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悅

傳統現代文學史介紹創造社時,多僅以“革命形勢的深入發展”這一外因解釋創造社從前期“為藝術而藝術”到走向對立面、轉向后期革命文學的緣由,難以使讀者信服,因而予人前后期斷裂、突變之感,創造社也因之常被冠以“善變”“浮躁易變”的標簽。近期拜讀了咸立強所著《藝術之宮與十字街頭:創造社研究》(武漢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以下簡稱《藝術》)一書后,對于創造社后期轉向的內在原因及后期同人文學活動的深遠影響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理解。
《藝術》“再版后記”提到,該書之所以定名為《藝術之宮與十字街頭》而非《從藝術之宮到十字街頭》,目的在于淡化線性的“走向”式描述,凸顯“藝術之宮”與“十字街頭”兩種相反相成的因素在創造社同人身上既對立又統一的共時存在。在書中,“藝術之宮”被定義為無功利、對文學本身“全”與“美”的追求,而“十字街頭”則意為對社會事務的關切、革命實踐的走向,全書即側重從兩種因素的對話、沖突這一線索在創造社不同發展階段的一以貫之來揭示其轉向的內在根源。與傳統文學史強調“五卅”在轉向中作用不同的是,這本書將創造社革命轉向的根源推后至1926年初期創造社同人齊聚廣州。從表面上看,此時郭沫若等創造社元老的革命傾向顯然已完全偏離社團成立時的純文學追求;但若追溯到他們南下廣州前的文學主張和文學創作,會發現實則并不盡然。郭沫若《文藝之社會使命》,成仿吾《新文學之使命》《寫實主義與庸俗主義》等理論文章皆承認文學作品所必然含有的社會價值,強調藝術與社會的緊密關聯。在介紹郭沫若以《女神》為代表的創作成就時,《藝術》更特別提及其詩歌改天換地的激情、“自我”精神主體性的張揚與“五四”時代精神和啟蒙這一時代“共名”的契合,足見其詩歌所蘊含的與舊文明舊社會抗爭戰斗的“為人生”的意義:
如果仔細尋索,我們也會發現早在郭沫若等初期創造社同人的文學觀中,其實就已隱含有“新載道觀”的萌芽,只是那時所謂的“新道”被視為“自由平等”,后來漸漸被替換成了“革命思想”而已。
同時期的郁達夫也不例外,所描繪的“零余者”皆是帶有強烈進取欲望、渴望治國平天下的“驕傲”青年,由此充分顯示出初期創造社同人對時代和社會的“熱烈的關心”。而即使在整個社團普遍轉向革命文學后,創造社同人也并非都思想進步、政治“正確”,如張資平仍執著于出版部的經濟問題,王獨清仍抹不去傾向“世紀末日”囈語的文學趣味等。由此可見,從創造社這一團體內在的發展思路來看,“十字街頭”因素其實自創造社成立起便已萌生,只是在社團各發展階段所占比重各有不同,與“藝術之宮”因素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和諧并存;創造社同人其實自始至終保持對時代精神的敏感、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這一“十字街頭”關懷,而正因為這一內在根基,“五卅”或“南下廣州”等偶然因素才得以成為社團轉向的契機和催化劑。
不只停留于創造社單一個體的發展過程,《藝術》還將轉向緣由追溯至古代士大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思想:
在這些知識分子身上,本來就不曾有過西方意義上的純粹個人主義……在他們那里,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思想,不過是換了一種說法,將“齊家”變成了“立人”或名之曰個人主義的東西而已。(P400)
