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夢陶
那個致命的巴掌甩到康康頭頂,是后天下午的事情。
此刻,一只花腳蚊子陷入康國華的腿毛叢里,周文樂抱著宋明理學課的作業爬上五樓。南臺灣的鳳凰花開得正盛,落一地,蓋住了檳榔司機吐出來的赤痰。
“今歲的天氣熱喔。”司機說。
“年年有不熱的嗎?”旁邊的蹲在路邊給大貨車加水。后面車篷里是一根一根的原木。這些原木引誘著康康的雙腿。他轉而走向大車身后,掀開篷布爬進了車篷里。他貼近他們,柔軟的肚皮包裹在原木的表皮,讓胸腔里的東西在它身上震顫。換一根,又換一根,直到康康滿意了,站起來,抱住那一根的一端,跳下車。
司機被原木落地的聲音驚動,吐出不斷線的咒罵,像這才是檳榔的赤痰。
另一個人勸住他,好人不和傻子比。一根木頭不要緊,撞到霉運才全家慘兮兮。
康康就這樣拿到了他選中的木頭,拖著走過鹽水雞、芭樂汁、蚵仔煎、甘蔗水都在預備開門的夜市,穿過周文樂的學校。這時,周文樂剛交好作業下來,騎在機車上等人,看到康康。
一個比一個大。他隨即想到那是他在走廊里聽到學校幾個女生講話。一個說“問題男孩”,另一個說“拖木頭男”。從此“問題男孩”就成了“拖木頭男”的名字。他每天下午四點在校園里穿過,上身光溜溜、痩骨嶙峋,下身一條短褲舊得薄如作業本紙。全身唯一柔和的地方就是蓬勃的下體,猶如鳳凰樹上垂落的藤蔓。
周文樂沒有意思地瞄了一眼,康康慢慢朝他走過來,他擰住機車的把手,賭氣似地沖出校門。
他認識這個人,還和他睡在一起過。那是去年夏天,他和家人吵了架,隨學校去考察眷村,晚上不想回家,就窩進了村里的破廟。
破廟里面有媽祖像、有佛祖像,不陰不陽地把神仙都請在了一起,這樣倒儉省。還有就是這個男孩,像條狗一樣的睡在供桌,垂下來的桌布蓋住半邊身子。
周文樂和他對視了幾眼,他想說“你眼睛還蠻黑的”,還是懶得說了。靠在另一個角落,合眼瞇了一夜,早上醒來,男孩還睜這個眼睛,讓他覺得全世界都在不可挽回地流動,男孩像一只壞掉的表一樣卡在了昨天晚上。
“你眼睛還蠻黑的。”周文樂說。
可惜男孩的眼珠動了,周文樂連貫地爬起來,走了。然后拖木頭男就日復一日地出現在他們校園里,或許以前就在,他沒有注意。
夜市里的人越來越多了,周文樂迅速打包好了他要的東西回家了;這時康康還沒走完從學校到家的一段路。他拖著沉重的木頭越走越慢,一股悶熱的氣流壓在他的身體里,從小腹到頭頂回旋,使得他伸出手,撓了撓后背。
康保國還在家里等他,因為破廟里放不下,他在康保國的床下藏了東西。也就是說他的東西。一根長木條,來源是三條街第二個岔道里的建筑工地。一把舊吉他殼子,沒有弦,來源是他的學校的廢棄桶。一些紙箱子,壓扁了他不喜歡。
眼下他要將這些東西全部替換掉,用他手里這根獨一無二的原木。他劃拉著拖行回家,原木越來越軟,他也越來越軟,兩個人軟得像吵吵嚷嚷的聲音,外面發硬的是夜市的人的呼喊。
康保國沒有去夜市,“你要是死在外頭我一個人橫豎都好過。”康康推門進來,康保國說,他躺在床上,用破扇子給腿撓癢。“你要是死在外頭呢,我不好過許多嗎?”他說。
康康看著他,目光下移,晃過一片,到床下。那里一片布簾晃蕩,他跪過去,撩開布簾。搬出他的東西們。
“弄回來哇啦哇啦像個寶貝,這會子扔啦。你日后癡癡傻傻把你老子扔了。”康保國說。康康一件一件把東西扔到一邊,拉過原木,往床下塞。原木過高的頭撞到了床坎上。康保國和康康同時跳起來。
“犯病喔!”康保國說。康康穩妥地安撫著他的原木,把它拖離康國華的領地。側了一點繼續往床下塞,又撞上了。越塞越溫柔,仍然塞不進去。康康感到沖撞著他的氣流堵塞在手心里。他垂手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原木。
