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寂寞的文學獎

文/楊貴

如果說文學是心靈的食糧，有其不可取代的價值，那么文學獎就是一面面棱鏡，讓社會、人生在文學的進程中得以長久地沉淀。

《半輪黃日》作者：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

如果不是文學獎，張煉不會發(fā)現(xiàn)這部好作品。

2020年整個3月，在北京環(huán)球影城任職的張煉都在讀一本名叫《半輪黃日》的小說。幾年前在書店里偶然翻到這本榮獲“橘子小說獎”的書，他就拿在手上直接去結(jié)賬。《半輪黃日》故事取材于尼日利亞1960年代末災(zāi)難性的比夫拉戰(zhàn)爭，透過內(nèi)戰(zhàn)中普通人的不同命運，全景式揭露殖民統(tǒng)治給非洲大陸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

彼時，新冠肺炎疫情正以不可捉摸的態(tài)勢席卷全球。時年30歲、梳著摩根小碎蓋發(fā)型，看似嬉皮、玩世不恭的張煉，在疫情剛開始時也陷入焦灼、彷徨無力的情緒，對未來充滿困惑。《半輪黃日》這種沉重的調(diào)性和對人類社會的反思，正好符合他當時的心境。他在讀完整本書后，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這本書給了我啟發(fā)。我在這本書里看到了小人物在災(zāi)難中勃發(fā)的向上力，是療傷的一劑良藥。”張煉說，文學獎更是能幫他篩選出值得一讀的作品。“像我這樣的讀者，希望讀到真正有價值的書，但又缺乏專業(yè)的品鑒能力，跟著這些文學獎走確實能省事。”

各類文學獎

橘子小說獎創(chuàng)辦于1996年，是英國重要的年度文學獎之一，也是全球知名的女性文學獎。雖然年輕，卻是世界女性文學的一座萬神殿。橘子小說獎只接受女作家的英文作品，創(chuàng)立初衷是在偏愛男作家的世界里，為女性作家爭取一席之地。正是由于橘子小說獎獨具慧眼的發(fā)掘，來自英語創(chuàng)作的各個角落的女性小說家才可在更廣闊的舞臺嶄露頭角。

讓張煉這樣遠在中國的讀者讀到《半輪黃日》，正是橘子小說獎的初衷：讓寂寂無名的作者一夜成名，讓她們的作品在全世界廣泛傳播。

橘子小說獎并不是個例。比如，1976年出生的蘇格蘭作家、文學新人道格拉斯·斯圖爾特憑借其首部小說《夏奇·貝恩》獲得2020年英國布克獎后，全世界都知道他寫了一本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改編的“邊緣男孩成長故事”。在獲獎的消息傳到斯圖爾特耳邊時，他哭著表示自己“完全驚呆了”。

全球備受關(guān)注的文學獎項還有很多。從1902年成立于法國的龔古爾文學獎，到1917年成立于美國的普利策小說獎，從1935年成立于日本的芥川獎，到1950年成立的美國國家圖書獎，都是現(xiàn)今具有分量的文學獎項。

純文學獎項之外，也出現(xiàn)特定面向的文學獎。比如，1935年成立于日本的直木獎專門表彰大眾文學、通俗文學；世界科幻協(xié)會主辦的雨果獎為科幻小說最著名的國際獎項；還有1952年的行星小說獎等等。

當然，要論當代最具權(quán)威性、最有價值的文學獎，還是非諾貝爾獎莫屬。1895年，炸藥大王諾貝爾簽訂著名遺囑，將一生主要資產(chǎn)分為五份，設(shè)立獎項表彰物理、化學、和平、生理學和醫(yī)學、文學五大領(lǐng)域“對人類作出重大貢獻”的人士。

文學有其不可取代的藝術(shù)價值

臺灣作家龍應(yīng)臺對文學、哲學、歷史，有傳神的比喻。“文學讓我們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我們從思想的迷宮里認識星星；歷史讓我們知道沒有一個現(xiàn)象是孤立存在的。”她說，文學就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還可能有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就是湖水里的那片白楊樹倒影。“我們?nèi)绻恢烙邪渡系陌讞顦洌恢烙兴锏陌讞顦洌敲醋龀鰜淼膬r值判斷很可能是一個片面的、單層次的、簡單化了的價值判斷。”

