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
存放在我這里的,是些片斷。
標本。是死去的,也意味著,它曾經(jīng),活過。
——題記
那些事,我是知道的。
凡我知道的,多不是些快活事。
快活事,人就自己吞了,吐出點皮和核。
不快活的事,能吞的也盡力吞,實在扎嘴了,卡喉嚨了,才想找人說一說。
就來找我。
沒有更合適的人了,確切地說,是沒有比較,除了我,找不到別人。
這些刺會扎人,心太軟會給扎到,心硬了又給人家拔不出刺來。
我是專門拔刺人,療效不保證,有言在先,愿說就說。
1 桃四
紅蝙蝠飛滿黃昏的路口,殘月浮出奶油般的池塘。
多美啊,她說,你來找我吧。
我干嘛要找你?
你不是說愛我嗎?
說過嗎,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小六,你混蛋!桃四聲嘶力竭地叫起來。
河岸邊。
我對桃四說,不要記恨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棄了你,也是愛。
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想啐自己一口!瞎話也可以睜著眼說。
桃四從淚霧迷蒙中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問,愛?
我只得接著說下去,他們定有難言之隱,無法養(yǎng)你,或是養(yǎng)了你,也要讓你受罪,不如另給你尋個人家。
桃四慘笑了一下,說,六嬸子,你覺得我在這個人家不受罪嗎?
我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心一橫,說,這罪也許比那罪輕些,你看,你這不也長大了嗎?
桃四低下頭,幽幽地說,還不如不長大,當時,就舍在那路邊任它去。又說,他們就不該生我。
我提高聲音,說,這就不對了,生不生你,并不在他們,而在你。
這怎么說?
你就應該出生,對應該發(fā)生的事,不必懷疑。
我這樣說時,自己也找不到說下去的邏輯和依據(jù)。幸好,桃四乖巧地閉了嘴。
我知道她說的意思,就是沒意思。我也感覺到她活得沒意思。但又必須說出個意思來。人活著,誰又有什么意思,無外乎自己找一個罷了。
你看,你愛吃甜食,這不是意思嗎?
嗯,這個發(fā)胖,現(xiàn)在不吃了。
對,減肥,這不是意思嗎?
我最近瘦了嗎?
瘦了,你看你那小腰,就是谷子稈。
桃四眼里一亮,嘴邊浮出一抹笑來。轉(zhuǎn)瞬,又暗了下去。
給誰看呢,瘦了又怎樣?
你想要給誰看呢,咱給鏡子看。
桃四看了我一眼,說,六嬸子,謝謝。
說完,起身離開河岸,向回走去。
我長舒一口氣。心里對托事的說,這人我可是又救了一回,可保不準下回,你們這群披著人皮,不做人事的東西啊。
2 荻
荻來找我,打扮入時,臉色昏暗。
我們走到頭了,她說,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
她說:那個男人成了不止一種動物。
他對我說,他做狗已經(jīng)很久了。
我說好啊,汪一個。
他露牙而笑,說得給根肉骨頭。
我說肉沒有,有屎。
最初,是我把他放進那圈里的。
那時,他二十出頭,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五,眉目清秀。心腸軟,淚點低,像個女人。
那時,他脊椎是直的,身體上也沒有多余的毛發(fā)。我盤算過和他過一輩子。
一輩子這么快。
我現(xiàn)在感覺自己在過下一輩子了。
他在酒杯里淹死了。
我看見的。不確定的是,到底是他的身體萎縮成一只蒼蠅,還是一只蟑螂,總之是差不多的昆蟲吧。
你知道他醉了之后有多惡心嗎。通體癱軟發(fā)臭,在地下蠕動,爬行,翻滾,嘔吐。
為什么要喝成這樣呢。他說是被迫的,其實,是他自己強迫自己。
他對我說,他已經(jīng)不會笑了。
好,哭一個吧。
也不會哭。
那你活著干嘛。
是啊,不想活,也不想死。
有天我們外出,他欺負了一個老實人。
我就問,你為什么要傷他呢。
因為有人傷了我。
是這個人嗎?
不是。
那干嘛要欺負他?
