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上九峰

劉望春

這個三月如同深閨中的婦人，偶有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的明艷，更多的是乍暖還寒、煙雨朦朧的幽怨。仿佛田野間的一粒種子，積攢了許久，壓抑了許久；仿佛山林間的一泓清泉，蜿蜒了許久，嗚咽了許久。一覺醒來，婦人款步出了閨樓。雨歇了，草綠了，鳥叫了，蒸水漲了，油菜花開了，蒸陽大地醉了。

醉在船山故居前的楓馬藤龍下，醉在明翰故居旁的依依楊柳前，醉在千年伊山寺的木魚聲聲里，醉在界牌火燈的漫天璀璨中……當你帶著西渡湖之酒的微醺，踉踉蹌蹌逆蒸水而行，穿越九市肖家大屋稻草龍的矯健翻騰，穿越渣江“二八”的車水馬龍，穿越瓊瑤故居、玉麟故居的青磚黑瓦，穿越油菜花海的重重包圍，一路向西向北，沿柿竹水庫蜿蜒而上，三十六彎山路在前方候著你。它如同仙女遺落在金溪廟的襟帶，在崇山峻嶺間，在懸崖峭壁處，在茂林修竹旁，在火紅的杜鵑與潔白的梔子花叢里，在年幼的唐翼明、唐浩明兄弟夢中……

當你驚艷的心稍稍回復平靜時，地勢接二連三地升高，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陸陸續續成為層層梯田間的點綴，取而代之的是汪洋恣肆的綠，或深或淺，或明或暗。柔枝鉆進車窗親吻你的面龐，叢叢山花牽引你的視線。空氣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清新撫摸你每一寸肌膚，熨帖你每一根神經，你再不愿向西向北——也不能向西向北了，因為此刻你已來到衡陽的“西藏”——九峰山，山這邊是衡陽溪江，山那邊是婁底雙峰。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于九峰山而言，似乎只言中了三分之二，山不高，有仙，但實至名未歸。相傳姜子牙封神，武將崇黑虎受封南岳圣帝，玉帝命其坐鎮九峰山。圣帝飛到此處，但見峰巒連綿山清水秀，心下大喜，飛上一坡數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怪事！為何只有八峰？圣帝喃喃自語，飛離峰頂，重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飛上一坡又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如此反復數次，總是相隔一峰。“此山莫非有妖孽？”圣帝暗自思忖，于是回稟玉帝：“天下只有八峰山，卻無九峰山。”玉帝只好命其坐鎮祝融峰（南岳主峰）。可笑神仙亦如孩童，居然把自己坐的那個坡忘數了。

自此，千百年來，九峰山便以南岳七十二峰“少祖”的稱謂流傳于世，但因為交通極為閉塞，多少年來這座神秘的大山很少為外人所知，大山屏隔出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落。當年日本鬼子闖入金溪斗山、隆興、橫江等地燒殺擄掠，但相距不過十公里的九峰山地區卻不曾來過。那時進入九峰山，唯有山腳下石洞口響水潭邊一條狹窄的石板古道，古道沿溪而上，極似《桃花源記》中“緣溪行……林盡水源……從口入”的場景。傳說一隊騎馬的鬼子走到石洞口，突然不見了路，但見左右皆是高山，眼前是一口深潭，潭的上游是清清溪水，并無飛瀑亦無急流，然而潭水轟鳴，震耳欲聾。見潭邊鋪著幾塊石板，一個鬼子試圖牽馬前行，那馬甩脖子、揚蹄子、長嘶不已，就是不肯上路。領頭的鬼子心里發毛，嘰里呱啦一通，結果一隊人馬調轉頭跑了。那口發出巨響的深潭就是響水潭，潭邊的石板路是當年村民們出入九峰山的唯一通道。

蒸水河溯游到此是一條細細彎彎、砂石水草歷歷可見的小溪，溪雖小卻有一個很大的名字——岳沙河。溪水由山上的澗泉匯聚而成，一條來自左側英加場的山林，一條來自右側老九峰小學旁邊的山麓，中間一條從老部隊的營區橫貫而下。營區前后分別是兩座大山，它們從馬路邊拔地而起，郁郁蔥蔥，仿佛九峰山脈兩扇厚實的大門。門是虛掩的，門縫里是橫貫營區的小溪和沿溪而行的一條小徑，當你走到溪水的盡頭也就來到了九座山峰的腳下。走過一段砂石路，迎接你的是又一個三十六彎。這條石板砌成的古道，斑斑駁駁，坑坑洼洼，苔痕交錯，鑲嵌在時光深處大地無窮的皺褶中，不知始于何年何月，亦不知何人所為，一步一級，仿佛是去朝圣的天梯。

