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其林:從《散文·海外版》2001年第4期發表了您的氣象科學隨筆《自然筆記》后,您開始致力于科學美文的寫作。您是怎么想到寫這組散文的?
楊文豐:該是所學的專業所然,我對自然,尤其是氣象類現象感悟較深。在大學課堂上,我一接觸到“藍地球”“晨昏線”等自然現象,就被其深刻的詩美和自然哲學內涵、奇特和闊大的意境,深深打動,遂想定要將之寫成散文。2000年第11期的《美文》雜志發表了我一組自然筆記,我將作品復印件寄給《散文·海外版》雜志執行主編甘以雯編審,沒多久,我收到甘老師的約稿信,她在信中說:
您本是學氣象學的,文字功底也很好,能否結合您的專業體驗,寫一組氣象科學方面的散文……可能會更奪人耳目,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
于是,我寫了9篇以“自然筆記”為總題的自然氣象隨筆網郵給《散文·海外版》,雜志對文稿要求非常之高,選出6篇,提了好些修改意見,我反復修改了近一個月,甘老師還親自修正了我稿子中的不妥字句。《自然筆記》后來發表在《散文·海外版》首開的“科學隨筆”欄,標“特約專稿”置于欄目和刊物頭條。當時國內許多大報都報道了《散文·海外版》開“科學隨筆”欄的消息。《散文·海外版》后來在科學隨筆欄還分多期,兩篇、兩篇地只推介我的科學散文。
龍其林:您的散文文字的節奏感、色彩感令人印象深刻。例如,《臺風現象》中描寫臺風雨的細節寫得極為精彩。從農業氣象學轉向于散文創作,其跨度不可謂不大。在這個轉型的過程中,您是如何磨煉自己的文字表達的?
楊文豐:我越來越感覺文字表達的海很深,感覺自己對文字的敬畏,在日益增強,隨之已對語言越來越挑剔。這些年來,我寫得慢,一篇散文的定稿,尤其是看重的題材,通常要修改七八稿,一篇散文寫半年一年,于我是正常的事。
文字要提高質地,首先是作者對語言,須有近乎本能的重視,須養成并強化個人的藝術感覺和藝術直覺。我對文字要求的底線是——經得起推敲。語言的“布陣”,須注重邏輯性、條理性,雖然進入寫作狀態時多靠直覺的即時選擇,但事理邏輯與情感邏輯,是必須遵循的。思維混亂,必導致詞句的排列混亂。有人說我的作品邏輯性強,我認為這得益于數學對我的思維之高強度“訓練”。讀本科四年,除畢業實習,每周都至少有六節高等數學課,做過大量的習題。我數學學得并不算好,但卻讓我的邏輯思維受到了訓練,塑造了我的邏輯能力和思辨能力。我向往的語言,是思想、情感情緒、感覺、節奏都能到位,精準,傳神,有藝術感覺并含理性美,出色彩,且有弦外之音。
我很喜歡音樂,游奧地利就曾去維也納音樂廳聽音樂,我經常是邊讀書邊放音響,央視的“風華國樂”常看,希望能在國樂中認真體味中華文化的韻味。你看,琵琶、二胡、古琴、洞蕭,經高手一操弄,每一縷音符就都變那么有韻味,余音縈繞。
寫作,語言的精準是最起碼的,你對表現的物事,得表現至多深、多寬,也得心中有數,還有就是語言的情緒、快慢總得到位,這些都頗值得研究。你看《紅樓夢》寫黛玉葬花的文字,那個情景表達的精準、那個寬深度,那語言的色彩情感,真是恰到妙處,那是何等的藝術效果。何況語言本非常微妙,難于捉摸。一篇作品開頭的幾個字,開頭第一句,其節奏、色彩、情緒、感覺和思想內質,對全篇作品語言風格的影響,是可以起決定作用的,這即類似于氣象上的“蝴蝶效應”。
磨煉語言,我較注重從詩詞中學,除閱讀中外文學經典,也吸取鮮活的口語,公文語言也很值得學習,公文語言的明晰、準確、簡潔、莊重,一樣具審美性。好的公文語言,總是該莊重時莊重,該概而述之則粗線條出之,該模糊就模糊,該明白則明白如水,而且深入淺出。磨煉文字的目的,全在于讓思想、感情和情緒具有最大的審美效應。
龍其林:您至今已經出版了生態散文集《病盆景——自然倫理與文學情懷》《自然書》《自然筆記——科學倫理與文化沉思》《蝴蝶為什么這樣美》和散文集《難得休閑》等多部著作,文章也屢屢發表在《人民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北京文學》《鐘山》《天涯》等重要報刊,還獲得了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浩然文學獎散文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等系列獎項。對于您而言,散文寫作的意義是什么?