因為打得過。
自從他升了職,就不是他了。
先是長出一根尾巴來,碰到比他級別高的,搖動得呼呼生風。碰到級別低的,旗桿樣豎到天上去。有回引了雷來,燒焦了皮肉。
接著,長出毛來了,不該長的地方全長了。該長的地方,反倒掉了。
他覺得自己能活五百歲,不止一次為自己一百歲之后的生活算計奔波。
錢越多,越是覺得少。錢是咸的,吃得越多越渴。他經(jīng)常半夜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動,不開燈,在黑影里,像是行走的游魂。從舊襪子里翻出一沓沓現(xiàn)鈔,銀行卡,存折,嘟嘟囔囔。
我將洗手間的門關緊,在鏡子上哈一口氣,寫下咒罵他的話。等打開門的時候,鏡子擦得锃亮。
桌子上擺著各色飯菜,我臉上擺著各色笑意與溫柔。
回來啦,今天咱們吃紅燒豬尾,清炒蝦仁,粉蒸肉,黃花魚。
酒也溫了。
我家的飯桌向來色彩光鮮,鏡子向來一塵不染。
那你還愛不愛他?我問荻。
以前,愛過。
現(xiàn)在呢?
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人了。
她接著說,所有的人,可能都不是從前那個。
她又說,我,也不是我了。
3 羽從
她就那個翠。
嫌名字俗氣,就將翠字拆了,像一只鳥將自己的肉剔掉,只剩下光鮮的羽毛。
凡莊自女人可以取名起,每一代人中都有一個翠。像一個世襲的魔咒。這些翠長得差不多,不俊也不丑,不高也不矮,大部分的命運也差不多,不好也不壞。有一個投海的,一個跟人跑了的,其他的也都埋在河邊的墓地里,墓碑上大多連名字也沒有,寫著某某之母,之妻。這些翠,有的生過孩子,有的沒生,生的不生的,都奔波勞苦,承受公婆男人的呵斥棍棒,穿著粗衣布鞋,忍受饑餓和寒暑。成了婆婆的那些,就去欺負媳婦,將怨恨一代代傳承。
翠在紙上寫下“羽從”,試圖將自己從這些人中間剝離出來。
村里人仍舊叫她翠。她也答應,像是替別人答應。
羽,啊,羽從,我說,丫頭啊,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等他呢。
等到什么時候。
等他回來,娶我。
你怎么知道他能回來。
他說過呀。
他還說了什么。
說得多了。
是啊,說得這么多,能記住哪句,恐怕他自己也忘了。
不會,他發(fā)過誓。
是啊,他發(fā)誓,叫咱東萊河斷了,北蛟海干了,南屏山平了,也不會舍了你。這種誓跟不發(fā)一個樣。
不,他會娶我。
這事幾年了?
十年。
你非得等他嗎。
那怎么辦。
我一時無語。怎么辦,我想勸她嫁給別人,比如我的兒子小六。這個丫頭我是看好了,模樣,性情,飯食,手工,樣樣招人愛。連這個死心眼,也招人疼。要是她等的這個人是小六就好了,打斷了腿,我也得逼著兒子把她娶進門。
我站起來,向外走。
碰到靜候在門外的翠母。我搖了搖頭。
六嫂子,幫幫忙吧。翠母緊緊地擒住我,塞過一個小紙包。我一掂,挺沉。又轉(zhuǎn)身回去。
羽從啊,我上次給你說的那幾個小伙子,可有中意的?
沒。
再看看。這可是我手頭上最好的幾個,方圓百里,也沒有更好的了。
不看了。
你要老在你娘家嗎?
我會干活,也會做工掙錢。
你不想過自己的日子嗎?
想啊,那得等他回來啊。
唉。沒有什么是不變的。
知道。
那干嘛為難自己?
不為難,這樣,樂意。
沒有誰值得這樣等。
有,自己造一個,就有了。
這孩子,油鹽不進,是塊石頭。手心出汗,紙包硌手,我站起來。翠母向里探了探頭,我又坐下了。
你看,樹葉黃了,風一來,就落。
嗯,好看。
好看,一歲到秋,你過了年就三十了。
三十了。
不小了。
是不小了。
小時候的想法,因為小。
想法跟年紀無關。
沒新想法嗎?
