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東北抗日聯軍騎兵部隊。 新華社 ?圖

楊靖宇

趙尚志

李兆麟
2020年,居住在柏林帶游泳池的房子里的嚴歌苓,幾乎同時在《人民文學》和《收獲》雜志上推出了兩部長篇小說:《666號》和《小站》。
兩部都是寫男人和軍人的故事,在嚴歌苓看來,這是對那些不動腦筋地把她貼上“女性主義寫作”標簽做法的小小反駁。
在《666號》中,一個矮個子的鄉村二人轉藝人,因為長相酷似東北抗聯司令而被誤抓進日本人的監獄,在獄中他因被當成抗聯司令而受到抗聯戰俘的尊敬,慢慢地他的人格也發生轉化,最后假戲真做,在抗聯戰俘越獄暴動之后,他甘愿頂著“罪名”以抗聯司令的名義被處決。
嚴歌苓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小說人物抗聯司令“趙霖宇”,主要以東北抗聯司令趙尚志為原型,融合了楊靖宇、李兆麟等抗聯英雄的事跡和氣質。
早在七八年前,嚴歌苓就想寫這個故事,其間一直在收集資料。她本想沿著趙尚志當年的活動軌跡走訪一次,也找當地幸存的抗聯老戰士聊聊,無奈疫情突起,她去東北實地探訪的計劃不能落實,只能依靠資料和巧妙的構思動筆了。
為了寫日本監獄、越獄暴動場景,嚴歌苓做了大量功課;而小說中對東北人的性格和生活細節的大量描寫,得益于她小時候在馬鞍山的經歷——左鄰右舍都是東北人,對他們的說話腔調和做事風格極為熟悉。
《小站》寫的則是川藏線上一個高原兵站戰士與一頭偶然被收養的小黑熊的故事。小熊與兵站站長小榮同吃同睡,會幫助兵站戰士扛木頭,喜歡“打擂臺”找戰士們比賽摔跤,當然它總是贏家,這只“軍熊”成了兵站戰士和來往的汽車兵的最大樂趣。有一次它把來視察的首長給熊抱起來撂倒了,雖然首長嚴令送走這頭熊,但還是被戰士們保護下來了。最后在商業浪潮中,這只狗熊還是無奈地被賣到了馬戲團,復員后在各處為生存打拼的戰士再見它時都無比感傷。
圍繞《666號》的創作,南方周末記者電話專訪了嚴歌苓。
“英雄不等于圣人,不是完人”
南方周末:寫作《666號》的緣起或靈感是什么?
嚴歌苓:這個故事有兩個來源。一個是我在部隊文工團聽說的,一個好像是我在讀二戰歐洲戰場報道時讀到的。1970年代后期,正是我從舞蹈過渡到寫作的時期,對于聽來的故事,記憶力超常的好。比如《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的原始素材,都是在那個年代聽說的。當時我在成都部隊,聽說地方一個歌舞團要排練舞劇《婁山關》,需要物色一個身材高大的男舞蹈演員。我聽到的傳聞是,此舞劇的編導居然發現,他們團里拉大幕的退役男舞蹈演員符合條件。但這個男演員似乎犯了錯誤,還欠了很多債務,才被發配去拉大幕。編導組把這個扮演男主角的重大任務,交給了這個退役男演員。獲得了難得的機會之后,此男舞者按照編導要求、遵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論,成功創作了一個舞劇里的主要角色。
不知為什么,這個故事留在我的記憶里。1990年代我在美國攻讀虛構寫作碩士學位時,把它作為一個短篇小說的原始素材來審視。
另一個故事來源,是我在1980年代初讀到的一些有關二戰歐洲戰場的故事:一批英軍戰俘在德軍戰俘營里,悲觀絕望、紀律松懈、斗毆不斷。有人發現一個戰俘很像某將軍,就攛掇他假扮這位將軍,來重振英軍戰俘的紀律和信心。1990年代后期,我創作了名叫《扮演者》的短篇小說。但一個短篇小說不足以表現我對這種荒誕英雄故事的極致發揮,所以從那之后我一直在尋找一個故事載體,把“扮演者”這個意象充分展開。
后來我偶然讀到抗聯的故事,覺得把這個題材寫成抗聯戰俘在日本監獄里抗爭,更能表現我對這個人性演變(Transformation)或者人格蛻變(Metamorphosis)的過程。也就是人性從自我向超自我升華的過程。2019年,我終于有了一段比較穩定的時間,開始著手創作《666號》。
“666號”,這串代表囚號的數碼,是蛻變的媒介,是一種人格向另一種人格蛻變的橋梁,在蛻變過程中,他不是原來那個渺小弱勢、充滿人性弱點的二人轉演員閔志宏,也不是他蛻變的終極形態——英雄人格,而是一個似是而非的人格形態,時而退化為閔志宏,猥瑣而自私;時而升華為趙霖宇——曠世的抗聯英雄。所以“666”是個含有寓意的名稱,小說寫成后,有人建議我改名字,我最終還是堅持使用了這個名字。
南方周末:二人轉藝人閔志宏被當成抗聯將軍投入監獄,現實中有無這樣的情形?
嚴歌苓:主人公閔志宏是我虛構出來的人物,生活中并沒有此人,但我覺得,他屬于人格上弱點較多,但本質還屬于良好的人。比如閔志宏看到那個朝鮮族姑娘的冤死,還有日本監獄的典獄長為了警示所有懷逃跑念頭的獄友,把兩個獄友活活凍死在操場上,以及其他抗日志士的獄友,如丁鐵、無辜少年花正白等人,他們的悲慘遭遇,使他經歷了一次靈魂上的脫胎換骨,最終放棄“賴活著”,選擇了“好死”,即活著沒有產生生命的意義,而死亡卻對許多人發生了重大意義。由于他對于犧牲自身的選擇,無意中換得了真正的抗聯將軍趙霖宇幸免于被追剿的命運。
