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荼

朝夕相處加上生活中的無處不在,我們似乎很難意識到,2019年互聯網才剛剛度過了它50歲的生日,而全球網民數量已經超過40億(截至2020年6月,中國網民數量達9.4億)。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我們生活中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與之相關,藝術也不例外。自新世紀前后出現的超文本戲劇、賽博表演等等概念,無論是作為傳播方式或是創作平臺,線上戲劇并非新鮮事物,它不會替代舞臺表演,但一直是年輕創作者們實驗的方向。然而2020年,在新冠疫情影響下,這卻變成了一種帶有強制意味的適應與變革。劇場的關閉,戲劇藝術向來引以為傲的現場演出、集體觀演、觀演雙方面對面互動等等一系列特點都隨之按下了暫停鍵,要想維系觀演關系,移到云端的劇場藝術,只能通過屏幕在線與觀眾見面。這不僅意味著戲劇藝術要與包括影視劇集、綜藝、網上購物、社交APP等等休閑選項同步等待觀眾的選擇,同時更要與游戲、VR等等科技發展所帶來的互動娛樂競爭參與者。線上表演網站(www.onlinetheater.live)首頁上寫著“全世界的互聯網都是一個舞臺”,這句化自莎士比亞《皆大歡喜》里名句“全世界是一個舞臺”的話,讓我們期待創作者們如何在互聯網上演出風格與個性的同時,也會發問,在疫情之下,戲劇,而且還是線上戲劇,又能夠帶給觀眾什么呢?
自亞里士多德將“卡塔西斯”(Katharsis)與戲劇聯系在一起,這一通過引發觀眾憐憫與恐懼,進而將其疏導出去的功能,不僅是后世藝術理論中重要的闡釋對象,也成為20世紀自布萊希特起眾多劇場革新者的辯論焦點。但無論如何,“卡塔西斯”對于觀眾生理與心態療愈的作用,一直是劇場藝術寶貴的品質。在今年圍繞藝術展演的宣傳語中,“抗疫劇場”與“以藝戰疫”無疑是兩個高頻詞匯。藝與疫的對抗,是戲劇帶給線上觀眾重要的感情陪伴與精神力量。
疫情影響的不僅是戲劇發生的形態,還有觀眾心態的變化。從劇作家到表演團體,大家都在試圖通過藝術創作尋找適合當下的題材與對話方式。英國劇作家戴維·黑爾(David Hare)基于自己與新冠病毒斗爭的特殊經歷,寫出了獨角戲《擊敗惡魔》(Beat the Devil: A Covid Monologue)。英國強制娛樂劇團(Forced Entertainment)與柏林HAU劇院合作的線上項目《所有人結束會議》(End Meeting For All),以3集分別時長為30分鐘左右的形式在線與觀眾見面。演員們使用的zoom,可謂全球上班族與網課學生在疫情期間又愛又恨的媒介。演出中分屏界面上演員們或癱坐或目光呆滯,像極了宅家期間的我們。這種對疫情期間觀眾身心的模仿,在告訴觀眾“你不是一個人”的同時,也緩解了部分觀眾的焦慮。