天梯的盡頭是九峰山的最高點——瞭望臺，與南岳七十二峰遙遙相望，云霧在山林間翻滾，竹浪滔滔盡收眼底。自瞭望臺下山，你可越過山頭去雙峰那邊的九峰山古鑼坪，那里曾有唐代僧人定靜、慧極修建的定慧庵。時空流轉，定慧庵原貌已逝，但庵前始于唐代的三棵銀杏和一株皂角樹仍然枝繁葉茂。更為奇特的是兩棵銀杏的枝干相依相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年連理，生生不息。枝葉間系滿紅綢，無數癡男癡女在此許愿定情。佇立樹下，但覺物是人非，世間萬事皆浮云。金戈鐵馬也好，名垂青史也罷，終究不抵兩棵古樹的愛情，千年相依相戀、連體同枝溫暖彼此。此時，曾國藩故居富厚堂、白玉堂離你不過十一公里，黃公略故居、蔡暢故居、唐群英故居皆在你周圍十五公里左右。你在一番兒女情長后，注定無法英雄氣短。

若你無心兒女私情，也不愿歷史煙云沾身，唯愿做山間閑云野鶴，那么原路返回吧。

三月是古道最美麗的季節，煙雨朦朧中，腳下每一塊石板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每一道裂縫、每一處缺損都記載著前塵往事，隱約有馬蹄聲聲、喧嘩陣陣。相傳無數商販、挑夫經此古道往返于九峰、雙峰兩地，兩地互通婚姻，走親訪友者也多行此道，當年青澀的曾國藩就常常經此道前往衡陽恩師歐陽凝祉老先生家求學。

漫步古道，方知九峰山“省級森林公園”的稱謂絕非浪得虛名。銀杏在古道旁撐起華蓋，水杉、金錢松、厚樸等各種珍稀植物在花葉間巍巍挺立，七葉一枝花、斷腸草、半枝蓮、白花蛇葉草……各類藥草密布林間，有的徑自長在古道的石板縫隙間。相傳早在明朝時，李時珍便入此山探尋藥材，并著有藥書贈予山中獵戶。我曾疑心此事是前人的杜撰。一次偶然，隨母親去山腳下的石洞口大廟敬香，我驚訝地發現廟內供奉的竟是藥王李真人的塑像，守廟老人告訴我：李真人就是李時珍，這是守廟人代代相傳相告的事實。從此，我對民間流傳的這一說法深信不疑。

又有故事流傳，說山中有沉香木。一牧童偶遇仙女梳頭，仙女大驚，囑其勿對外人言，指出林中一棵沉香寶木，以手帕系之為酬。牧童出山，興奮難耐，遂將此奇遇告知村人，村人蜂擁入山，但見滿山樹木皆系手帕，哪一棵是寶木，已無從分辨。山中是否真有沉香木，珍稀植物珍稀藥材究竟有多少種……答案如同那梳頭仙女的面紗，亦如同籠罩在山頭的云霧。

我那已故的老祖母在生時常念叨，“百草都是藥，無師奈不何。”她一生從未進過醫院，大凡有個頭痛腦熱的，總是自己去山后田間采些草藥來，不幾日便可痊愈。祖母不識字，她的醫藥知識也許是老家人們千百年來口口相傳的吧。她一生中年喪夫，老年兩度失子，以八十六的高齡無疾而終。祖母與小溪對岸的百歲壽星莫新生同年出生，莫老壽星九十歲時翻山越嶺身輕如燕，砍竹背竹，氣力驚人。年過百歲后，每日里依然自己做飯，自己釘竹夾板打草墊，餐餐不離米酒豆腐青菜。我的二舅母二十年前宮頸癌晚期入院，醫生說不必手術了，回家準備后事吧。一通放療后，舅母回家長年去田間、溝邊、坡上采集草藥，半邊蓮、半枝蓮、白花蛇舌草等，或用鮮草煮茶，或用干草熬湯。喝了兩三年草藥后，閻王爺不要她了，如今七十好幾的人依然精神矍鑠。

這個季節是九峰山最誘人的時光。“一樹一樹的花開”，不帶一片綠葉的花開，正是林徽因筆下的景致，從此處到彼處，從這個山頭綿延到那個山頭。那氣場仿佛天下第一闊少，用漫山遍野的花樹來表白對春的癡心。潔白的玉蘭花，嫩黃的梓樹花，小喇叭似的泡桐花……在這一棵棵花樹下，野百合仿佛待字閨中的少女，紅的黃的杜鵑正開得熱烈，樹莓頂著星星點點的小白花，茶萢茶片像那產后的奶媽，白白嫩嫩，清甜甘脆。酸筒桿慵懶著肥肥的腰身，在春風中一扭一扭，仿佛在嬉戲挑逗：來呀！來吃我呀！摘一根剝了皮，咬上一口，那酸爽足夠你回味整個三月。野生的秧李形似微型獼猴桃，小指尖尖大，成熟時緋紅一片，比野生獼猴桃更可口也更稀少。山上的嫩蕨正是“嘎嘣脆”掐得出水的時候，清炒或涼拌都是一道美味。椿樹芽切碎了煎土雞蛋。刺春豆用開水燙過，切碎后舀一大勺豬油來炒，那碧翠的色，那醇厚的香，全是正宗的九峰山味道。

