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梁
人生一路匆忙,總是風雨兼程,這匆忙之中能靜靜地坐下來喝一杯香茗成了一種奢望,這風雨兼程也多是為稻粱謀,自知俗氣,對于茶的高雅常常望而卻步。
所以,我總在對茶的思念里感受世間的陰晴冷暖,在對茶的向往里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不為浪得清雅的虛名,只想在茶的世界做個散淡的閑人,不負自己,啜飲一個人的清歡,不為塵事煩憂。
茶應該是馨香鬼魅的吧,不然總有那么多的人樂此不疲。爺爺曾是善茶之客,退休賦閑在家,除了一日三餐,茶幾乎成了他的全部。但爺爺不喜獨飲,奶奶又喜歡清凈,爺爺也只能帶上茶葉去茶友家,那白泥糊成的精致小巧的茶爐,爐膛的火紅讓寒冷的冬天有了溫暖的色調,干柴炸出的火星也讓漫長的、燒水的過程有了靈動和生氣,我不知茶的香味,卻喜歡這爐火的熱烈與溫暖。爺爺和茶友談論著有關茶的話題,在氤氳繚繞里,透著爺爺對歲月的滿足和淡然,從容沏茶,慢慢飲來,細細品味,有時還會把喝到嘴的茶葉反復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嘗一口陳年的臘肉,生怕掉了味道。我所能做的就是給爐膛時不時地加根干柴,想象著爺爺茶碗里的清香,大多數時間里會在這暖意里靠著柴堆睡去,夢里那茶真的很香很甜。
但茶是苦澀的,那是幼年不喜歡的味道。曾經路過一個集鎮,口渴難耐,正好有一破舊的茶館,山墻開門,門外是一草棚,棚子下面是土坯泥巴盤起的茶爐,爐盤上放滿了被火薰得黑亮冒油的燒壺,燒開了的水壺從蓋子里冒著白色的熱氣,壺嘴兒里溢出的熱水讓爐膛里的火苗躥出老高,堂官兒光著脊梁,用和煤炭一樣黑的抹布裹了壺提,來回為那些茶客們添水。里面的茶館里坐滿了人,沒有像樣的桌椅,一排排的長木板就是簡易的茶桌,一根根圓木頭支撐著茶客的屁股,只有汗腥味混合著的腳臭氣,聞不到絲毫的茶香。問了堂官兒一碗茶兒一毛錢,幸好兜里還有幾枚硬幣,我像其他茶客一樣,坐在木頭上,堂官兒用那抹布擦了茶碗,放了少半碗的茶葉,茶葉很粗糙,茶水卻很清澈,當翻滾的茶葉連同葉柄落入碗底,滾燙夾雜著濃濃的苦澀,當我濾干了碗里的茶水,碗里的茶葉有的還沒有舒展開來,像卷曲著的小嬰兒。走出茶館,除了心疼那硬幣之外,滿嘴的苦澀成了幼年對茶的記憶。
后來才知道那一毛錢是可以喝一個上午的。茶客們在喝茶的時候每次都是呷上一小口,然后堂官隨時都會給續水的,這樣一碗茶可以喝上一個上午或下午,而不是一口氣把它濾干了。
后來,出入一些茶樓門庭,聽一些茶道禪意,聞得茶的清香濃郁,觀一路的春風得意。但總感覺那茶是喝給人看的,難入心田難入肝肺,那熱情背后的市儈與薄涼,那香韻之處顯露出的刀光劍影,所有香茗喝起來的滋味都顯得寡淡辣口。不諳此道,也不長于附庸風雅,想那禪意只是茶室墻壁上的擺設的書法罷了。紅木的臺案,精美的器具,大有“玉碗盛來琥珀光”感覺,更像男人脖子上的金鏈,彰顯的是富貴榮華,想必抹平了茶的清冷和禪意。
于是,我嘗試著獨自飲茶,從苦澀的綠茶,到甘平的烏龍,再到醇香厚道的紅茶;從粗獷的大碗,到精細輕妙的瓷器,再到講究儀式的工夫茶具,品的只是茶的色澤和滋味,計較的只是茶的器皿的精美和光鮮。品茶的心也如杯中茶葉,上下翻滾跳躍,依然沉浮于杯中江湖,茶之外卻也是不甘寂寞的煩躁。我無法知道,這獨飲的格調有沒有走出追求視覺的俗套。
待千帆過后,閱盡鮮衣怒馬,世間百態,獨自憑欄全是寵辱不驚,一杯淡茶蕩滌塵埃,沒有凄涼愴然的寒涼,只有獨處的靜謐,那寂寞里顯現著空靈,忘我之中宣泄著詩意,那才是喝茶的意境。不求香茗貴瓷,無需金案琉寵,粗茶一杯仍可暖手,更能暖心。
我因此渴望天寒地凍,也喜歡在這天寒地凍里感知溫暖的珍貴,升起爐灶,看著如煙花般的火星,聽著茶水在水壺里咕咕作響,擁衾而讀打發漫長的冬夜。或閉上眼睛什么都不做,用心去品嘗茶的甘苦,把心里的所有雜念都掏空了,讓茶香彌漫于胸懷之間,在滿屋茶香四溢里洞見靈魂的清澈與明凈,流連于內心那片繁茂的蔥蘢。
淡然于一壺粗茶之間,歲月不再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