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笑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1861-1941)出生于加爾各答的一個貴族家庭。其父親擁有豐裕的財產,卻也像印度的傳統賢哲一樣,渴望出世,甚至打算永久定居在喜馬拉雅山,在寧靜與孤寂的環境里誦讀《薄伽梵歌》,以此度過余生。但他還是回歸了現實大地。
泰戈爾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出生,自然也徘徊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他是個秉性好動的孩子,畢生渴望著遙遠的道路。泰戈爾一生都在旅行,這使他了解到許多不同的文化。
9年前,研究生剛畢業的我渴望去印度冒險。我期待看到泰戈爾詩中旅行者的眼界——“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p>
當我踏上旅途之前,我決定將泰戈爾的詩印在未來書的扉頁——“世上的一隊小小的漂泊者啊,請在我的文字里留下你們的足印吧?!?/p>
我的印度之行并不容易,印度是一個非常奇陘的國度,它的政策可以朝令夕改。幾年前,印度曾爆發過—次貨幣危機,讓很多人手里的紙幣一夜之間作廢。所以我在辦印度簽證的時候,碰到了印度的簽證政策變革,差點讓我無法通過正常渠道獲得印度簽證。我跑了七趟印度大使館,最終成了唯一獲得簽證的中國背包客。
入境時,一位德國籍登山向導也遇到了同樣的簽證問題,而他告訴我說:“如果你覺得尼泊爾貧窮,當你到了印度,將會感覺那里是窮人之都?!?/p>
人們都渴望去印度朝圣,仿佛只要去了印度,面對恒河的剎那,就已獲得了救贖,尋找到了生命的真諦。未進入印度之前,關于它好的、壞的、橫切面的、縱貫面的,聽得太多。印度人的“面孔”經常會被《國家地理》的攝影師記錄下來,你可以看到憂郁的人像、安詳的動物以及繽紛的建筑,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是經過裝飾的,跟電影中一樣。
我覺得,印度電影的優秀并不單是導演偉大,它的文化本身就有這種張力,可以表現出豐富、多元的色彩。所以,你能在印度看到不同的宗教、不同的種群、不同的動物在一起的混雜狀態。

我先是來到了瓦拉納西,在恒河邊的火葬場附近找到了便宜的住處,除了生銹的水龍頭外一切都好,每日都能看到人們在高喊著鋸木頭、唱歌、送走往生的靈魂。
/他的母親溘然長逝,此時他還沒有明白死亡的涵義。/
老人們雙目無神,年輕人視而不見,仿佛都對這種儀式習以為常。在死后,不同種姓和貧富懸殊的人,也就平等了,最多在燒的時候多用幾塊上等的木料、儀式再隆重一些,但無論如何,終究都會歸于恒河。人們在恒河邊沐浴、更衣,重生和死亡也都是一樣。
這讓我想到1875年,泰戈爾第—次以自己的--名字發表了—酋歌頌印度的孟加拉語詩,詩中寫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美麗,你像花一樣盲目……”而這一年,他的母親溘然長逝,此時他還沒有明白死亡的涵義。家人們抬出母親的尸體,泰戈爾跟隨著一塊去火葬場,從火葬場回來時,他竟然看到父親紋絲不動地在那里打禪入定。這幅恬靜的圖景一直刻在了他的心上。
我邁出了門,朝恒河大跨步走去。瓦拉納西的清晨、日暮清晰可辨:清晨是聲音的交匯——小販的吆喝聲、鴿子翅膀的撲棱聲、早間電視新聞、紅茶攤上炸煎蛋餅的嘶嘶聲;日暮則彌漫著木材、糞便、垃圾生火的氣味,這里面有可能還夾雜有火葬場的燒尸味——火葬好像永遠都在進行。有一次我竟然間到了硝煙的氣味,急忙逃離開擁堵的人群。寺廟前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士兵,似乎意味著異教徒隨時可能逼近,戰爭一觸即發。
奇怪的是,恒河的另一邊什么都沒有,與此岸的喧囂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那是另一個世界。那么,這些駁船又將漂向何方呢?通往另一個彼岸?