楊文豐:現在回頭看,我是學理科氣象出身,轉文學還只能算是半路出家,但喜歡大自然,喜歡寫作,可以說是此生無悔的興趣,而且,這一生我其他事做不好,也是做不了了,也就只能寫點散文,如此如已。誠然,我寫作,亦是被自然美所感染,自然美,自然律,大自然四季遞嬗,日月輪回,春有百花秋飛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江流低回,蒼海迷茫,河漢有聲……真是何其的大美,你能不贊嘆嗎?作為自然之子,你能無動于衷,不想以母語抒寫一番嗎?對自然美、自然律的贊頌、感興、迷戀、感悟,是人之本性,其實人類的經驗和智慧,本是離不開大自然給予的啟示、訓示。今天的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態”環境,仍在惡化,能以文字,即便是柔弱而并無多大回聲的文字,表達自然之子的憂患,以綿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的或生態或科學的啟蒙——人類依然需要生態啟蒙、科技啟蒙和精神啟蒙——與其說是責無旁貸的事,不如說是該做的分內的事。
中國人總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作為深受儒家文化濡染的客家人,生態罹病,匹夫當為,這或許不太合適高抬為是使命,乃是情理中的事,應當用功的事,作為寫作者,該以神思去構筑,去神游,去創造文體的神殿 ,盡管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個人的能力很是微小的。
龍其林:生態散文寫作漸漸成為熱潮,寫作者也不斷增多,但是對于什么是生態散文產生了不同的認識。有一些寫作者和研究者,將凡是描寫了自然景物、現象的散文都視為生態散文,也有人認為描寫了自然景物同時還有人的主體情感就是生態散文,這顯然是對于生態散文概念的無限放大。請您結合對生態散文文體內涵的界定,談談對于生態散文而言,最重要的質地是什么?怎樣判斷一篇作品是否屬于生態散文?
楊文豐:對生態散文而言,最重要的質地是能直面生態問題,感性、理性地表達生態意識和生態思想,表現萬物平等,強調人是大自然的一個成員,須以謙卑和有擔當的姿態,與萬物“和美共處”。
我想,不妨將生態散文分為“大生態散文”和“小生態散文”,以便更深入地認識生態散文的質地。在生態視域下,針對人與自然的關系,雖有一定的批判、反思和詰問,卻未能更深入精神生態和社會生態進行省思,這一類散文可界定為“小生態散文”;小生態散文聚焦的,主要是自然生態和人的精神生態的問題 。而大生態散文,則是須深入探討及藝術地表現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態”的關系及問題,強調人的謙卑與擔當,崇尚“天人和美”,已然進入了哲學境地的美學散文。大生態散文,大在其思想內容和審美境界,大在其對自然生態、精神生態和社會生態切入的深度和廣度。就以寫這場大疫來說,假如你只寫人與自然的關系,假如你不深入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恐難于達到相應的深度、高度和廣度的,你寫出的只能是小生態散文——何以這樣說?因為這場“球疫”,初期僅是精神生態與自然生態出的問題,是病毒報復人類,但瘟疫卻屬社會性疾患,是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三態”矛盾共同作用的結果,并迅速導致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價值坐標新舊矛盾的全面激化,而促發了全球的社會生態走向失衡——對如此的“三態”問題,你不深入,能寫成“大生態散文”嗎?
