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斌

毛澤東一生嗜書如命,古今中外,經史百家,軍事科技,閱讀范圍非常廣博,其中有些書對他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如他自陳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考茨基《階級斗爭》、柯卡普《社會主義史》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這是毛澤東青年時代的事情。而在他的少年時代,也有一本可以說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的書,這就是清末實業家、維新思想家鄭觀應的《盛世危言》。
毛澤東家境尚可,因此小時候能夠上學讀書,學習了基本的文化知識。但是家境也沒有富裕到可以讓他一直自由讀書的程度,因此在學習了基本的文化知識后,他的父親便讓他回家干農活了,這一年他13歲。但是,求知欲強烈的毛澤東已經放不下對書本的熱愛和對知識的追求。30年后,在延安的窯洞里,毛澤東饒有興味地向斯諾講述了他少年時代讀書求學的經歷。他對斯諾說,他在干農活的同時,“還是繼讀書,如饑似渴地閱讀凡是我能夠找到的一切書籍”,但“經書除外”,這讓他父親很生氣,“他希望我熟讀經書,尤其是在一次打官司時,由于對造在法庭上很恰當地引經據典,使他敗訴之后,就更這樣了”,于是,為了讀書,“我常常在深夜里把我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就這樣我讀到了一本叫作《盛世危言》的書,這本書我非常喜歡。作者是一位老派改良主義學者,以為中國之所以弱,在于缺乏西方的器械——鐵路、電話、電報、輪船,所以想把這些東西傳入中國”(見埃德加·斯諾著《西行漫記》,董樂山譯)。
人們在多年后回憶早年特別是童少年時期的事情時,能回憶起的一定是印象非常深刻、對他影響非常大的事情。《盛世危言》這本書是毛澤東從他的表兄文運(詠)昌處借的。我們今天能夠見到的毛澤東早年手跡,就包括毛澤東給文運昌還《盛世危言》等書的還書便條,全文如下:詠昌先生:
書十一本,內《盛世危言》失布匣,《新民叢報》損去首頁,抱歉之至,尚希原諒。
澤東敬白。
正月十一日。
據考訂,這張便條是1915年2月24日毛澤東由長沙回韶山過春節期間寫的,說明這本書在毛澤東處達七八年之久。之所以會有這張便條,據說是文運昌知道毛澤東嗜書如命,怕他不還,說:“相公借書,老虎借豬,所以要先打條子后拿書。”故而毛澤東借書要打借條,還書也有便條,當然也可能是毛澤東因為書有損壞為了表示歉意才寫的這張便條。不論如何,這張便條為少年毛澤東借讀過《盛世危言》提供了確鑿的證據。
毛澤東從文運昌處借的書,還有馮桂芬的著作《校邠廬抗議》和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等書刊,但是他對斯諾憶當年時只單單提到了《盛世危言》,而且還清晰地記得書中的主要內容,可見這本書給他留下的印象之深和對他的影響之大。
《盛世危言》對少年毛澤東的影響,至少有兩個方面。
一是開闊了他的眼界,為他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使他對西方國家何以民富國強、欺凌中國,中國何以民窮國弱、屢屢挨打有了一定的認識,對鄭觀應提出的富國強兵、抵御外侮的主張和辦法心有戚戚,所以他才“非常喜歡”這本書。受這本書的影響,毛澤東開始成為一個熱切希望改變國家貧窮落后面貌的愛國的改良主義者。
二是重新燃起了他繼續求學的愿望,他對斯諾回憶說:“《盛世危言》激起我想要恢復學業的愿望。我也逐漸討厭田間勞動了。不消說,我父親是反對這件事的。為此我們發生了爭吵,最后我從家里跑了。我到一個失業的法科學生家里,在那里讀了半年書。”這一年毛澤東16歲。之后他父親決定送他到湘潭一家米店去當學徒,可就在這時,“我聽說有一個非常新式的學堂,于是決心不顧父親反對,要到那里去就學。學堂設在我母親娘家住的湘鄉縣。我的一個表兄就在那里上學,他向我談了這個新學堂的情況和‘新法教育的改革。那里不那么注重經書,西方‘新學教的比較多。”“在這所新學堂里,我能夠學到自然科學和西學的新學科。”這個表兄就是文運昌,這所新式學堂就是東山高等小學堂,毛澤東想到這所新式學堂學習“自然科學和西學的新學科”,無疑也是受了《盛世危言》的影響。這一年毛澤東17歲。從此,這個走出韶山沖的少年一發不可收,在求學和求知的路上越走越遠,從東山高等小學堂到湘鄉駐省(長沙)中學堂,再到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后改名省立第一中學)、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再到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北京大學,在這過程中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新思想新學說新理論,最終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從一個改良主義者轉變為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
《盛世危言》之所以對少年毛澤東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自然是緣于這本書的新鮮內容和思想傾向。