沒。
再想想看。
想過了,不用想了。
我沉思良久,說:
有些誓言,就是禮貌地告別。
你看那些噠噠的腳步,下一步將上一步扔在身后。你看那緩緩轉(zhuǎn)動的鐘表,下一圈蓋住了上一圈。就是他回來,也不是那個他了,轉(zhuǎn)了許多圈之后,時間已經(jīng)不是那個時間。青蟲成了蝴蝶,蝴蝶成了蛹。水成了冰,冰成了云。
可是,我還是那個我呀,就在凡莊,房子也沒拆。我還留著從前的發(fā)型,不長不短,連發(fā)卡都沒換。
所以說呀,他再回來也找不到你了,他已經(jīng)向前跑了一千里,你還呆在原地,你們是越來越遠了。你越等,離他越遠。
那我就去找他。
你找不到,你找到了地方,可是找不到時間,你找不到他所在的時間了。
那怎么辦呢?
你就是你,你有了自己,一切就都有了。
我自己,就交在他手上了。
不,人家沒要,出村時,就扔在路邊了,你得自己去找找。那草叢里的蟈蟈,可能就是你呢。
翠笑了一下,說,六嬸子,現(xiàn)在是冬天,我是蟈蟈的話,早沒了,我不是。
我只得重新站起來,向外走,看到翠母,加快腳步,將手里的紙包向她一扔。
4 桃四
她走向他,一顆怦怦的心,時而賁張,時而皺縮。她將自己融化進他的生活。他卻并未因此增加什么,也未減少什么。在他眼里,她就是一陣風。
愛是怎么變成恨的?
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種東西,在不同的時候,呈現(xiàn)出不同的味道。也許,愛恨都是一場虛妄。
她可能愛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她自己。也許她連自己也不愛,愛的是那塊亮晶晶的玻璃,那一地的碎碴。
她愛的時候,將自己全忘了,全舍了,切成七大碟八大碗,披肝瀝膽,端到那人面前,吃吧,我的主人,你想怎樣就怎樣。
她適合愛上野獸。
我憐憫地看著她。同是女人,我為她感到不平,如果我是男人,會怎么樣呢?
這樣一想,便理解了男人,但并不原諒,便哀憐女人,同時蔑視。
蔑視所有人,連自己也蔑視著。
應該找到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敬而遠之。
我想對她說: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愛的是所有人。而對所有人都不愛了,也愛不上任何一個。
愛是你通向世界的門。不愛了,這門就關閉。你便隱形一般。再也沒有什么能傷得了你,當然,也沒有什么可以讓你喜樂。
你不死心,那火還沒有熄滅,那灰燼還有余溫。它總會熄,會冷,會飄散無蹤。你會忘了那熄那冷,連同之前的火焰。
你想要的東西,不存在。你就是想要不存在的東西,并將這不存在的位置放在高處,給自己施壓,釋放出源源不斷的力量和痛苦,以便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痛苦就是你存在的邊界。你掐下手指,一根根都疼,手便存在。你捶打胸口,一陣陣地疼,于是,心便存在。沒有痛苦,你便感覺不到存在,你便墜入虛空。你愛上的是痛苦本身,是你為自己制造的一個生存之器。
那決堤的痛苦洶涌而至,瞬間一片澤國。什么也來不及想了,掙扎,窒息,絕望,毀滅。
什么也不是你的了,你能做的好像只有死去。
便浮沉在泥沙泡沫之間。
人是會被自己吞噬的,原來如此。人是會被虛妄淹沒的,那些不期然的情感,以愛之名。可能是蛇蝎,刀斧,雷電。或是某些叵測者之卵。將在你身體內(nèi)孵化出來。以你為食。你已非你,是它的巢穴和變體。
參透了愛,也便參透了生死,參透,即邊界的消融。
