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明
突如其來的暴雨,弄出很大的聲響
它被黑夜包圍,我感到了潮氣
和雨滴彈奏屋瓦的急促
樂譜在我腦海里變成駭人的波浪
閃電劈開黑暗,我看到院子里的小白馬
被雨水沖洗得油光發亮,但依然昂著頭
沒有一絲沮喪。雷鳴炸響之際
院門吱呀被推開——爺爺從山中回來了
他全身已經濕透,背上的柴草約等于暴雨的
重量
我頓感興奮,匆忙去窗臺摸點油燈的火柴
(如果真的有窗臺的話)
摁下的卻是開關,節能燈亮得刺目
暴雨瞬間銷聲匿跡,月亮掛在窗口
蒼白而虛幻,像一張被雨水泡漲的臉
失眠的夜晚,我聽到敲門聲
深夜的寂靜,放大了它的聲響
我猜測是我的父親回來了
但我猶豫了許久,沒有去開門
——我怕看到父親蒼白的臉
和被疾病折磨得歪斜的嘴唇
敲門聲不依不饒,不肯停下來
并且越來越急促——父親好像生氣了
我不忍心他長久站在門外
披衣下床,猛然拉開門
一陣寒風重重將我推了個趔趄
像父親久等的憤怒
門外卻空空蕩蕩。此刻
我說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
天空一輪殘月,如一只惺忪的睡眼
見證了黑夜所有的秘密
收留死亡的地方,稱之為墓地
泥土掩埋著刀光劍影或平淡無奇
野草茂盛,頑強延續著記憶
野花以不同的表情和姿勢
弄碎了玻璃般的寂靜與肅穆
野花的野,源于缺少教養和規矩
它們吵吵鬧鬧,無所顧忌
在石碑夾縫里,探頭探腦
或爬上墳頭,招搖自己
根須無拘無束,在黑暗中延伸好奇
不小心驚擾了沉睡的亡靈
或纏住了白骨,當作玩具
野花是一群調皮的孩子,不知死亡的沉重
也就與死亡沒有關系
我提議,原諒它們的不敬和無知
冬至到了,我想寫一首詩
就以窗前的老杏樹為意象吧
春天時我寫過它爆裂的花朵
激情把天地點燃
如今繁華已逝,光禿禿的枝條嵌進天空
像冬天裸露的骨頭
呈現大自然的另一種秩序
至于幾只彈跳的麻雀
與果實無關,與意念無關
密集的鳴叫如一場遠逝的大雨
樹是智者,以死的形象表達生的哲理
無論如何解讀,都是修行層面上的事
此時,我躲在溫暖的房間里
寫冬天之詩,蒙霧的窗玻璃是隱喻
我原諒了它的虛幻和閃爍其詞
谷子快熟的時候,稻草人上場
穿著我的舊外套
還戴著帶兔耳的舊帽子
猛一看,像我兒時的一個復制品
頑皮可愛
跟在父親身后
與饞嘴的麻雀周旋戰斗
這是我上大學時回家看到的情景
我不清楚,稻草人的裝扮
是父親隨意而為
還是隱含某種故意
一晃許多年過去,父親早已去世
這個問題卻越來越頻繁糾纏于我的腦海
像對一道無解的題目
執著地索要答案
在一場徒勞的游戲里
我獲得某種救贖
對于羊的到來,青草并不拒絕
抖動纖細的身子迎合著
羊優雅,挑剔,嘴唇只咬一點草尖尖
咬去時光里最嫩的部分
茂密的草叢里,露出一張漂亮的臉
——一朵野花,笑得燦爛
羊對著花朵嗅了又嗅,然后沉思片刻
慢慢繞過去,咬住另一叢青草
我繃緊的心,瞬間松弛下來
仿佛整個草原也松了一口氣
說真的,對于美的認識
我們不比一只羊更有見地
冬天,果農忙著修剪果樹
這是必須的勞作,也可以看作一種儀式
“舍棄是為了更好地保留”
他們比哲學家更懂得這句話
剪刀的鋒利來自腦袋和經驗的支配
不帶任何仇恨或情緒
有些枝條幸運地留下來
有些枝條被刪除
有時,錯誤也是一種善意
所有的疼痛都會變為沉默的疤痕
去面對春風新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