現(xiàn)年89歲，全球市值最高的半導(dǎo)體企業(yè)臺積電創(chuàng)始人張忠謀，就很肯定文學的價值。他于浙江寧波出生兩個多月后，九一八事變發(fā)生，東北被日本人占領(lǐng)，他整個幼年時期都在逃難中度過，那時，他一有時間就閱讀，漸漸養(yǎng)成閱讀的習慣。他在自傳中寫道，“在18歲以前，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文學，想當一名作家，除了莫泊桑的作品外，我也喜歡莎士比亞。小時候非常喜歡中國文學，小學時看《西游記》《水滸傳》，初中時看《三國演義》，高中時看《紅樓夢》。”

文學有時也是出版公司、電影公司精心籌劃的商業(yè)活動來源。中國傳媒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教授耿波認為，確實存在一條讓文學性與商業(yè)性相通的路徑。“東野圭吾的作品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不僅能寫出廣受大眾歡迎的偵探小說，翻拍成電影反響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中融進了很多現(xiàn)代‘高端’的知識，比如心理學、精神分析等。”

而文學獎，是對文學價值的某種認證，無論是諾貝爾獎，還是中國的茅盾文學獎，都有其獨到的商業(yè)價值，往往比書店門口的海報、招貼有著更為廣泛的說服力。文學獎也是一種獨特的遴選機制，從浩如煙海的作品中選出值得改編、值得進一步商業(yè)化的佳作，為欣欣向榮的電影工業(yè)、游戲產(chǎn)業(yè)輸送不可或缺的素材。以文學獎為中介，文學也在經(jīng)歷自身的偶像化、IP化，制造一本又一本流行作品，一個又一個明星作家。

1901年，諾貝爾文學獎第一次頒獎，把榮譽給了法國巴納斯派詩人普呂多姆。作為一位學院派詩人，普呂多姆最初在沙龍建立詩人的聲譽，經(jīng)過諾貝爾文學獎加持之后，一夜之間成為當時歐洲家喻戶曉的詩人。普呂多姆獲獎，標志著世界文學的風向標從巴黎的貴婦沙龍轉(zhuǎn)向以諾爾貝文學獎為代表的各類文學獎項。

作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跨越兩個世紀，繼續(xù)引領(lǐng)21世紀世界文學的走向，是一筆最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

諾貝爾獎獲得者卡內(nèi)蒂在《人的疆域》一書中寫道，如果一個人長時間不閱讀，靈魂濾網(wǎng)的網(wǎng)孔就會變得越來越大，漏掉幾乎所有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人生最大的“顆粒”也會漏走，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讀過的書，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通過閱讀捕捉到的人生體驗，也正是人生歷程的一部分。每當打開一本書，就等于打開一個嶄新的世界。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

1980年代，以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佳作為代表的西方文學優(yōu)秀著作大量譯介中國，引發(fā)了一場先鋒詩歌、先鋒小說的文學革命。可以說，沒有世界文學乳汁的滋養(yǎng)，像北島、海子這樣的詩人不可能出現(xiàn)，莫言、蘇童、余華這樣的小說家也不可能寫出他們的成名作、代表作。2012年，在經(jīng)過長達30年的努力之后，莫言成為首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當代文學正式走入諾貝爾的殿堂，第一次獲得世界范圍的承認。

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世界各國雨后春筍一般地涌現(xiàn)出各類文學獎。即便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這些創(chuàng)辦于印刷媒體時代的著名文學獎，仍是世界文學一個個堅不可摧的堡壘，每一年都在推出新的國際暢銷書，制造自己的明星作家。對作家來說，諾貝爾文學獎?wù)墙K身成就、文學史地位一項最高程度的認可。不管獲獎?wù)咴谀囊粋€角落，只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名字立即就會變得家喻戶曉，他的作品即便絕版多年，甚至晦澀難懂，也會在幾個月內(nèi)以各種文字擺上世界各地書店最顯要的位置。