而我什么也沒有說,這些意思,她都知道,她低著頭,不是聽進去了,只是沒有興趣反駁。
而我,也沒有機會說太多了,她的參透,便是舍棄。這心,這命,這些過往和將來。
5 光
極寒地。
他坐在那里,和一塊冰沒什么兩樣,對我說:你沒見過那光。
你想象不出它的樣子。
原來,他愛上的是寒地那光。
他認定那是某個女人,從此舍棄一切女人。
他行走于酒色,絕不動心。無心可動,這壓根兒就是一塊石頭。
又何必苛責一塊石頭。
就石頭而言,它偉岸,奇崛,震撼人心。
你也應該去見見那光。
廣袤無邊的雪原,秒閃秒滅的花花草草,樂音高亢的風起風息。
你若能裝下那光,那雪,你便懂得這石頭,各得其所。
他說:
我愛上她是因為氣候。
后來離開,也是因為氣候。
我們有一對孩子,一男一女,雙胞胎。男孩叫寒,女孩叫炎。他們沒有出生,是我倆想象中的孩子。
我居住的地方,最后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再過些日子,這一個人也會沒。
壯觀,你想象不到。除了不適合人活下去,其它都不錯。
冷,看到這個字的時候,我覺得它太渺小了,盛不下我目光所及的荒原。就像死這個字盛不下那些無邊的寂滅。
一切都是固體。風里的邊角清晰可見,火一塊塊的可以搬弄。吐口痰就是一個冰球,尿個尿就是一根冰柱。呼出的氣叭啦叭啦響,里面的冰像是小米。其實我也可能是凝固住了,窩在雪下的土窩里,不吃不喝也不動。冬眠的技能讓我活過最冷的那段,等我鉆出洞穴時,幾根小草也在往外鉆。
薄如刀刃的春天。
那些花像是噴出來的。像是那些我認識的人,他們都沒了。少了那些人,多了這些花。仿佛他們沒死,圍成一個圈玩接龍,等這些花一敗,他們就活轉(zhuǎn)過來。
雪地融化的時候,鳥鳴啁啾。那對沒出生的雙胞胎,滿地奔跑,無處不在。
我想對翠說:
愛上這樣的男人,就得成為那光。
6 他們
人干嘛要愛上別人,光自己就愛不過來。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知道這人沒救了。桃四眼又瞎了一回。
她到底有多少雙眼睛,讓她瞎上一回又一回。
可能長著卵生動物的復眼。讓人掐去一截的蒼蠅。
等她最后一雙眼睛瞎完,會怎么樣呢。
我的兒子小六,偏偏中意于她,卻又貌似疏離。難道他也是卵生,他們是同一種蠅?
他們?nèi)羰墙Y(jié)合,生出來的孫兒,會不會是一條蛆?這段姻緣,我站在中間擋著。
還有一些男人也在中間擋著,他們名字叫錢大寶,趙營,陳年等等。
小六恨他們每一個。
桃四愛他們每一個。
我對他們不愛也不恨,感謝他們每一個。
翠這樣的女子,嫻雅,溫柔,多適合小六。
他從來不喜歡適合自己的東西。
他喜歡過的人,都不正常。
他也不正常。
生出這樣不正常的兒子,我可能也不正常。
我把這叫作不同凡響。
凡莊多奇人。
現(xiàn)在想來,那些與桃四纏繞的男人,無一善終。
趙營身陷囹圄。
錢大寶車禍而亡。
陳年從高筑的債臺上跳下。
二十年前的那個棄嬰,莫非是一道詛咒?
不對,這些人,分食著桃四的身體,靈魂。桃四從未害過他們,他們的心里只有自己,他們死于自己。
她總是選擇這樣一些膨脹的欲望來愛。進入這樣一些顯而易見的結(jié)局。
她愛上的是毀滅本身。
小六呢,他愛上的是,不可得。
我又想到翠。
小六和她有些相似,卻也不一樣。
他看到的是眾生浮動不休的真相與虛空。
而翠看到的是自己臆想的不變,近乎肅穆的虛妄與永恒。
誰不是為自己一個念頭而活,又為自己的一個念頭而死。
7 桃四
桃四告訴我,夜晚到來時,就會看到一些逝者。
她不知道這是緣于恐懼還是渴望。
都是些什么人呢。
就是一些從前認識的人。
他們什么樣子?
和從前一樣。
是你親近的人嗎?