南方周末:小說里沒有過多寫的主要人物東北抗聯司令趙霖宇,他的原型是趙尚志吧?你閱讀史料后發現趙尚志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嚴歌苓:趙尚志是特別有性格的人,正因為他的性格過分堅毅、果敢,難免造成他武斷、傲慢的指揮作風,因此也得罪了很多領導和下級。但他又是最堅決、最勇敢的抗日英雄,被捕和被殺害的經歷,都表現了他的英雄本色的純粹。他在抗聯幾年的轉戰和游擊的艱苦軍旅生涯中,下決心不洗臉,所以他的臉又黑又臟,至今沒有一張標準像留下來。我覺得趙尚志這樣有缺陷的英雄更加真實和感人,因為英雄不等于圣人,不是完人,但他們的大節必須是英雄的、絕對正面的,主要行為一定是非常人能為的。在趙尚志不長的一生中,充滿了我認同的英雄人物行為。大衛王十七歲時以弱勝強,挑戰并戰勝了巨人歌利亞,但也未能幸免,為了得到他下屬的妻子拔士巴,而做出不義之舉,送拔士巴的丈夫上了戰場并戰死沙場。他為王時的不義,并不能抹殺他戰勝歌利亞的英雄行為。
“尊重是他賴以活下去的東西”
南方周末:你收集的東北抗聯資料中,有哪些你覺得有意思而少為人知的故事呢?
嚴歌苓:趙霖宇這個虛構的人物形象,以及扮演他的二人轉演員閔志宏,都是通過我的文學虛構寫作而成的。趙霖宇這個名字,我取了三個抗聯名將的姓名中的三個字,趙尚志的趙、李兆麟的麟(霖)、楊靖宇的宇。李兆麟是大學生出身,編寫過《抗聯野營歌》,為了理想而棄文從戎。李兆麟的身世非常傳奇,在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被國民黨所暗殺。
東北抗聯抗戰前后十四年,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軍隊中對日戰斗時間跨度最長、戰斗形勢最艱苦的部隊。據文獻記載,他們在十四年抗戰中,打了無數戰役,一共消滅十八萬侵略者??梢哉f,這是一支非常值得我們紀念的民族英雄軍隊。而且他們的生活環境和作戰條件,都是非常的艱苦。他們常常在兩三天之內,就會轉戰游擊上百里。日偽軍隊封山清剿,他們會一連幾個月吃不上飯,因此吃草根、皮帶、皮鞋底是常事。
楊靖宇最后被日偽軍打死之后,被剖開腹部,在他的腸胃里,只有爛棉絮,連日本軍人對他的英雄氣質和精神都敬仰至極。
南方周末:小說中也寫到了趙霖宇將軍身邊的叛徒,你依據的歷史資料是怎樣的呢?
嚴歌苓:抗聯戰士的生活是非人般的艱苦,10月底之后,氣溫都在平均零下二三十度,最冷的時候,達到零下四十多度。凡是人類,都無法在那樣的高寒氣候下,缺衣少食地生活,別說還要打游擊。戰士被凍死是常有的事。人都是肉長的,一天兩天的堅持都很困難,更別說這樣的日子是長年累月的,假如不靠堅定的信仰,每分鐘都在受饑餓和寒冷的酷刑,一兩天都很難堅持。尤其在清剿封山最嚴酷的時候,不能點火宿營,不能炊事,很多人當夜宿營,第二天就再也沒爬起來過。
當地的地下組織為抗聯安排了密營,在里面貯藏糧食和醫療用品,清剿最嚴酷的時候,密營被叛賣,更是要受冷挨餓,能堅持下來的人,也必須具有非人般的堅強意志和健壯體魄。楊靖宇和趙尚志,以及李兆麟都是這樣的超人。
南方周末:閔志宏被當成抗聯英雄,最后也真的成了英雄。趙霖宇將軍在他身上重疊、“附體”,這個心理變化的過程是極為有意思的,你能講講這個人物心理的轉變嗎?
嚴歌苓:閔志宏的轉變是一個緩慢的漸變過程。最開始是他無法向日本典獄長證實,他不是趙霖宇將軍。而日本人方面,也需要建立成就感,邀功請賞,所以寧可信其有。很快閔志宏發現,被誤認為是趙將軍有便宜可占,首先趙的英名使他得到獄友的保護和食品上的優惠,每個人都從嘴里省下一口難得的食品,讓他在饑餓監獄環境中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大大提高。另外,看押他的人,也對他另眼相看,因為不管哪個民族,對英雄都是懷有一份尊重的。被人尊重的體驗,是他作為邊緣人物短短的一生中非常新鮮的經驗。一旦被人尊重的感覺進入了他的人格和心理,尊重便是他賴以活下去的、像食物一樣重要的東西。他在監獄里的生存,于是不再單單取決于肉體需要的滿足,更取決于精神需要的滿足,那就是尊重。假如把尊重這種高貴的感情再從他生命中抽離,他的精神生命就會死去,這就是為什么他寧可偉大地死去,也不再回歸原來的人格。再說,張桂堂不斷地給他講抗聯的故事,講真正的趙霖宇將軍的故事、愛情,這些故事對于閔志宏這種小人物的內心,也是潛移默化的感染,他敬佩真正的趙司令,逐漸認識到趙司令之所以成為趙司令,因為他的精神生命是不同于一般人的,那就是理想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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