《盛世危言》的作者是鄭觀應。鄭觀應(1842—1921),本名官應,字正翔,號陶齋,別號杞憂生,晚年自號羅浮偫鶴山人,廣東香山縣(今中山市)人。鄭觀應16歲時應童子試,沒有考中,即奉父命放棄了科舉考試之路,遠游上海,棄學從商。他早年在英商寶順洋行、太古輪船公司任買辦,不僅積累了財富,更積累了經營、管理現代工商企業的經驗。19世紀70年代被李鴻章攬入門下,從此躋身于洋務運動,備受李鴻章的重用,歷任上海機器織布局幫辦、總辦,上海電報局總辦,輪船招商局幫辦、總辦,漢陽鐵廠總辦和商辦粵漢鐵路公司總辦等重要職務。
鄭觀應并不只是一個追逐利潤和財富的商人、實業家,更是一個愛國的維新思想家。他在從事于實業的同時,非常關心國家的命運,他自號“杞憂生”,正體現了他對國家命運的擔憂。進入近代以來,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了中國閉關鎖國的大門,迫使中國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以這些不平等條約為依據,以堅船利炮為后盾,對中國進行全面的侵略和滲透。對此,鄭觀應痛心疾首,“憤彼族之要求,惜中朝之失策”,為探索自強御侮之方,他積極了解西方的富強之道,“學西文,涉重洋,日與彼都人士交接,察其習尚,訪其政教,考其風俗利病得失盛衰之由”,“究心泰西政治、實業之學”。在他看來,“茍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他將自己的觀感、思考筆之于書,刊布于世,期望引起國人對國家命運的重視和對自強之道的探索。他著述甚多,主要有《救時揭要》(1872)、《易言》(1880)等,而《盛世危言》(1894)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
如果說,《救時揭要》主要是揭露西方資本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各種罪惡行徑,反映了他對西方列強的義憤和痛恨,那么,《易言》則開始提出抵抗西方資本主義侵略的方法,即改變傳統做法(“易”即改變),向西方學習,發展資本主義工商業。鄭觀應把《易言》稱作《救時揭要》的續篇。《盛世危言》則是鄭觀應維新思想的集大成,標志著鄭觀應改良主義思想走向成熟。所謂“盛世”,不過虛晃一槍,或者暗含譏諷,重點則在“危言”,即警醒國人之言,當時很多人就直接以“危言”稱該書。
鄭觀應主張向西方學習,在方法論上與洋務派是一致的。但是,在學習內容上,卻超出了李鴻章等洋務派。在他看來,西方先進的堅船利炮、鐵路電線、聲光化電固然要學,但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應該學習西方的“政教制度”,用他自己的話說:“治亂之源,富強之本,不盡在船堅炮利,而在議院上下同心,教養得法,興學校,廣書院,重技藝,別考課,使人盡其才。講農學,利水道,化瘠土為良田,使地盡其利。造鐵路,設電線,薄稅斂,保商務,使物暢其流。”他是最早注意到西方國家富強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是制度特別是政治制度的中國人之一,批評洋務派只學習西方的軍事經濟技術是舍本逐末:“余平日歷查西人立國之本,體用兼備。育才于書院,論政于議院,君民一體,上下同心,此其體;練兵,制器械、鐵路、電線等事,此其用。中國遺其體效其用,所以事多扦格,難臻富強。”他明確指出:“政治關系實業之盛衰,政治不改良,實業萬難興盛。”具體到經濟上,鄭觀應還是主張與西方列強進行“商戰”的代表人物。
《盛世危言》造端宏大,包括附錄在內共約200篇文章,內容十分豐富,從目錄中即可見一般,諸如學校(2篇)、西學、議院(2篇)、自強論、公法(即國際法)、通使、交涉(2篇)、條約、汰冗、革弊、商戰(2篇)、商務(5篇)、鐵路(2篇)、電報、郵政(2篇)、銀行(2篇)、開礦(2篇)、練將、練兵(2篇),如此等等,既有布新,也有改舊、除舊,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富強救國”。可以說,《盛世危言》是當時一個全面系統的現代化方案。我們可以想象一下,此前一直接受傳統教育,課上讀的是“經書”、課外讀的是《精忠傳》《水滸傳》《西游記》等舊小說的少年毛澤東,在看到這些文字時會是怎樣地感到新奇、興奮和激動。一個嶄新的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引導他邁上繼續求學、求知的道路,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
作為鄭觀應最重要的著作,他對《盛世危言》十分重視,不斷修訂。1894年成書時是5卷本,1895年修訂為14卷本,1900年再次修訂為8卷本,盡管卷數增加又減少,但整體篇幅是一直增加的。除鄭觀應親手修訂的3個版本外,坊間還有很多其他的版本。《盛世危言》在當時是暢銷書,發行量相當大,這也是生活在農村的少年毛澤東能夠讀到這本書的原因。我們現在難以確定當年毛澤東讀到的是哪個版本,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年毛澤東讀到了這本書,并深受這本書的影響,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這是毛澤東個人之幸,更是中國之幸。因此,我們不能不對鄭觀應這位維新思想家和《盛世危言》這部他的代表作三致敬意焉。
(作者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文史教研部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