商業(yè)規(guī)則滲透進每一個角落

人在大地上的任何行為都有可能被賦予商業(yè)價值。21世紀的文學，也早已走出伊甸園般的心靈凈土，不得不與商業(yè)社會發(fā)生各式各樣的“交往”。文學與社會的交集，世界各地的文學獎也許是一面又一面棱鏡，讓文學找出自身，也讓社會、人生在文學的進程中得以長久地沉淀。

比如，東野圭吾于1985年憑借《放學后》獲得第31屆江戶川亂步獎后，創(chuàng)作信心大增，毅然辭職成為職業(yè)作家。盡管此后10年，作品備受冷落，東野圭吾也沒有放棄創(chuàng)作。直到1999年憑借《秘密》獲第52屆日本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2006年又憑借《嫌疑人X的獻身》獲134屆直木獎，成為日本推理小說史上罕見的“三冠王”。

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梁曉聲

他的小說數(shù)次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并大受好評。例如，2001年，《惡意》被日本NHK綜合電視臺改編為電視劇；2009年，《彷徨之刃》被改編為電影；2010年，《偵探俱樂部》被改編為秋季檔日劇；2017年，《嫌疑人X的獻身》被改編為電影并在中國上映；2018年，《解憂雜貨店》被改編成電影在日本公映。其中，《嫌疑人X的獻身》小說不僅斬獲134屆直木獎、第6屆本格推理小說大獎及當年度三大推理小說排行榜第一名，華語版電影也創(chuàng)下華語犯罪懸疑類影片票房紀錄。

《哈利·波特》系列作者JK·羅琳也是文學獎的受益者之。在獲得英國國家圖書獎兒童小說獎和斯馬蒂圖書金獎?wù)陋労螅龔囊粋€貧困潦倒、默默無聞的“灰姑娘”一夜變成風靡全球的“哈利·波特之母”，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004年，福布斯將年近40的羅琳列為第一個靠寫作成為億萬美元富翁的作家；此前，她只是一個婚姻失敗、沒有工作的單身媽媽。

時至今日，諾貝爾文學獎、布克獎、芥川獎、直木獎這些世界知名的文學大獎依舊是世界出版業(yè)最有效的造星工具。成名先獲獎，正是英語世界、法語世界、西班牙語世界的作家真正開啟文學生涯的必由之路。

遭遇挑戰(zhàn)

作為一次世界范圍內(nèi)的盛宴，每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不僅是國際出版界一次世界性狂歡，也往往是純文學距離社會大眾最近的一個瞬間。

不過，碎片化的社交傳媒時代，閱讀趣味、文學品位也在變得碎片化，即便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品位、習慣政治化的傾向也是文學評論家一再拷問的經(jīng)典話題。

2016年，諾獎頒給美國歌手鮑勃·迪倫，就連鮑勃·迪倫自己都在懷疑民謠歌詞是否屬于“文學作品”。于是，最尷尬的時刻終于出現(xiàn)，在搖滾世界呼風喚雨的鮑勃·迪倫索性拒絕領(lǐng)獎。

2020年10月，瑞典文學院宣布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即便在純文學圈子，格麗克的知名度也小得可憐。《紐約時報》只在21版報道了這一則新聞，除此之外波瀾不驚。不光格麗克的社會影響力小，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彼得·漢克在亞馬遜書店的排名熱度也長期停留在10萬位左右。

歷史上，諾貝爾文學獎“看走眼”的尷尬時刻還有許多。比如，世界公認的文學大師喬伊斯、普魯斯特、博爾赫斯都未能在諾貝爾的殿堂封圣。

此外，瑞典文學院丑聞事件也讓諾貝爾文學獎陷入信任危機。瑞典文學院是瑞典古斯塔夫三世國王于1786年創(chuàng)建，由18位人文學科領(lǐng)域的杰出人物組成。某位成員去世時，他的繼任者由其余17人選舉產(chǎn)生。除諾貝爾獎之外，這個排他性俱樂部每年還負責分配大約300萬美元的補助金和津貼。自1901年以來，這個由終身成員組成的封閉俱樂部一直在塑造世界文壇的萬神殿。

2017年底，該院一名終身院士的丈夫讓-克勞德·阿爾諾侵犯18名女性，甚至曾對瑞典女王儲維多利亞伸出“咸豬手”。2018年10月，阿爾諾被瑞典法院以強奸罪判處2年監(jiān)禁。除了性侵，阿爾諾還被瑞典媒體曝出，從1996年起曾先后7次泄露諾貝爾文學獎名單給博彩公司。