早前陳思和教授也對此有過解釋,他認為從文化傳統來看,每逢國運衰微之際,“中國文人一向以兼濟天下為己任,習慣于將文學視作政治抱負的表現手段或宣泄手段”,因此“知識分子的良心不容許純美意識生存”(陳思和:《中國新文學發展中的兩種傳統》,《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年第4期)。郭沫若、郁達夫等初期創造社同人皆脫胎于舊式家庭,深受儒家文化濡染;1925年“五卅”慘案的發生和1927年大革命的失敗、革命文化活動的沉寂冷落,又皆顯示國步艱難、生靈涂炭的氣象。延續儒家文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勇擔社會使命的精神,處于傳統與現代轉型夾縫中的這批初期創造社同人自然而然作出了他們認為正確的投身社會、積極入世的選擇。因此,從以上創造社內在發展、古代士大夫文化一小一大傳統來看,創造社成員固然在人生選擇和藝術追求上都缺乏堅定性和持久性,但并非“浮躁易變”或見風使舵、見異思遷;其“善變”特質,應理解為從“十字街頭”關懷、兼濟天下意識根基出發的應時而動、順潮流而動。
初期創造社同人從廣州回到上海后,1927年末,一批從大革命前線退下的青年和留日歸國學生經郭沫若、成仿吾介紹加入創造社。這批新成員先后入黨,迅速壯大了在黨的領導下創造社“堅強的戰斗堡壘”作用,也開啟了文學史通常所說的后期創造社階段。上文所述創造社的革命轉向,以及此時期文壇影響力極大的“革命文學論爭”事件,穿越近百載的歷史長河,留給后人的教訓和啟示參半。
必須承認的是,此時期以肄業歸國、未經大革命實踐洗禮的新成員為代表的后期創造社同人的一系列文學活動,所呈現出來的弊端不可忽視。首先,他們的行動呈現出馮乃超自承的“缺乏全面、細致的調查研究、單憑一股熱情出發”的對革命的盲目性。因急于在文壇宣傳馬列主義文論,建設新的歷史辯證、唯物辯證的批評方法,他們還未來得及掌握相應的批評話語便草率成文,術語使用的生疏和文法的生澀使得即使是鄭超麟這般對馬列理論感興趣的讀者也不忍卒讀。在革命文學論爭中,除成仿吾外的其他成員還未來得及通讀魯迅作品便將其作為第一個“清算”對象。《藝術》提供了一條寶貴的史料:1928年1月1日《創造月刊》曾刊登《〈創造周報〉復活了》一則消息,說明遲至這一天后期創造社同人還有聯合魯迅打造文學新陣線的意向。而挑起論爭的馮乃超《藝術與社會生活》則發表在出版于1928年1月15日的《文化批判》創刊號,半個月內同人態度立場的迅速轉向從側面反映出論爭的倉促籌備和浮淺。這便使得他們在批評中無法圍繞革命文學議題就事論事,偏離了文學論爭的本質和目的。他們甚至以階級意識對批判對象上綱上線,不惜向對方進行簡單粗暴的人身攻擊,不堪入耳的稱呼如“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中國的珰·吉訶德”“資產階級一個最良的代言人”等比比皆是。至此,本應平心靜氣討論學術和主義問題的文學論爭,演變為一場場文壇打戰、罵戰。其次,此時期創造社同人本意在文壇傳播馬克思主義文論,但因自身革命色彩過于激烈,不免走向矯枉過正、不切實際的歧途。他們將社會科學理論作為編輯出版選稿的唯一來源,因而強烈反對張資平從經濟利益角度出發的登載其通俗小說或編譯投合市面的書籍的計劃,以及王獨清持續登載象征主義詩歌的編輯策略。上述故步自封、唯我獨革的行為最終帶來較大貽害,一方面對張資平、王獨清的拒斥加速了他們的邊緣化和離開,加劇成員罅隙,不利于社內團結;另一方面直接影響到后期同人們的生存和社團的發展,正如《藝術》所言“革命的啟蒙是危險的”(P393),出版小眾的革命理論書籍使得創造社出版部經濟收益每況愈下,后續發展步履維艱,又因無法再按數照支每人生活費,影響同人生活質量,同樣加劇了社內矛盾的激化。
但是,從另一角度看,后期創造社同人及其論爭又不失為一道亮麗風景線。當讀者結合人生體驗重新回望近百年前的這段歷史,會發現后期創造社那些少不更事的新成員在論爭中所顯示的幼稚、偏執、簡單化等弱點,其實不但不使人生厭,反而充滿了血氣方剛的青春活潑氣息。與創造社成立時郭沫若等人選擇“籠城生活”、拋棄工作和家庭追逐純文學夢想類似,這批大多是那個年代的“00后”的新成員不惜放棄畢業試驗,也不顧及經濟利益的多寡,全心全意宣傳革命思想和理論,為挽救內憂外患、民族危亡而奮不顧身。他們無法忘懷“十字街頭”的理想主義精神令人著迷、振奮人心,在年輕人群體“喪文化”風行的今天更是能激發青年人追尋理想的勇氣和信心。此外,多出身文科的后期創造社新成員毅然走出象牙之塔,放棄熱愛和擅長的文學藝術事業,其所表現的對時代潮流的敏感、對社會使命的勇于擔當,在理想信念不堅定、精神“缺鈣”現象日益普遍的今天,同樣值得人們學習借鑒,干預社會的傳統知識分子精神值得代代相傳。
