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
作為一名腫瘤外科醫生,我每天都會面對患者的生或者死,他們每一次的病情變化,都是生命中的轉折點,也是最需要支持和關懷的時候。
孫思邈在《大醫精誠》中說“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意思就是說,見到患者承受病痛的折磨,就像自己也得了這個病一樣,也就是要設身處地地體會患者和家屬的痛苦,要感同身受。我們治療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帶病的人,而不僅僅是疾病本身。所謂“大醫治人,小醫治病”,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之前有同行問我對于晚期腫瘤患者三線治療方案的選擇問題。三線治療,就意味著晚期腫瘤患者已經用了很多種辦法都沒有效果,幾乎是最后的掙扎了。
對于晚期腫瘤病人,要考慮的情況有很多。除了醫療本身,患者本人的身體狀況、精神狀態、內心的訴求、社會家庭關系、經濟狀況等,這些因素都是我們需要考量的。
因此,我所說的三線治療方案應該是廣義的,我會把這類患者的安寧治療提到首位,藥物治療放到其次。醫生考慮到方方面面后,提出合理的治療建議,然后就是尊重患者自己的選擇。舉個例子,如果患者說他想去燒一次香、拜一次佛,求個心理安慰,這算不算治療方案?如果是買了一張飛往一直想去的城市的機票,算不算治療方案?
2012年,有一位叫琴的女性患者,不到60歲,就被診斷為結腸癌術后復發,轉移灶已經無法切除。她丈夫痛哭流涕,叫我們一定要救救她。我們為她提供了當時首選的治療方案,她治療了幾次后因為不能耐受化療反應,最終放棄了。
沒想到2014年春節,我居然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說自己還活著,可是她的丈夫死了,腦瘤。真的是世事無常,看起來更健康的人卻走在了前頭。
2015年春節,她又打來電話,說自己仍活著,一直沒有治療,復查還是老樣子,腫瘤沒變化。她在三亞買了房子,說自己喜歡大海,卻一輩子沒見過真的海,現在每天都能看到大海,真的是如愿以償了。
2016年春節,電話那頭的她笑得很開心,說:“沒想到吧,我還活著!”
此后每年春節,我都會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聽到她在那端開心地說自己還活著。一直到2019年,整整一個春節假期過去,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節日沒有接到她的電話。拿出手機,調出聯系人,看著她的名字,沉默良久。如今,她是在那端,還是在那邊,真的還重要嗎?手指停留在撥號鍵上方,終究沒有按下,手機里的名字卻一直保存了下來。
有一位叫安的老爺子,70多歲時查出腸癌,手術4年后復發,那時他已經快80歲高齡了。他因為并發癥住了幾次院,畢竟年紀大,身體條件差,治療效果不好,終于,快到了生命的盡頭。就在臨終的前幾天,一向和善的安突然像變了個人,脾氣大,愛訓人,挑毛病,把子女罵得一個個往家跑,就剩他老伴兒堅持照顧他。即便如此,他也是對老伴兒罵罵咧咧,百般刁難。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趁他一個人的時候為他寬心。
誰知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靜,他說:“徐醫生,謝謝你能為我做這么多,我很感激。可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對她嗎?和她在一起生活50多年了,一直都是她照顧我,為我做飯洗衣,生兒育女,辛苦了一輩子。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想著啊,我要是真的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她離不開我怎么辦……所以我就罵她、訓她,就是不想讓她念著我的好,想讓她離開了我也能好好活。這些你千萬別告訴她,我也沒什么牽掛了,只要她活得別那么心累,我也就能安心地離開了……”說著,老爺子哽咽了。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我終于明白了他的心,握著他干枯的手鄭重地答應下來。
過了幾天,安辭世,子女和孫子們趴在床前痛哭流涕,老太太坐在床沿,雙手握著安的腳,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自己念叨:“你最怕腳涼了,我給你暖著。”
又過了幾日,老太太在子女的陪同下來醫院找我,對我說:“我們是來道謝的,你們的治療讓他沒遭罪走的,謝謝了!這老頭子臨死了也不讓人消停,徐醫生也受了不少氣吧?我替他道歉了!”
“老人家您不必這樣,其實……”我欲言又止。
“其實他是故意折騰人的,大半輩子一起過日子,我能不明白嗎?老頭子的心意我懂,子女孝順,孫子有出息,我怎么會想不開,我還要替他抱重孫子呢!”
原來她什么都明白。
老人走得安詳,心愿已了;老伴兒縱使痛苦,卻也心安。
我無權決定生死,卻希望可以通過努力,讓逝者有尊嚴、了無遺憾地離開。
天涯分隔各兩端,唯愿生死兩相安。
人從出生來到人間叫“善始”,源自父母;作為醫者,愿盡我所能,渡人“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