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
春
春天來了,最明顯的是風暖了,一天一個樣的暖。冬天的厚棉襖越來越顯得沉重,衣扣不住地被松開,捂了太久的身體要在春風中被吹醒。舒展開的骨骼在冷風中拘束了太久,要重新恢復它應有的高度。
春天是個生長的季節,萬物的生長都似靠這春風吹醒。村里光禿禿的樹上,嫩節透出,黑灰色的樹體上忽然一夜間點綴出了綠色。
滿樹的洋槐花成串成串地掛在密密實實的枝枝間,香氣淡淡地隨風飄散。洋槐花是春天的美食。只要你愿意去吃,準備一個長竹竿,綁上一個鐮刀,去鉤下一個兩個樹枝,摘下一串串的洋槐花,在水里一洗,開水一焯,瀝水,晾涼,可炒可蒸。
不只是洋槐樹,各種樹在春天都奉獻給村莊綠色,奉獻出滿村的清香。桐花、榆錢、香椿,一批批地在人們的餐桌上登場。
村里的生機還在一陣陣久違的鳥聲里展現。大地是青草和樹木的,而天空則是鳥兒們的。
鳥兒們從天邊飛過,在藍天上如箭掠過,如一簇箭掠過。飛過人的頭頂,人們才聽見它們的只言片語。人雖不懂,但也替它們快樂。
一只母雞正領著一群剛出殼不久的小雞在麥秸垛邊覓食。一只肥頭肥腦的小狗飛快地跑過來去追逐一只蝴蝶,蝴蝶飛高了,小狗也未見失望,又搖擺著尾巴去尋找新的快樂。
草們默默地生長,它們是從泥土里重生的。許多動物,掙扎了一生,都回歸泥土,生命轉化了一回形態。在村莊里的每一塊空地上,只要人們不常走過,草們就填補了空白。草們不爭,它們只是填充大地的空白,像勤勞的農民。
村中的飯場里蹲著十來個吃午飯的人們,笑著談論起莊稼的長勢。剛割草歸來的掌鞭的扛著一捆青草從人場中匆匆走過,牛屋里的老黃牛正哞哞地叫著。老肥豬在圈里拱來拱去,這時候,公雞又發出一聲長鳴。
春天到了,人們脫去厚厚的冬裝,輕松地走在希望里。
夏
村莊何時進入夏天,要看日頭何時曬熱了南坑池塘里的水。當南坑里的水表面起了一層子黃綠色的水綿,水層有二指如茶碗里溫熱的滿口水時,人們說,夏天到了。
每天早上,老年人早早地起床了,老漢們要把早已吃了一夜草料的老黃牛拉到老榆樹下,拴在樹上,讓老黃牛臥在那兒,歇著,咣當咣當地搖著牛鈴倒沫。老太太們則添了一鍋的水,不慌不忙地升起了灶火,炊煙于是就在村莊上飄散起來。
這時候還有一些小伙子們仍在村莊的各個地方睡著,他們睡得晚起得也晚。也許這些年輕人昨晚在鄰村剛看了半夜的露天電影,現在仍在夢里與少林弟子們一起行俠仗義呢!他們隨便拉起一個破席片兒,在村口的老桑樹下,也可能在村口的麥場邊,一睡就能睡個涼爽的覺。如果不是怕一兩個蚊子在耳邊嗡來嗡去,他們恐怕連一個薄薄的被單子也不需要了。而這時,這些小伙子們在太陽升到房脊上時,仍在蒙頭大睡。
常有些母親,高聲大氣地呼喊著兒子們起來吃早飯,飯都涼了,只剩下瞌睡的兒子還沒吃。這些母親們會說:“快起來吃,吃吃刷鍋哩!”不刷鍋,豬圈里老肥豬吃不上食,餓得哼哼唧唧的,在豬圈里拱來拱去,似要去吃地下的土。
村人們開不開始做午飯是看日頭到沒到頭頂。日頭正曬,田野里沒有什么人影,都回到了樹影蔭蔭的村里。
在夏日里,午飯是最為豐富的一頓飯。午飯的菜是最易得到的,像滿地里長的野莧菜,自家地里的紅薯尖、芝麻葉,隨便掐上一把就是碗里的菜。如果再有細致的人在溝棱上種幾窩北瓜,按上幾棵辣子苗,那便有吃不完的美味了。
人們吃午飯定要找一個通風、陰涼、光光堂堂的地方往樹跟兒一蹲,背靠大樹,然后就一邊吃著紅薯葉涼面條兒,一邊參與到飯場里的話題中。他們無話不談,牛下牛娃兒、地里有兔子等等話題,一天天地談個不停。村里的黃狗花狗們時不時地從人場走過,又蹲在人旁,似在聽人們的談話。如果有一陣兒沒有風了,他們便罵起這天,忽又來了一陣風,他們又贊嘆著說:“這風值兩毛錢!”