也不是。
于是我曉得了桃四的慈悲。
人的生命并不會一次性地消逝凈盡,只有當所有人都忘記他時,才會徹底終結(jié)。這些逝者,借助桃四仍舊活著,拖著人間一縷煙氣。
有誰會記得你呢,愛你的人,你記得的人,也許,但也不一定,桃四記得她認識的每一個逝者,讓他們活在她心底的暗角,取暖,而她則取了那等量的寒氣。
來,過來。我拉起她的雙手。果然冰涼,像從冬天的河里掀起一塊薄冰。手心沁著微汗,汗也是涼的。這孩子有仙骨,卻也福薄,不能當我們家的媳婦。
來,烤烤火吧。我將她拉到爐膛前。
這些女人,早晚會有一個死掉,或是發(fā)瘋。
我把這些小手抓得緊緊的,誰的也不舍得放開。
六嬸子,六嫂,她們叫我的時候,拖著長長的尾音,宛轉(zhuǎn)動聽,我能聽到里面的哭腔。
火光映在她的臉上,明滅跳動,眸如點漆,唇似含丹,宛如燒制的瓷人,精致,脆薄。我小心地握著她的手,沒感覺到變熱,倒是自己的胳膊從手心里涼上來。我緩緩地松開。
桃四的手像影子一樣滑了出去。她站起來,背對著爐火。
她的背影投在對面墻上,修長如繩。她盯著自己的影子一怔。然后站起來,拉開屋門,走出去了。
門沒關嚴,風一吹,敞開了些。我看著那一道黑色,并不太釅,里面空空的,桃四像是融化在其間。她就是一片行走的夜色。
我似乎明白小六為什么迷戀她了。
人總是陷入虛妄當中。
什么又是真實的呢?就如這房子,器物,這熊熊燃燒的爐火,就如那些急匆匆奔走的人,喧鬧的市聲,誓言,講話,咒罵,就如那些漠然,遺忘。
想到的不一定真,看到的,聽到的,也不一定。
他愿意相信自己的世界,由他去吧。叫醒了那個夢,我用什么還他。況且,這一個個空間里的真,如果隔得遠點,久點,或是心思微微一動,也不過是夢罷了。
8 荻
荻說打算離婚。
她說自己已經(jīng)分居了。
搬出來了?
沒,只是搬到另一間臥室。
他怎么說?
什么也沒說。
同意了?
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那到底怎樣?
不知道。
你知道自己想怎樣就好。
開始,是知道的,過了這幾天,又覺得好像不確定。
怎么回事?
我有點難過。搬出來那天晚上,我插住了門,想了想,又打開了鎖。但是,他沒有來,連讓我拒絕,或是解釋的機會也沒給。
如果他來了,你想說什么?
把感受告訴他,這么多年的壓抑與苦楚,我們應該分開。
想分開,分就是了,還說甚?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而且,當時是相愛的。
現(xiàn)在還愛嗎?
不愛。
你確定?
好像是吧,你這一問,我也不知道了。
你們分不開。
怎么?
不是他不想分,是你。他無所謂,他越無所謂,你越不想分。你怕否定自己,你與他生活了這么久,當時愛他,你認為自己的過去就存放在他那里。你不想與自己的“認為”分開,不想與自己對自己過去的判斷分開。你想離,你又不想離。
你的難過是因為,想讓他勸你回去,哄你回去,甚至痛哭流涕,能痛改前非就更好了。但他沒有。你想高傲地拒絕,但他并不給你這個機會。他連讓你發(fā)泄的借口也不給。你郁悶,是沒有臺階可下,你自己找了個高臺,他卻抽了梯子。
他早就看透了你,也看扁了你。
你會自己乖乖地搬回去的。
你在嫁給他的時候,就剪掉了自己的羽翼,剜掉了自己的膝蓋。
荻呆怔著,臉上的淚干了。
我直視著她,她低下頭去。
被人看穿的滋味不好受。她的手捂在胸口,那里傷痕累累,卻也不疼,她早把心臟交出去了。
她可能感覺到了一股灼熱的注視,或是貫穿前胸后背的風。其實,她早被一些帶鉤的眼睛扒去外殼,只不過,人家沒有說破。
而我說了這些,因為憐憫,我不想看到她自欺欺人,把自己騙了,也以為把別人騙了。
回去吧,他做他的狗,你當你的奴,互不相干。你們勢均力敵,完全匹配。你會繼續(xù)漠視你缺失的部分,只須保留收納繁華的眼睛就可以,只須保留可以進食,排泄,可以點鈔,可以炫耀珠寶首飾的部位就可以。別的,你用不著,棄了就棄了吧。
9 桃四
他們對我都不是真心,桃四說。
你處的這些人,本就沒有真心。
他們就是在玩。
你也在玩。
不一樣,我是真的。你說,他們有沒有真的呢?
你認為呢?
沒有。
那就是沒有。
那如果我認為有呢?
那就有。
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看你怎么想。
應該是有,只是我沒碰到。
我很想借了這話說出小六想說卻不會說的話。他就是真的,但他將這真壓住,表現(xiàn)得跟假一樣。他的心事,卻瞞不過我。
你到底要尋一個怎樣的人?
對我真的,愿意娶我的。
準備嫁給他,好好過日子?