龍其林:在生態寫作漸成時尚的當下,您覺得生態散文創作怎樣才能回歸散文的本位?從事生態散文創作最核心的素養是什么?
楊文豐:從事生態散文創作最核心的素養,我認為不外乎在四個方面:一是敢于追求真理,求真實,求真象,在思想意識上,能自覺堅持“散文式求真”。二是有獨立思辨和批判能力,有提出“生態思想量”的激情和能力,至少能普及“生態思想量”、能從事生態啟蒙——生態啟蒙是永遠需要的。你的生態寫作,假如只紀實和描繪,不具理性批判,“思想量”虛無,是全然不夠的,何況思想也并非那么神秘,思想的本質即是對自然、社會和人的看法。三是心有大愛,愛自然,尊重生命,能以和善之心,認真、深入地理解自然,敬畏自然生態、精神生態和社會生態(“三態”),對自然萬物充盈悲憫情懷。四是具備良好的審美直覺,藝術創造視野開闊,能傾心投入至真至善至美 、“形神和諧、啟智啟美”的生態散文創作 。
龍其林:您的生態散文作品既彰顯著科學散文的認識價值與科學精神,又洋溢著強烈的文學性,古今中外的詩詞、散文、小說散布在您的散文作品中,從而賦予了作品以鮮明的文化色彩。您是怎樣想到從文化性上來對散文創作進行開掘的?您如何看待周作人的散文?是否受到了周作人的影響?
楊文豐:我認為寫散文的自由度其實并不比小說大,小說可以不設底線地虛構,而散文隨便虛構是不合適的,散文只能有底線地有限虛構,這底線是什么?我認為是情感的真實。散文的虛構,不得違悖情感邏輯和事理邏輯。任何文體都有表達的局限性。我希望最大限度地擴充每一篇散文的容量,這就似給氣球充氣,讓其在不爆破的前提下達到最大的容積。要使散文的容量最大化,象征無疑是藝術手法之一。我好些作品都力求朝象征靠。一篇作品可以建構一個象征,即全文式象征,如拙作《病盆景》。也可以作品只含局部象征。我的確喜歡在文中嵌加些中外詩詞、警句和寓言,目的就是將文中的思想和藝術元素容量盡量擴大,如果杜撰個詞,這種筆法可稱為“擴元”。如果將《病盆景》里的 “擴元 ”全刪除,這篇散文的內涵顯然大不一樣。“擴元”與否,以符合表達思想為準則,至少要與文旨若即若離。
我寫生態散文喜歡從問題切入,引入生態思維,引入科學審美視角。科學本是求真的藝術。科學知識、科學原理和科學規律在我的作品中,既是望遠鏡、顯微鏡和放大鏡,也是透視鏡,可讓我更好地認識物事,更好地切中物事的本質,更好地引發文化反思和審美建構。散文本也講求真實,科學視角與散文寫作在認識上具有同一性。而且,借助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審美視角,你的認識越深入,情感與思想的互動、交融就會越大,越容易出現思想與情感的相互催化和振蕩。寫作經歷告訴我,思考越深入的題材,情感的發酵也越成熟,寫起來也會越順。寫作情感與思想的關系,涉及作家的秉賦和寫作心理、邏輯思維、非邏輯思維如直覺等諸多問題,值得有更深入的研究。周作人的散文,我讀過不少,較喜歡他那本薄薄的、淡墨色封面的《看云集》。他的《兩株樹》《金魚》《 雨天的書·自序 》等,描物抒情,文字詭譎,是那么津津樂道,《苦雨》《蒼蠅》《故鄉的野菜》《鳥聲》《北京的茶食》 等,也頗有意味。周作人無疑是風格獨特的現代散文大家。除了他文抄公式的文字,知堂散文頗有談話風,苦澀隨意,重意趣,頗帶文士風和風雅氣,還是值得借鑒。
龍其林:您的生態散文中,時常引入童年視角,回憶與故鄉、故土有關的往事,這種寫法頗類似于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人在現實生活中處于困頓時,經常會向后看,喜歡回憶童年;當人在現實生活中春風得意時,喜歡做的是展望將來,躊躇滿志地憧憬。您在系列散文中使用童年視角,或許也在不經意間反映了您的某種心理,這種心理與現代社會無法安放鄉愁、生態危機時代無法重回故鄉有關嗎?