康保國拉開康康,“死啊。塞不進去,還塞它做什么。”拽著十五歲男孩的身體,把他甩在了門外,鎖上了門。一整晚,康康嘗試擰門鎖進去的聲音,都沒有影響他的睡眠。他兒子有病,但是不吵不鬧,上天害了他那么多年,這是該對他好的。
天逐漸發光,康康傷心地軟掉了。周文樂又在鳳凰花堆里看到了“拖木頭男”,今天他沒有拖著木頭。一步一步朝校門走的樣子,他甚至有點覺得他是沖著他來的。
像那個定時散步的哲學家。周文樂放出一個平庸的笑容。康康從他身邊側著走過去,同樣的距離需要的步數和時間越來越多。夠鳳凰花吹起落下好幾回。周文樂再次放出一個笑容,把目光安在康康身上。
“你的木頭呢?”他大聲地說。他認為這句話是跟自己說的,康康的那里像蔫掉的藤蔓。等的人從教學樓里匆匆跑出來,書包頂在頭頂上,坐上機車后座抱住周文樂的腰。“今天也去夜市喔?”那人說“昨天朱媽媽家的冰淇淋還沒吃啦。”還有“討厭”。
周文樂的機車發出一嘟嚕尾氣,康康看到他腰上被手搭住的地方浸出一團深漬。這團深漬由路燈送到了康康眼睛下面,黑油油的、發亮,讓他眨眨眼睛。他想起他的木頭,他在想象中把它和水漬包裹在一起。他的東西包裹著他的東西。
康康奔跑著向家里走去,康保國不在,他趴在原木上,把臉貼在原木粗糙的表皮上。有人往他身體里吹氣,他輕輕膨脹起來,像個米黃色的氣球,公園里常有的那種。他聽到原木的心臟在跳動,溫暖的身體,呼吸起伏不定。
康康快要睡著了,在溫熱的水里的那種睡著,身體的水也在流動,癢癢的,從肚臍到喉嚨。康康覺得難受極了,他抱起原木,任由身體里的水滾熱,朝破廟走去,一邊走一邊等著自己的身體冷卻。
原木烙印在他皮膚上的紋路逐漸消退了。他的身體的某個位置酥酥癢癢,在心臟里緩慢舒展。他第一次想到什么,想到周文樂的半只眼睛,他側躺著,那是他看得到的半只。在他的東西、不是他的東西堆積交錯的世界里,顯得朦朧模糊。既是他的又不是,那只是一只睜著的、偶爾轉動的眼睛。
康康的赤腳在草地上踩出一個一個柔軟的腳印。他在破廟里扶著原木躺好,把整個身體壓在原木上,再一次的,他又看到了那只眼睛,濕潤明亮,是他從未經歷過的。隱約像康保國腿上的絨毛,但深刻得多,親密得多。紋路刻在他的皮膚以下,時刻濃厚地滴落。
從此,康康總是睡在原木身上。康保國到破廟里找他,看到兒子像抱著女人一樣抱著一截原木。巴掌落下來,如雷聲雨點般砸到康康頭頂。康康有時聽到的是他拖著的東西滑過校園水泥地的聲音,有時聽到的是周文樂的摩托聲,疼痛來得特別悠遠、藕斷絲連,讓他昏昏欲睡。他抱著原木走了,康保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開。康康無目的地走著,他感覺到一種分裂的疼痛,他的東西和他相隔有一層樹皮。無法看到里層,無法直接到達他身體的樹皮。
一陣沒有風的寒意舔舐著康康。周文樂的機車再次從康康身邊經過,他停下來回過頭來,又一次看到那個男孩。他輕佻地笑了,笑里藏著許多聲音,機車的車轍平穩滾走。康康繼續沿著車轍漫無目的地走著,撿起鐵皮,也撿起不斷涌出的眼淚。可惜,眼淚越撿越多,他永遠也撿不完。他抱著原木去了河邊,把鐵皮插在原木的身體上,握住鐵皮的頂端,一用力,原木就一陣瑟縮。
樹皮遍體鱗傷,康康也遍體鱗傷。可這痛,讓他越過清晰的月亮的影子、越過康保國的床榻,越過周文樂的機車,直接和那只眼睛在一起。他感到眼睛看著他,他和眼睛一起越來越虛弱,越來越共鳴。在身體最底部,火焰蒸騰,堅硬如鐵。
近黎明,康康舔干了眼淚,把他的獨木舟推到了河面,躺入獨木舟中。溫柔的江水如小火苗般軟化著他僵硬的身體。他又快要哭了,那是睡在那只眼睛里的幸福。
康康幸福地翻過身去,獨木舟傾覆。
等康保國來,他瘸著腿,把兒子從原木里的凹槽里抱起,原木沉入河底。次日,周文樂聽說那個問題男孩淹死了,他感到莫名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