“一個階層有多豪奢,另一個階層就有多貧窮,一邊是宮殿,另一邊是救濟院和‘沉默的窮人。”在瓦拉納西,你能深切體會到梭羅說這句話的涵義。貧富是隸屬于兩個世界的,在窮人的地方,你無法窺見富人的影子,正如奢華的場所總是好像大門緊閉一樣。
/生活在印度,若你不能活得倔強,就只能活得絕望。/
街上的人們面無表情,目光總是呆滯地盯著前方。在這里你很難見到胖子,許多人蜷縮著身子,或許是因為饑餓。饑餓也很難讓人情緒激動起來,這里就連爭吵都如同低語。
在圣城瓦拉納西,我并沒有發現人們表現得多么快樂。街上路人一閃而過的表情,我僅在對生活絕望的人那里見過,也許是因為對來世的解脫寄予重望,才能使他們在現世中唯唯諾諾地活著。
我不知道青年的泰戈爾是如何在這種混亂的秩序中獲得平靜的,或許當他面對歐洲時也曾彷徨過。自1878年起,泰戈爾多次赴歐洲留學與旅行,他在日記中寫道:“在這里的街頭,散步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總能觀賞到一張張美麗的臉龐。我希望,我的同胞會原諒我贊美這些白皙的面孔、櫻紅的嘴唇、優雅的鼻子和碧藍的眼睛。英國姑娘真是迷人……”
但顯然,只有真實的印度才會帶給年輕的詩人真正的靈感。他由此熟悉了普通人民的實際生活,熟悉了他們艱辛的日常勞動,熟悉了他們同大自然的險惡環境、頑固不化的保守社會和外國政治統治的不斷斗爭。這些都為年輕的詩人積累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生活在印度,若你不能活得倔強,就只能活得絕望。印度的問題不是靠一紙法令、一條清規便能解決的。街上爭吵的人們,各持己見,有那么多互相矛盾的食物、宗教、天氣、貧富,人們又是怎么平衡自己內心的呢?
四處可見的牛、馬、羊、猴、狗、烏、老鼠、壁虎,像一個勉強維生的集中營,想想它們本來屬于另一個大自然,因為人類貪婪的繁殖,破壞了他們原有的生存空間,又或者說城市提供了它們的生活空間,讓它們不用再回歸叢林、遵循可怕的弱肉強食競爭,但這樣是否又違背了自然規律呢?

從1890年到1941年泰戈爾與世長辭的近50年間,他主要關心的是印度的農民問題。他利用自己有限的資源,在自己能起作用的有限領域,幫助農民建立學校、醫院。1913年,他還將收到的諾貝爾獎獎金全部捐獻給桑地尼克坦學校。
但是,印度農村經濟問題直到今天仍沒有解決,只靠引進較好的農業方法與工具,并不能解決社會結構的根本問題,而日益增長的人口壓力又很沉重。
印度農業的問題不僅是充分利用土地,而是怎樣利用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閑散的剩余勞動力。泰戈爾思考的,正是后來偉大的甘地所思考的問題。
泰戈爾在1893年2月的一封信里寫道:“我們的國家實在是個不幸的為神所遺棄的國家。在這里連行動的意志都沒有。思想的功能、感覺的功能以及行使意志的能力,全部衰退了。人人都對巨大的真實生活毫無知覺,男男女女都像影子一樣滿天飛;渾渾噩噩,吃吃喝喝,例行辦事,抽煙睡覺以及無休止地饒舌……”
泰戈爾在晚年才逐漸意識到,印度問題的根源是英國的殖民統治。為了抗議1919年阿姆利則慘案,他拒絕了英國國王授予的騎士頭銜,是第一個拒絕英王所授榮譽的印度人。
1941年,泰戈爾在其生日,留下了控訴英國殖民統治的著名演講《文明的危機》:“我面前印度民眾的極端貧困是那樣觸目驚心。對于身心不可缺少的食品、衣服、飲用水和教育的嚴重匱乏,在世界上實行現代統治的任何國家,是不會出現的。而正是印度,100多年來不得不為英國提供了大量財富。我專注地回顧文明世界的業績的時候,無法想象打著文明旗號的人類理想會有如此悲慘的變態。最后我察覺到,這種變態暴露了文明國家對別國億萬群眾的無限冷漠和鄙夷?!?/p>
直到今天,這個眾神遺落的次大陸,仍然未能擺脫后殖民地時期遺留下來的困境。而泰戈爾這位印度文學的舵手,卻悄然地走完了他的旅途,就像他在為自己的死亡葬歌里寫過的那樣——
“前面是寧靜的海洋,
放下船吧,舵手。
你就是永遠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