阿爾諾事件讓人們窺見了瑞典文學院的另一面，也讓人們認識到能賦予作家不朽之名的、大權(quán)在握的機構(gòu)，同時也是一個由擁有巨大權(quán)力、容易犯錯的人組成的團體。

文學出版也遭遇挑戰(zhàn)。21世紀，文學何為？幾乎每一年，這樣的靈魂拷問都在文學界的上空盤旋。一個顯著的指標是，世界范圍內(nèi)，文學類圖書的閱讀量都在呈現(xiàn)下降的趨勢。一再變糟的數(shù)據(jù)顯示，至少讀紙書的人，正變得越來越少。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最為發(fā)達的中國，出版界也很憂心。

據(jù)開卷信息，2015年以來，中國圖書行業(yè)細分市場中，文學類圖書的增速呈現(xiàn)放緩跡象。就國內(nèi)最大出版社之一的中信出版社而言，文學類圖書的收入占比由2016年的66.5%銳減到2018年33.7%。銳減的原因，一方面與中信出版的經(jīng)營策略調(diào)整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文學類圖書不景氣的大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

當然，不光文學類圖書增長在放緩，整個紙質(zhì)書市場的下滑速度也在加快。第十七次全國國民閱讀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中國成年居民人均閱讀紙質(zhì)圖書4.65本，相比之下，每日與手機“親密接觸”的時間卻超過100分鐘。

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爆發(fā)性增長，擠壓了人們原本不足的閱讀時間，讓文學，尤其是純文學圖書的生存處在夾縫當中，日益淪為邊緣化的存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之后，大批書店在苦撐多年之后，不得不關(guān)門倒閉。2020年7月，誠品生活深圳店宣布經(jīng)營5年之后將于2020年底結(jié)業(yè)。在大本營臺灣，誠品的日子也不好過，2020年上半年便已關(guān)掉6家店面。

仍有其重要性

但總的來說，從20世紀至今，文學獎仍有其重要性。中國各類機構(gòu)主辦的文學獎項，正成為不少年輕作者成名路上的第一塊敲門磚。

道格拉斯·斯圖爾特憑借其首部小說《夏奇·貝恩》獲得2020年英國布克獎

對90后新銳作家周愷來說，文學獎是一種無可替代的榮譽，不管大獎小獎，都是對自己寫作能力的肯定。周愷說，“拿到獎不一定就能出名，但一定能給獲獎?wù)呔薮蟮墓膭睿С炙趧?chuàng)作的道路上走下去。”2020年，周愷憑借《苔》獲得“2020南方文學盛典”的“年度最具潛力新人”提名。

磨鐵圖書資深出版策劃張安琪深諳其道。在她眼里，文學獎是刺激銷量的一大法寶。“一些有含金量的文學獎還是很受認可的，從獲獎作者起印量就可以看出來。一般來說，他們新書起印量在20000至30000冊左右。而沒有被這些獎項加持過的作者就得看情況，幾千冊的都有。”

中國的文學獎也為文學市場繁榮立下汗馬功勞。舉例而言，活躍在文壇的著名作家賈平凹、王安憶、蘇童、余華都曾獲得莊重文文學獎。官方色彩濃重的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作為國家級獎項，一向也是作家文壇地位的一項標桿。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露易絲·格麗克

民間層面，近幾年活躍在文壇的文學獎也有許多。由瑞士腕表品牌寶珀BLANCPAIN與理想國聯(lián)合發(fā)起的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在文學領(lǐng)域發(fā)出自己的聲音。2020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得主雙雪濤感慨，“文學它沒有那么熱鬧，但它永遠在藝術(shù)的中心，就像一個風暴的中心永遠是安靜的，文學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2020年的疫情，讓不少人終于平靜下來，重新享受“讀一本書”的奢侈。或許，這是出版業(yè)的一次增長契機。閱讀幫助我們讀懂自己，也幫助我們緩解對世界狀況的焦慮。正如魯迅先生所言，“透過文學和書籍，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就都和我們有關(gu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