尚和普通時裝市場是兩碼事,商品市場需要吸引廣泛的受眾,模特的形象更平易近人,吸引更廣泛類型的消費者,你會看到更多元的種族和尺寸。當然還是得瘦,大碼模特通常是12或14碼,但我想美國女性的平均尺寸是14碼,也就是說還有更多人是20或22碼,但這些尺碼不會在大碼模特中出現,展示的尺寸依然有限。
雜志上的身體就更不一樣了,他們設想的受眾首先是文化生產者或時尚內部人士。當安娜·溫特(《Vogue》雜志美國版主編)物色哪些人可以登上九月刊時,她想象的是那些像她自己那樣的人,那些有很高的文化資本、受過良好教育、富有的上層人士。這些是她想象的讀者,而不是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所以這是一類有限的受眾,極高、瘦、白的外形在過去兩百年來一直和上層階級聯系在一起。
南方周末:為什么白瘦會和階層聯系在一起?在有些不發達國家,人們可能認為挨餓的窮人身材很瘦。
阿什莉·米爾斯:我覺得情況會變化,當經濟狀況從匱乏變為富足,不同身材對應的社會地位會發生改變。試想在18、19世紀,大尺寸身材意味著你付得起飯錢,后來隨著經濟變得富足,有了很多不健康的廉價食品,吃得健康反而更昂貴了。能控制身材變為更成功的標志,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沉迷于廉價食品和含糖高熱量食品,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吃到健康的特殊食材、去健身房鍛煉。從農業社會轉變為大部分人都久坐辦公的社會,去健身房成了有錢有閑的標志,瘦變得昂貴,胖變得廉價了。
南方周末:有一些品牌聲稱使用了更多大碼模特或非裔模特,如今模特行業的標準真的變得更多元了嗎?
阿什莉·米爾斯:是的,當然。我正在和一位同事合作追蹤這些數據的變化,但是我認為社交媒體和黑人平權運動給他們施加了壓力,越來越多人意識到偏見的危險,社交媒體使這些對話變得可能,讓設計師們有更大壓力。
安娜·溫特成為了眾矢之的,我想很長時間以來,《Vogue》雜志很多員工都感覺有色人種的聲音被系統性地壓制和不尊重。她原本不想承認這一點,但現在承認了,因為社交媒體上人們表達了不滿的聲音。顯然,情況正在改變,對于亞裔模特也是如此,對他們來說已經涌現了許多機會。我做田野調查的那些年,有色人種模特,比如亞裔模特或黑人模特,實際上只是一個象征性的選擇。那些時尚界人士會說,他們很想雇用非白人模特,但只有一兩個好的。結果每個人都搶這一兩個,他們只用一個黑人或亞裔模特,就可以在整場秀里其他全是白人模特。這就是典型的門面功夫,只是表面上顯示他們的包容,事實并非如此。我最近看到一個有趣的分析,《Vogue》雜志上出現的模特膚色種類非常有限,他們依靠黑人演員露皮塔·尼永奧來做表面功夫。但我認為設計師們想在時裝秀里這么做就比較難了,現在每個設計師都有自己的社交媒體和公關團隊,試圖避免丑聞,避免秀被取消,分析怎么才能滿足更多元的期望。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時尚業制造的欲望本身?它會不會讓普通消費者變得更加焦慮?
阿什莉·米爾斯:我認為是的。我在社交媒體時代之前完成了《美麗的標價》,這本書問世一年后,In-stagram才開始大受歡迎。我認為情況愈演愈烈了,模特行業是展示自我、展示美麗和成功的方式,社交媒體讓它變得更普遍了,比模特行業傳播得更廣。Instagram成長的一代人更容易感到不安,總想表現更好的自己,卻永遠達不到期待,這種一心想出人頭地的努力現在隨處可見。我不用Instagram,我是刻意這么做的,想從壓力之中逃脫出來。
南方周末:模特行業是贏者通吃的市場,那些沒有成為贏家的人后來都去做什么了?
阿什莉·米爾斯:我和有些人在Facebook上保持聯系,有些成了我在紐約的親密好友。我知道其中一些回了老家,完成了學業,做了一份普通的工作,看上去是一條很常規的路。雖然他們中斷了學業,最終還是沒有脫離軌道,部分人可以做到。另一條路就不太常規了,我認識幾個人在模特界做得不錯,但生病后沒有健康保險,財務上是個災難。有些人計劃要讀完大學,但最終沒能做到,當模特讓他們接觸了珠寶設計或瑜伽之類的行業,于是繼續打零工。模特為一些人打開了其他世界的門,如果他們沒有進入這個行業,就不會到處旅行,結交不同的關系網。我認識幾個女性嫁給了有錢人,這也是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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