不嫁,他早晚變心,只要他愿意娶,就是真心,我就知足了。
原來,這個女人要的是一個讓自己拒絕的東西。
并為求之不得而痛苦。
不想生個孩子嗎?這可是自己的。
不要,生他,讓他受苦。
不要孩子的話,倒真不必嫁了,不為孩子,男人也不必娶。
她將婚姻子嗣的心都絕了,卻一遍遍地問,你愿意娶我嗎?
其實,她想尋一個諾言,和謊言模樣相像。即使她能分辨出二者的區(qū)別,也懶得分。她明明知道那個男人在撒謊,卻覺得,肯為她撒謊,也算是真心。
她在現(xiàn)成的婚姻里寄生,掐了根,去了果,就是一截影子樣纏繞的藤蔓。輕輕一拔,就斷了。
她一遍遍地枯萎,一次次地重生,長出原來的模樣,重復索要謊言。最后,這些人連謊言也懶得給了。他們說真話的時候,意思是她可以走了。于是她就走了,收拾自己狼藉一地的衣服鞋襪,將一片片枯葉收拾干凈,一聲不吭。
我觀察了許久,桃四走路裊裊婷婷,不像是用腳走路,像是漂浮。她的鞋底下應該沒有泥巴。風大的時候,我就留意著天空,有彩色的物件,恐怕就是她了。她早晚要給一陣風刮走,現(xiàn)在還沒走,風還欠幾分,她也還不死心,要再找人問那句話。
六兒啊,你怎么這么苦。
對小六的心事,桃四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不好說。
她碰到小六,笑靨如花。
有事時,就喊六哥。
如果小六去求婚,她會不會答應呢?
她把這些話撂給我,是想讓小六聽到吧。
小六抓不住她,索性不抓,任她隨風飛來飛去。她卻也不向遠處去,盤盤繞繞,冷不丁就從眼前冒出來。
10 小六
這折磨是專門為小六準備的,這冤家。
也是為她自己準備的。
他們長著同樣的眼睛,長在小六臉上,顯得孩子氣,長在她臉上,就有些妖氣。如果生個孩子,準生著這樣一雙眼睛。想到這里,我轉(zhuǎn)身走開了,離她遠一點,離那個孩子遠一點。她早晚是要給風刮去的。
桃四的死,是從她出生時就開始的。這個棄嬰,被撿到時只剩下一口熱乎氣。這氣撐著她又活了二十年。從嬰兒長成婦人,除了衰老,她完成了女人的一生。她受完了女人一生的苦。
那些打撈她的手,有多少是推她下水的。
那些手里捧過鮮花、首飾和錢幣,捧過她的器官、熱度和血。
我很難過,沒法為她張羅后事。
這層難過,多半是因為小六。
他瞎了。
他們長著同一雙眼睛。
他那超凡的天目,可以洞悉人情世事,看到齷齪暗角,可也有致命的死穴,他不可以動情。
小六于是不動情,看似冷漠,實則懦弱。
不動,就壓著,白天無精打采,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我聽著他在小屋里起夜,喝水,去院子里上廁所,然后,躺下,關燈,過會兒,又起來,喝水,開門上廁所。
如此數(shù)回,天色漸明。他倒頭睡了,等我起床做好飯,去叫,他做出熟睡的樣子來,半天不應。
六兒。
唔。
飯在鍋里溫著。
唔。
桃四每每來尋,都是難事。過后,小六就要犯病,頭痛,抽搐,打滾,視力下降,程度不等,時間地點也不定。最長的一次,桃四讓錢大寶打傷那回,他有一個月視力模糊,閉門不出。
這個孽障,莫非是小六的眼睛不成。
你以前,喜歡過檀紫,等我去尋下,看搬到哪去了。
不用了。
忘了?
沒,你不覺得,她們是一個人嗎,檀紫就是桃四。
檀紫走的那天,我去胡同口喊,她就向我走來,說自己叫桃四。我仔細一看,就是她,沒走,只是換了名字,換了身衣服。
那個瘋女孩,一張梨花瓣樣單薄蒼白的臉,一對烏漆油亮的眼睛,還真是,同樣一雙眼睛。
不對,桃四在凡莊許多年了。
我是在檀紫走的那天,第一次看到她。
以前見過,我?guī)愕剿依锇葸^年。
沒有,以前見的,是另一個叫桃四的人。
兒子,人家都說你讓雷劈斷了神經(jīng),我只不信。
那,咱再到胡同口看看,檀紫,桃四,是不是又換了名字,比如羽從之類的?