夏日雨多,一陣風來,烏云即至,雨點如豆打將下來。南坑池塘里如鍋煮水,水泡滿坑。魚兒忽地躍出,似在慶賀人們獲得了炎夏的涼爽。坑邊常常會有一兩個十幾歲小孩,身披塑料布,或頭頂魚皮袋,他們正認認真真地用網兜順著坑邊,邊走邊捉正“喝甜水”的泥鰍。
傍晚時,在南坑池塘里洗澡是一個熱鬧的時刻。男人們先洗,邊洗邊胡侃亂說。一個年輕人潛下水去,一個猛子,直到一二十米的對岸才露出頭來,人們齊聲叫好。
天黑下來后,女人們成群結隊地在男人們洗澡的地方又洗了起來,沒有多大聲音,不一會兒就穿起干凈的衣服,手里拿著濕濕的衣服,靜靜地回家去了。
小孩們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唱一會兒兒歌,打一會兒仗,就累了,散了場,各自回家找床睡覺了。他們臨走,又相約明晚到誰家門口那里再玩兒。
夏天的村莊在夜里靜了下來,涼爽了下來,她睡著了。這時,只有月亮和星星沒有睡覺,一直睜著眼,只有促織沒有睡覺,一直唱著歌。
秋
秋天來了,風特別大,有力地吹動著槐樹楊樹。這些在一整夏都貢獻給整個村莊涼爽的樹,在這時,葉子紛飛,滿地都是。
在村北的溝里,常有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手拿竹耙,從深溝的一頭兒直摟過去,收集了一大背簍子的樹葉。這些樹葉是好柴禾,一點就著,火很旺。有過路的熟人路過,熟人會說,身子扎實呀,還摟柴禾呢!這時的老太太像是得了很大的表揚一樣,笑容堆滿了臉,說,啊!扎實,你回來了,上屋里歇歇。這兩句簡單的對話是這秋風里最平白卻也最暖心的話了。老人們歲數大了,都承擔著在家里做飯的活,地里曾干了半輩子的農活,現在干不了了。
蟬,這時也不見蹤影,叫聲似有似無。偶爾能在地上看到一只死了的,不知死了多久,螞蟻爬了滿身。
在灰黑的各種樹干上,這時,秋風里,會看到一種叫花大娘的昆蟲,和促織一般大小,有一雙水紅色帶黑點的翅膀,一個大大的肚子。它飛的也不快,又不飛高,常從一棵樹干飛到不遠的另一棵樹干上。小孩們或站在地上,或稍微跳一下,就可以捉住它。或玩,或燒著吃,都很好。
墻角背風處是兒童的樂園,秋風已吹走了地面上的塵土,村莊所在的地方,土質很好,據說叫白墡土,地面下雨后無人踩之處都平整堅瓷。兒童們席地而坐,抓子、拍卡、跳方、擠油。三五成群,很是熱鬧。而大人則在屋里打牌、下棋、納鞋底、拍閑話。井水不犯河水,而村莊是靜的,它只有秋風、落葉在動。
就在這秋風中,閑極生動的人們常會有意外的事情發生。秋夜長了,對著滿天的寂寞的星星,總會有一些村人,變成脫離了同類的孤獨者。他們懷疑自己,勞累之后的一無所有,懷疑自己因歲月增加而增加了的似有似無的病痛。于是想尋醫問藥,然后自我治療,自制藥方,熬藥不停者有,他們日漸衰老,幾日不見,如隔數年,走相走形,以致忽然倒地而死。
