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弗

◎ 《荒漠之心:神秘的非洲部落探尋之旅》◎ [英] 勞倫斯·凡·德·普司特著,周靈芝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3月
有多少難得幸存到當代的傳統部落,在工業時代的傾軋和顛覆下,以其古老的歷史、智慧與“現代化”周旋,且戰且退、艱難圖存。當代有幾位卓越的觀察家,追蹤著這些部落的命運,以感受力和道德勇氣,毅然站在看來勢必被蹂躪、憐憫、同化的部落一邊,學習其文化,探索其隱曲,代言其聲音,保護其權益。《荒漠之心》的作者、出生在南非的英國探險家勞倫斯·凡·德·普司特就是其中之一。“勞倫斯的作品被贊譽為‘捕捉到古老非洲大陸獨特而無法定義的精神,同時他也在努力指明重新發現人類生活中荒野的積極價值觀與路徑。他在20世紀50年代關于布須曼人的觀察與書寫引發了學術界對布須曼人的研究與保護……”
普司特1955年深入卡拉哈里沙漠尋找布須曼人時,后者已瀕臨消亡。兩百五十年前,遙遠北方的黑人族群大舉南下,侵入布須曼人的領地,進一步沿東西海岸和非洲中部向內深入其古老土地的心臟地帶,南非白人的祖先則從南端的好望角登陸,從后方攔截他們。自那時起,布須曼人便陷于四面八方的全面入侵。他們沒有要求寬赦,也沒有人放他們一馬。他們只是孤單地奮起反抗,靈巧地用弓箭反擊。
從小,普司特的腦海里就有關于這些小獵人的清晰畫面,認為一切都對他們不利,似乎連上天乃至生命本身都背棄了他們。但他堅定站在弱勢一邊,同情這些不屈不撓的反抗者。
在普司特的腦海或內心深處,布須曼人總是與他同在,他甚至微妙地覺得“連大地都逐漸被這種感覺滲透了。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受到某種深植在南非地理景觀中的濃厚憂郁所困擾”。對普司特而言,大地陷入深重哀悼中的理由是因為布須曼人的悲劇故事,“它讓高地的藍天更藍,空曠的平原更加荒蕪,而且在呼嘯過山頭、橫掃過斜坡而抵達河邊的風聲之外,還有遭驅逐的原住民靈魂要求重生的哭喊。似乎我和大地一樣明了,展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場偉大演出的背景,只可惜率先創造這景象的‘那個人不見了。”
二戰時期普司特在亞洲從軍并成了日軍的俘虜,時間與動蕩、危難與折磨,讓他自以為不再心心念念記掛著布須曼人,然而他收到了來自這些小獵人的內心救贖。當他在夢里再次見到布須曼人,醒來時清楚地感到自己會活下來,“心中也明白,環繞著小布須曼人的整個失落的世界又再度和我有了聯系,而且依舊完整、鮮明,仿佛這期間并沒有任何長年忽視的存在。”
這些深刻的內在鏈接促使普司特最終踏上尋找布須曼人的旅途。但這樣的鏈接并不會讓旅程變得簡單,循著內心而去遠比任何充滿體力挑戰的探險更難。
普司特想要尋找的是“真正的布須曼人”。當時已經有許多布須曼人被“馴化”了,農場里常有他們的身影,是純種布須曼人的后代,數目永遠不定。但即便是這些人,甚至是出生在農場里的布須曼人,他們和過去的生活形態脫離,但“也不可能完全拋棄祖先們的生活方式”。
他們“有時仍無法忍受現代人鐵石心腸的統治,必須‘出走一段時間,進入四周廣袤無垠的沙漠。只有這樣定期消失一段時間,他們才有可能繼續忍受我們自以為是的統治方式”。