耶爾·羅恩(Yael Ronen)和她的劇團在2016年“柏林戲劇節在中國”期間,曾經帶給中國觀眾以講述南斯拉夫戰爭的《共同基礎》。劇團幽默而不悲情、極易喚起觀眾共情的風格,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疫情期間,劇團在高爾基劇院的新作《正面死亡》(Death Positive - States of Emergency)也是這一風格的延續。演出嚴格遵守疫情防控規定,僅允許極少數觀眾進場觀看,并同步在線上與觀眾見面。開場時穿著防護服的演員,在臺上給道具、給彼此消毒。接著,演員尼爾斯·博曼首先開始表演,他手拿劇場管控條例,一邊演示一邊對其中有關表演人數限制、社交距離保持、無法表演肢體接觸或是接吻等等內容進行調侃。在接下來的場景中,演員依次從自己的個人體驗,對隔離、死亡等等話題進行講述。一個女演員將自己困在一個小型透明儲物空間里,拿著話筒向觀眾講述她的隔離日記,比如她如何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遍遍丈量從窗戶到門有多少步,又是如何在一天天的隔離中逐漸變得遲鈍。另一個女演員讓觀眾席燈亮起,滿懷深情地說“見到你們真好”,然而當她稍稍試圖向觀眾席移步時,警報瞬間響起。在這些片段式的呈現中,觀眾對彼此的隔離生活共情,也不禁對隔離中的劇場生態發出感慨。
不過,正如“卡塔西斯”最初面對的是古希臘半圓形露天劇場中的觀眾一樣,集體性觀演,一直是劇場藝術重要的特點之一。對于線上戲劇而言,每個觀眾都只能獨自、或三兩個面對著一塊屏幕觀看。如何能讓觀眾“云相聚”,能夠感受到作為觀眾的他們并不孤獨,這在“大嘴突擊隊”(Gob Squad)《告訴我一個美好時光》(Show Me A Good Time)中,得到了富有啟迪的嘗試。12小時的“馬拉松”式演出,演出采取了實體劇場直播的形式,由一個劇團成員擔任主持人,其他成員在城市的街頭進行隨機采訪。對于觀眾來說,除了在屏幕上以分屏的形式同時觀看劇場、外景劇團成員的表演,同時還有兩種方式進行參與:一是當屏幕上公布電話號碼時,可以與劇團成員通話;二是演出中每隔15分鐘,劇團成員會進行一次集體行為號召,帶領屏幕前的觀眾一起大笑、深呼吸、跳舞或者進行體育鍛煉。由此,觀眾不僅能在屏幕上看到其他觀眾的在場,更能以一種遠程的“集體行為”,感受到身心愉悅。隨著神經生物科學的發展,集體同步行為如何引發人類的歸屬感、親密感,從而帶給參與者以積極的生理與心理狀態,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論證。而戲劇自古至今帶有模仿的行為特征,正是激活這種機制的重要動力之一。

對于線上戲劇而言,這種同步行為,還體現在彈幕與實時聊天之中。疫情期間,不少劇院、劇團將自己的優秀作品放到線上,引發了觀演熱議。德國的“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理查德·馬克斯韋爾(Richard Maxwell)和他的“紐約城市劇人”(New York City Player)將劇團多年的作品影像放到網上。而從國內文旅部舉辦的“2020年全國舞臺藝術優秀劇目網絡展演”上線的《永不消逝的電波》,“Disney+”的《漢密爾頓》,到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ITA)上線的《戰爭之王》(Kings of War)等等,都引發了觀眾評論文字的“云相聚”。
即使作品再優秀,對于戲劇來說,沒有了在固定空間、固定時間集體觀演的儀式感,如何吸引觀眾的目光,也變得尤其棘手。隔著屏幕與觀眾見面,從IMAX、3D、互動電影到VR影像,電影藝術在讓觀眾獲得沉浸感與參與感上的努力是重要的參考。那么,線上戲劇能做什么呢?