在每頓飯時,也會有幾句罵聲從秋風中傳來,有時還帶著敲盆子的聲音。那是公公與兒媳婦從家庭內部燃起的戰火,漫延至整個村莊的必然結果,聽到的熟人,則圍過來勸上一勸,幫助息了怒氣,村莊才又靜了下來。
村莊里的樹上,架著紅薯秧子,那是牛羊的飼料。門前檐下,玉米棒子一掛掛的,金黃金黃的,秋風使勁兒地吹,越來越干。
太陽出來了,從越來越稀疏的樹枝上升上來,鳥叫雞鳴,老黃狗看了一眼太陽,依舊低下頭,趴在地上,聽遠方的腳步聲。秋風依舊勁吹,灰暗的村莊正在風中靜立。
冬
當村里的樹,每一片葉子都落完,被勤勞的老奶奶用小竹筢子摟成堆,用掃帚掃成堆,用背簍背回家,倒在鍋門上時,冬天真的來了。
冬天的村莊里很稀疏。葉子落完的樹只剩下骨骨杈杈,它們像是一個個剛理過發的老人,卻又是裸體地站在村莊里,迎著北風的勁吹,嗚嗚嗚地哭著。夏天,茂密的樹葉給人以豐滿的假象,村莊的輪廓大了許多,且遠望過去,如濃墨的一抹;現在,村莊卻似枯墨的一抹,飛白太多,如一個書法家在故弄玄虛。
要說冬天的村莊還有色彩的話,那只有黑灰兩色了。天空中再也沒有藍天與白云的純潔與寧靜,單是那日漸遠離的太陽就讓人哀傷。血脈還是溫熱的,但溫暖的遠離,使人們在冬日里更覺得溫暖的可貴。人們便裹上了厚厚的冬祆,那染成黑色的布面,盡力地吸收著各色的光。天空中的太陽越來越遠,似要燃盡它的能量。向天空一望,一片灰白。
青黑色的磚瓦,經過年復一年的風吹日曬,早已變成一座座純黑色建筑,那是屋頂上枯死的瓦松和野草的肢體,經雨水的浸泡發酵使它們才顯出濃黑的色調。
如果這一冬,不下一滴雨水,或者雨水很少,那么這村莊里除了房屋和樹就只有廣大的黃土地了。當地干硬如石,自然平整的空地上蒼白得如失去血色的皮膚。地上少有灰塵揚起,因為在秋風一陣陣地吹過,這浮塵早已被掃蕩得無影無蹤了。
村莊是凈的,萬物都如逃避一般,把盡可能少的活物留在地面上。
如果說在這冬日村莊里,人必然要活動的話,那很多的情形是在自家院里的一個屋里串到另一個屋里。
當早晨在床上被上廁所的感覺所逼醒,這可能是睜開眼的第一個悲哀的事情。那如刀的寒風與一夜的暖覺形成的反差,足以讓每一個有此經歷的人印象深刻。這也提醒著人們,活著就一定會面臨各種兩難的選擇,而有時,人竟沒有選擇權,你只能選擇怎么樣才能活著。
當坐在被窩里或是坐在生了火的門后感到饑餓時,那一定是到了該面對灶火冰冷的炊具的時候了。有時人們會想,如果睡著了,或是不餓了,那這個冬天該多少讓人舒服點兒,
寒風使穿著冬裝的人在村莊里偶有的走動也變得稀少,村莊與村莊間的走動就更是幾乎絕跡。在開闊的野外,盡力望去,你可以看見七八里之外的人影,從村邊移動。小孩們偶有要出門的沖動時,人們常用“狼給你背跑”來嚇唬小孩們。村里沒有狼,野外也沒有狼,但人少得讓人害怕。
這寒冷的冬天,凍住了村莊,連黃狗也依在人跟前瑟瑟地抖動著。天空中什么也沒有,一片灰,村里凈極了,黑黑的屋頂上偶爾升一縷炊煙,跳了一會兒舞又委頓下去。
現在村莊正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