山里人喜歡吃豬油是有由來的。清晨，露水從一片片竹葉上滑落，滲入地層深處，匯成甘甜沁涼的澗泉。這種竹露澗泉不僅含有豐富的礦物質、微量元素，還有一種祛除油脂的天然堿性物質。它是最好的消脂減肥湯，也是極好的天然去污劑。常年食用豬油的山民大多精瘦，身輕似猿，他們不知道何謂“三高”，年過八十者依然勞作，年近九十者常能自理，像那莫老年過百歲依然爬山破篾背柴做飯件件皆能。常年飲用澗泉水的山妹子大多身材高挑，紅顏皓齒烏發，所以九峰山的美女就和山中仙女梳頭的景致一般，早早便為世人熟知。我每每回老家，第一要事便是燒一壺泉水沖泡一杯家門前的鮮綠新茶。在甘洌幽香中，在翠色起落里，回味著，幸福著。

滿山滿坡的竹馬根下，筍子剛剛被季節喚醒。它們走在三月的泥途中，走得慢的尚無動靜，走得急的才頂開一丁點黃土，露出一兩片筍葉尖尖。這個時節的春筍老家人稱之為“黃麻錐”，它的鮮嫩脆甜若以山珍來論也是毫不過分的。再過些時候，破土日久，筍身便有少許的澀麻。只有在這個時節，只有在九峰山這樣的黃泥中，春筍才無愧山珍的美名。剝去筍衣，筍體通白如玉，切片清炒、下湯或煲湯都可，最妙的吃法是裹著筍衣塞進柴火灶煨熟，爾后剝開筍衣熱騰騰地吃，那股清香，那份甘甜脆嫩，將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這樣奢侈的吃法就算是地道的九峰山人一生也不見得能吃上幾回，要掐好這樣的季節點，還要有心情有運氣，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腳下的田野里，薺菜性急了些，白色的小花開得密密麻麻的，胡蔥子長得正旺，蒲公英還嫩著，清明草剛剛好。想要品嘗這些季節的饋贈，去九峰林場的九峰山莊吧，紅紅的柴火灶噴香的甑蒸飯是不會讓你失望的。

三月的九峰山是花的海洋，是吃貨們的節日。世間美景美食仿佛盡聚于此。在三月的盡頭，西渡、峴山、渣江等平原地區的油菜大多開始謝花結籽，而九峰山梯田間的油菜花正是盛放的時候。與此同時，桃樹、梨樹、李樹等各種果木次第開花，加之山上各類草木花開正艷，蜜蜂是最忙碌的。每逢天晴，母親也格外忙碌。清潔蜂箱，取脾搖蜜。搖蜜機里放著蜜汁滿滿的巢脾，隨著搖手的旋轉蜜汁在桶中揮灑，繼而挨著桶壁滑落桶底，接著沉淀過濾裝瓶。常有朋友問我如何鑒別蜂蜜的真假，我只能告訴他們：全靠鼻子。火燒也好，抽絲也罷，造假的商販自有無數種方法來應對各類檢測，但你的鼻子不會騙你。純正的九峰山菜花山花蜜顏色晶瑩通透，開瓶瞬間，花香四溢，雖然香濃但卻清新至極，是大山中獨特的負離子氧氣的味道，是空氣中自然花木的味道，因而一般的化學香精根本無法模仿偽造。無需存放冰箱，只要不沾生水，用玻璃或陶瓷器皿密封后置于陰涼處，它的保質期不是三年五年，它可以無限期地保存下去，因為它本身就是自然界最好的防腐劑。只有在九峰山上，蜜蜂才可能釀出如此高品質的蜂蜜，因為一切都是那樣潔凈，空氣、花木……加之養殖的蜂種及方式，一切遵循著最古老的法則。早上服用生姜檸檬蜂蜜水，晚上用蜂蜜浸泡早春的桃花、茶花敷面。常有朋友羨慕我皮膚光澤度甚好，她們哪知道正是蜂蜜的功勞。

這個三月，春花如此燦爛，煙雨如此多情，仿佛那步出深閨的婦人，一回眸一駐足，風景便平添了靈動。披一蓑煙雨，向西向北，向那高山更高處、深林更深處出發吧！九峰山有花海有美食有佳人，有神秘有爛漫有傳奇。山不負你，景不負你，只期待與你夢中長相廝守。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