作為一種暫時性、探索式的發展,戲劇創作者們對于互聯網、社交媒體、鏡頭語言的調用,對我們回答這個問題具有一定的啟發性。模仿是人的天性,也是人區別于動物,重要的學習、共情和理解他人的途徑。亞里士多德解釋藝術在模仿上的區別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媒介、對象和方式。對于疫情期間的線上戲劇而言,其媒介主要是互聯網,而疫情生活的題材、人類行為是其喚起觀眾共情的對象。那么,具體的方式,則決定了不同作品對觀眾的身心喚醒程度。
首先是“演給你看”,由伊恩·里克森(Ian Rickson)執導、哈羅德·品特劇院錄制的戲劇影像版《萬尼亞舅舅》,延續了演員細膩的表演,并特意將劇中萬尼亞和索尼婭的獨白,處理成讓演員凝視鏡頭說出。德國導演克里斯托弗·盧平(Christopher Rüping),在2019年的“柏林戲劇節在中國”期間,曾將布萊希特的《夜半鼓聲》帶給中國觀眾,這位深諳布萊希特“間離”手法的導演,在線上戲劇直播中,也將其轉化為對鏡頭語言的調用。在《十誡》系列中,盧平將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中那些充滿道德兩難困境的故事,轉換為直播中的觀眾在線投票,觀眾一邊體驗對于劇情的參與與影響,也對主人公的命運或共情或思考。而在《只是世界末日》的實體劇場直播中,通過攝影機在演員手中的傳遞,敘述視角的轉換,盧平努力營造出一種讓觀眾盡可能產生我“與演員同在”,以及演員“在演給我看”的感受。
上述這種源自戲劇,后在影視劇(如《死侍》《紙牌屋》《倫敦生活》等)中得到廣泛實踐,被稱為打破“第四堵墻”的藝術手法,向來被視為觀演交流的重要手法之一。對于線上戲劇,尤其是實體劇場直播而言,這也成為讓屏幕前的觀眾感覺自己在場的最直接途徑。除此之外,疫情期間的戲劇創作者們,不斷在數字媒介中探索新的排演方法。比如英國“強制娛樂”劇團的“桌面莎士比亞”系列,演員對著鏡頭在桌面上擺弄日常生活物品,排演全套莎士比亞經典戲劇;美國“公園里的莫里哀”(Molière in the Park)劇團用zoom排演莫里哀經典劇作;伊朗藝術家阿里普爾(Javaad Alipoor)則更善于調用社交軟件,疫情期間,他將自己2019年愛丁堡戲劇節獲獎作品《富二代》(Rich Kids: A History of Shopping Malls in Tehran Instagram)轉換成了zoom版本,觀眾不僅需要觀看直播,還需要在觀看中通過手機上的社交APP完成對部分劇情的理解。
實際上,在劇場因疫情關閉之前,數字科技的發展就已經引發了劇場演出如何更具有互動性、參與感的思考,包括拉瑪瑪(La Mama)、伍斯特小組(The Wooster Group)在內的實驗劇團,都在持續性地探索適合數字媒介的新的舞臺呈現和敘述方式。作為對觀眾參與的邀請,無論是彈幕與實時聊天,或是在線投票功能,都成為線上戲劇確認觀眾在場的重要途徑。愛爾蘭“止點劇團”(Dead Centre)2019年在“烏鎮戲劇節”演出的《唇語》因其形式的怪異,引發了兩極評價,疫情期間劇團的線上作品,同樣引人思考。作品改編自馬克·奧康奈爾(Mark O'Connell)的同名書籍《最后一個人類》(To Be A Machine)。這部非虛構文學中記述了作者對后人類案例的采訪。在實體劇場直播演出中,由杰克·格里森(Jack Gleeson)飾演的原書作者,對著鏡頭向觀眾敘述書中的案例,同時他的旁邊還架設了一個屏幕,格里森通過將自己的肉體與屏幕上的身體來回切換,讓觀眾形成一種屏幕與肉身的感知交錯。而這部作品更特殊的一點,在于演出前,觀眾需要按照指令上傳3段分別時長為5秒的視頻,在演出中,當鏡頭切換到觀眾席時,每個座位上會放置一個ipad屏幕,上面播放的正是觀眾提前上傳的影像,通過上載的方式,觀眾與演員,觀眾彼此,形成了一種略顯詭異的“云相聚”。
與其說線上戲劇在努力尋找互聯網舞臺上自己的位置,不如說,戲劇可以賦予包括互聯網、社交媒體等等,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數字空間以“劇場化”的特點。它可以成為我們逃避、享受或是提問的空間,我們在其中獲得情感的凈化和治愈,或是對當下處境與社會問題的感知與思考。本·卡梅?。˙en Cameron)在其名為《表演藝術的真實魅力》的TED演講中,對置身于多元娛樂環境中的現場表演藝術表達出了發展的自信,因為藝術正在變得越來越大眾化,我們迎來了“任何人都是潛在的創作者的時代”,而隨著參與的大眾化,帶來的是藝術對于社會參與的多元與深入,也即藝術功能的拓展。線上戲劇,是疫情影響下劇場發展的特殊階段,它以自己的努力維系著觀演的溫度,它在對劇場功能進行線上喚醒的同時,也提供了一種有關戲劇與科技未來的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