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仁明
他用手掌支撐著瘦小的軀體穿過堂屋。
妻子矮小,駝背,有兩條麻花似的細腿,微笑,麻利地做活兒。
女兒幼小,安靜地清洗碗筷。
火車,高鐵,地鐵時代,他沒有完成蛻變。
他自視,審察,拖著農耕時代的物質奔走。
豬,雞,鴨子,籠子里的鴿子,一雙兒女,就是他的命啊。
一個詩友說:他是看得見的殘疾,而我們是一群看不到的,心靈上的殘缺。
當我們離開,他交出沒有沾染農藥的香蕉,像捧出他心里的蜜。
巨光時代,他生產那種小而尖銳的哨子。
他艱難地跋涉。
太難了——在破折號之后,一段烏木光澤涌動,像波浪。
就要等到觀潮人出現。
就要等到需要哨音的人。
他繼續打磨著生活的尖銳。
像一個人,不停地磨去銹蝕,像他磨著斧頭。
斧頭一下一下地落下,劈柴零落地堆積,炊煙升騰起希望。
灶膛的火照亮他火紅的臉。
一個內心小獸奔跑的家伙。
一個內心有著某種明亮觸角的人。
一個有著某種甜蜜的伙計。
他搬運著某種叫生計的物質,緩慢地推動年輪。
像高原上的獨輪車,吱呀,向前滾動。
兩個手掌,用著某種向心力的東西。
交談,你除了干活兒還能做什么?
比如,種地之外,做生意之外,種莎仁香蕉芒果之外,還有什么?
他列舉:喂豬,養鴨子,還有雞、鴿子、幼小的孩子和鵪鶉。
我們試圖給自己撕裂出一道閃亮。
是的,那種閃亮,像葉尖之上滾動的露珠。
他種上了一株蘭,就是高山上那種獨有的蘭,花多枝,朵溢出清香。
那種顏色,不是調制出來的。
好像是閃電中的一抹,被陽光照射出鮮艷的色調。
朋友圈里,他妻子一直舍不得用別人給的卷紙。
說,太溫暖了,像太陽卷邊的那一層。
是嗎?被蘸了太陽焦糖的那種。
一個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女士,想捐贈出衣物,說,過日子的人,總是舍不得丟棄那些被迷信過了的衣物。
我羞于描述他及妻子身體的缺陷,像羞于描述我內心里某類隱痛。
那種伸展而又被抑制住的藤蔓植物,連光照也被別人取走的那種疼,努力向著陽光的藤蔓。
高原給予的奇跡
拔草,施肥,就要把一株作物放大成一種內心澎湃的喜悅。
季節過去,這種潮水回落。
他把手逐漸增加的麻木,或逐漸直不起腰的頑疾稱為某種果子腐爛或樹干腐朽。
聽不到萬古的潮汐之聲涌動的高原,或許,要找遺失的幾枚銹蝕的鐵丁敲擊。
一種山體空洞的回音,仿佛是來自童年時光的初體驗。
是的,一種聲音內部的風潮之聲,是來自各個年齡段的暗斑組合。
小型唱腔的中段部分,沒有配音的有水銹的暗合部。
太相似于一場肉體困頓或精神的戰斗。出售鋼針的人也出售腳手架或手斧。
溫床是猛獸的皮。或猛獸把皮剝下來之后呈現給我們。
狹岸中的船大于水聲或小于水聲。
老哮喘病人對著一面墻,不停地咳喘。
后來,一種植物克服了一切極限。
一條街收納無數條江水的信息。
卡夫卡的甲殼蟲,運載各種天真乃至混濁的河流。
農夫,販賣各種風聲的人交會。
潮漲,潮落,乃至于被清潔工不停清掃。
文字的起落間,我們需要一個空間。
卡夫卡堆積如山的心跳。
我們仰鼻,呼吸各種田野,麥地,野草生長的山野的氣息。
江水宏大的氣勢。我們要學會嚙齒動物的原始嚙動,咬動原始的松木。
請給你的草原取一個名字吧。
對不起,真的,我還沒想好,一個草原,它有多少根掉落的松針?或松針下面有多少類小蘑菇?
我沒有想好要放牧多少只羊,春天怎么開始,冬天要備多少根草。
……
也許,一首詩完成的過程中,一個鄉村的歌者,正用手指敲擊,祖國大西北那面,或青藏高原的肋骨,那高高突起的部分。
先是給一座山峰長年的積雪,再給天空加些醉人的藍色。
一個騎馬的民族,以草的遼闊的方式,飲用那里長年的流水。
征戰回到胸部的大動脈。你只有完成并收藏才能使用的地名。
或許,那是多個高原給予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