不看了,我看不見了。
咱找人治,找老針,不行,找徐大夫,上省城的大醫(yī)院。
不治了,我不想看見了,那雙眼睛,沒了。
你想飛,南山上老高那處地方,咱再去,北海的那處訓練場,咱也辦了卡。
不用了,我現(xiàn)在一直在飛,你沒見我離開地面了嗎,我的身體輕得像是氣泡,汩汩透亮。
你要看的那些,都在那里,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
不看了,看到了,又怎樣呢,它們?nèi)允撬鼈儯l的還是誰的。我現(xiàn)在挺好,眼睛不灼痛了,能睡得著,吃得下。那雙眼睛是深不見底的洞,我一直沒有飛到盡頭去,我想知道盡頭是什么。
我的兒子,他陷入黑暗的飛行當中,拒絕回頭。
六啊,我就沒見過這樣癡情的男人,這壓根兒就不像個男人。
11 我
我年過圣人知天命之年,卻越發(fā)無知。師從祖母手藝,早年接生,后來醫(yī)人,再后巫醫(yī)參半,替心亂者、心苦者、心寒者拂心,以期明心見性。為往生者做祭祀,給入世者做慶典,以為經(jīng)事多,歷世深,卻又如何。兒子躺在炕頭,這屋就要坍了,村莊也要陷了。我身子骨散架,站不起來了,癱坐一側(cè),用新汲的井水拔了毛巾,一遍遍地為兒子擦拭深陷的眼窩。我們陸家的天目,香火獨苗,六兒啊,你是咱家的椎骨,你若不肯起來,便帶了我一同去吧。
六父站在一邊,垂手而立,這些日子,飯也少了,酒也斷了,奔忙,無話。
瞎就瞎吧,凡莊哪輩也有瞎的,眼瞎心明,日子照過。六父說。幾天來,就說了這句。
我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
他也伸過手來。
我下了炕。
小六的眼窩處動了幾動,汪出一捧水來。
村東那口老井要填了。村莊要整個拆掉。填滿泥土的井會成為一塊平地,將來被樓群壓住。那里面沉沒的人,其實早已葬身別處,但凡莊女人經(jīng)過這井時,仍下意識地離得遠一些。井邊的小路向外拐了個彎。她們感覺那里面隱藏著未知的神秘與恐懼,哀怨與憤懣,一直鬧出各種動靜。風起時,雨來時,夜深時,定然與眾不同,仿佛是許多天象的推手。連里面的青蛙,叫聲也怪異,不分晝夜與節(jié)氣。女人們說,那是有人在說話。
我記得那些女人,那些四處飛散的肥皂泡,那些多彩的圓形,幾乎沒有音量的爆裂聲。轉(zhuǎn)瞬就找不到了。眼前仍飛著許多顏色,有另外的名字,形狀,姿態(tài),和消失的那些也差不多,好像從前那些沒有消失,新的也沒有出現(xiàn),好像她們不斷死成祖母和母親的模樣,再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生出來。
她們有沒有重量呢。在陽光下有沒有影子。她們出現(xiàn)與消失在同一個地方,從前經(jīng)過的地方,沒有痕跡,似乎那些過程并不存在。
那些烏鴉嘴,蛇蝎心,那些在陰暗處繁衍不息的霉菌和不明生物,是如何找到她們中的一些人,棲居吞噬,使她們成為它們了呢。那些鴿子的翅膀,寶石的眼睛,是何時被攫取。那長長的發(fā)絲何時變成鋼絲,繩索,鞭子。在日復一日的洗滌中,何時洗掉了純凈。雪是何時蓋滿頭頂,裸露出提前枯朽的骨殖。此生何時變得冰涼,往生何時變得與希望相關。
桃四,把自己毀了。一并毀了她記得的那些人,有些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那幾天,我感覺凡莊的街道空曠了許多,許多人的離去,使這庸常的街面荒如曠野。隨后那場秋雨也分外寒涼,那些飛在半空的不明物,碎片紛紛。
從此,凡莊清凈多了,它還會更清凈。
人們將螻蟻般四散而去,一人身上背著一片凡莊。
看到了,聽到了,是件難過的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這個男人,六的父親,長年沉溺于酒缸,面色糟紅,通體葷氣,卻最是明白。
咱去南屏山開酒鋪吧。他說。
凡莊要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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