立足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發展歷程,《藝術》結語部分提出“后創造社時期”這一較具研究空間和學術價值的課題,主要研究對象為“左聯”成立后原創造社同人文學活動及其相關影響。雖囿于該書論題,作者只略提一二,但已對讀者和研究者頗具啟發。
從數量可觀的創造社成員加入“左聯”的角度來看,這批成員在創造社消散后仍不同程度保持原有的意識與作風。加入“左聯”,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后來各自的人生走向,不僅多數成員在“左聯”地位舉足輕重,馮乃超、陽翰笙等后期創造社新成員更曾擔任“左聯”黨團書記或“文委”書記。隨著中共領導力量的逐漸壯大,他們得以在所舍棄的純文學道路之外,走上更為遠大、光鮮的發展道路。另外,勇于挑戰文壇偶像魯迅的后期創造社同人,他們所表現出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勇于反叛的氣概,以“打架”方式殺開一條血路的作風也影響頗深。例如20世紀40年代末,由郭沫若、馮乃超等人參與撰稿的《大眾文藝叢刊》,初次亮相便將槍口對準沈從文、朱光潛、蕭乾等已在文壇聲名顯赫的作家、理論家。而從左翼文學成為當代文學主流的角度來看,后期創造社同人的文學活動可謂對20世紀中國文學和社會思潮影響深遠,烙印至今。從近處看,《藝術》的相關史料顯示,后期創造社刊物理論性文章的以語詞生澀、語法歐化為特征的佶屈聱牙文體曾在五年間風靡文壇,為青年人競相模仿;長遠來看,后期創造社刊物關涉文學的批判性論文,以前所未有的階級論立場和政治經濟學論述基礎見諸讀者,為中國文壇帶來全新的思維方法和表達方式,為國內文學批評開辟新的空間,對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乃至當代文學的左翼文學批評都打下深刻烙印。
不絕如縷的創造社情結也并非對文壇全無不良影響。仍以《大眾文藝叢刊》為例,初次登場的郭沫若也并無停留于文學層面的學術探討,而是輕易便跳脫出來對批判對象的政治立場進行開火,以至于粗疏到將沈從文《看虹錄》錯寫為《看云錄》,不禁讓人聯想當年革命文學論爭還未熟悉魯迅作品便對其妄下定語的后期創造社同人。《大眾文藝叢刊》的話語模式也多與當年如出一轍,“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地主階級的弄臣”“摩登文素臣”“奴才主義者”等低劣粗俗、帶人身攻擊意味的政治標簽層出不窮,雖批判意在政治思想的闡發傳播而非與批判對象私人仇怨的宣泄,但無疑已對被批判者心靈、個人前途造成莫大打擊,致使他們歷經數十年也難以彌合當年的創傷;除被批判者外,中共黨內對此類批判方式也不無反對,馮雪峰在閱讀《大眾文藝叢刊》的批判文章后更憤慨“難道又要重演創造社的故伎?”(胡風:《胡風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更可見當年革命文學論爭對中國文學、文化發展影響的兩面性。
今年是創造社和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回望滄桑歷史,轉向革命實踐的后期創造社同人及其活動不僅對今人為人處世仍有不過時的教訓和借鑒價值,其還對中國文學、文化史發展起著或推動、或制約的作用,回響綿延至今。可以說,不僅當年的創造社同人在士大夫傳統、創造社發展傳統影響下無法忘懷“十字街頭”,今人和歷史同樣活在“十字街頭”關懷影響下,并對其加以銘刻。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