楊文豐:我童年并不算快樂,童年的苦難及身世,我在《不可醫治的鄉愁》中,首次作了抒寫。童年的經歷,對作家比較特殊,是生活寶藏,是寫作資源,也會成為寫作情結。孫犁小說《鐵木前傳》的結尾,那篇幅不短的對童年的感興,是何其令人共鳴、回味。
依我看,懷念童年有近似尋根的意味,至少是另類的尋找來路,“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到哪里去?”這些終極問題,都讓人想及童年。寫童年除了是復雜的懷舊,卻也是懷念單純,人成年后,種種壓力隨之增大,那被呵護的遙遠歲月,教人懷戀。作為見證了幾十年來社會急劇發展的現代人,我寫童年,確與您所提的與現代社會無法安放鄉愁、生態危機時代無法重回故鄉有關。
試想,我們現在到哪里去安放鄉愁呢?我視鄉愁是一個人精神家園的起點,故鄉亦是人的精神寄托。我在《不可醫治的鄉愁》里,寫到我為了慰藉鄉愁,曾多次回到童年時的燕河鄉小,每次都不想主動驚攪任何人,而令我想不到的是,每次回去,現實都讓我的情感受挫和失落——童年的鄉野,不斷地被拔除、替換,早已面目已非!童年時期的生態,已然遠逝……現代人已然沒有故鄉了,生態環境的變遷,你怎么還能有“根”呢?無論心靈、還是現實的故鄉,你都回不去了。
龍其林:您在最近兩三年有什么寫作規劃?在生態散文領域,您是否還會進行文體、語言、題材方面的新嘗試?
楊文豐:在最近幾年,我會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和體會,繼續寫些創作論,我不太喜歡寫學院式的論文,想以散文或散論的文式寫。我堅信生態散文寫作具有無限的可能性,思想和審美至少仍存在四個可擴展的空間:一是自然和社會的理性認識空間,二是提出新生態思想的空間,三是萬物有情的情感空間,四即審美空間,對一些較大、較復雜的題材,生態散文涉及的空間更是須擴展至自然生態、精神生態和社會生態(“三態”)領域,須更多關注和審視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領域的問題。由于生態散文須強調問題意識,相應地也就要求生態作家須“對癥下藥”。每一位生態作家都要有做思想家的“野心”,至少也應是思想者。我覺得要學習里奧波德,他提出的“土地道德”這一劃時代的思想,在他的《沙鄉年鑒》之前,并不見哪國的思想家提出過。成功的生態散文家,還希望成為文體家,其的思維方式、語言和題材,都希望是獨具風格的。風格與思想,本為水與水稻般的關系。唯風格獨樹、思想精深者,方可成為散文大家。一是思想,二是風格,占其一,可以成為名家。大師只能由風格獨異、思想引領大風氣新潮流的人物擔當。
今后幾年,我要提醒自己的寫作多朝生態藝術散文或生態審美散文走,將繼續探索象征、寓言體生態散文的寫作,探索增大散文容量之路徑。童年對每個人的閱讀都很重要,我會給孩子們寫些科學童話。
(作者簡介:龍其林,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楊文豐,任教于廣東省科技干部學院,中文二級教授,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