普司特選擇在一年中最艱難的時刻——旱季過去、雨季來到前深入沙漠,因為在這時,“只有沙漠精挑細選、千錘百煉的孩子——真正的布須曼人——才能繼續在沙漠中忍受酷暑和干渴的考驗。留在遠離水源和人煙的大凹地里的,是他們的小腳印;也正是這一串腳印如今強烈吸引著我,恍若磁石吸引著鐵沙般。”
他從卡拉哈里北部邊境展開旅程,尋找傳說中的布須曼人分支——河流布須曼人。他深入內陸,在猖獗的昏睡病和一大片沼澤阻隔的地帶,沿沼澤邊緣尋找他們的蹤跡。
普司特歷經千難萬險,不能說一無所獲,只不過他找到的,是河流布須曼人殘存的、走向泯滅的影子。他見到一位獨居在沼澤深處又聾又啞的河流布須曼人,最終只得“看著他繼續穿過燃燒般的水面,進入在暮色中站得挺直的紙草深處。在一日將盡如神話般的時刻”,他覺得這個河流布須曼人“成了他的族人那無言命運的整體象征”。
普司特的第二次嘗試盡管充滿撲朔迷離的神奇境遇,還找到了布須曼人的古老巖畫,但他仍舊和這支孤絕的族群擦肩而過。當他展開第三趟探索時雨季即將來臨,時間所剩無幾,他決定跟著陪伴他同行的朋友本的記憶,去尋找一個名叫“啜井”的地帶,那里還聚居著一些純種布須曼人。
跟隨普司特在沙漠中克服各種磨難、讀到他遇見真正的布須曼人時,那種感覺或許也就隱沒在達布和這位名叫恩修的布須曼人的傳統打招呼里:“你好! 我從遠處就看見你了,我快餓死了。”這個年輕的布須曼人把矛往沙里一插,舉起右手,五指伸直向上,害羞地走來,答:“你好! 我本來已經死了,但現在你來了,我又活了。”
普司特的心是真正活了過來,他詳盡地描述著這個布須曼人:“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間圍了塊小羚羊皮制的胯布;皮膚是新鮮杏子的黃色,有些地方還沾著剛剛宰殺的一頭動物的鮮血。總而言之,他身上散發出一股野性美,甚至他的氣味都充滿了野性大地和野生動物的氣息,聞起來很古老,也很嗆人,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一般神秘。”
失落的布須曼人的世界緩緩展開,恩修答應第二天帶普司特一行前往自己的營地。然后我們認識了恩修的朋友鮑紹,“石斧”的意思。接著營地出現了,幾棟棚屋“基本上都是同樣的蜂巢般的設計,屋頂仔細地用有刺枝葉和草皮覆蓋。每座棚屋背后皆有一棵樹做支撐,有些枝干上還吊掛著正在風干的鹿肉”。
婦女在棚屋外辛勤地搗碎卡拉哈里沙漠特有的一種瓜(“札瑪”,tsam-ma)的種子,在雨季未來時又長又熱的干旱季節里,它們能為人類和動物提供最佳的食物和水分來源。恩修的父親在為弓上弦,妻子在他旁邊用小小火堆上一個小小的陶鍋煮東西,另一個棚屋里有一名男子正在修理一根用來戳進洞中捕跳兔、豪豬、獾、花栗鼠等卡拉哈里沙漠各種藏身沙下動物的長竹竿。最后一座棚屋外坐著兩名最老的人,他們是恩修的祖父母,“兩人的皮膚都布滿了生命、氣候和時間的刻痕,看起來就好像暗褐色羊皮紙上寫了某些神秘難解的東方文字。”
這些都和普司特腦海中的畫面遙相呼應。
布須曼人和沙之大地的關系在普司特筆下令人動容:“我經常在正午時分看見恩修和他的同伴在我們身旁的淡淡陰影中倒下,立刻睡著。那陰影其實只不過是光線稍暗淡的一個模糊輪廓罷了。與其說他們是因長距離奔跑而疲累,倒不如說是因天氣太熱而虛脫。這可能是他們所有生活場景中最令人感動的一幕,因為他們對這貧瘠的沙漠大地投以毫無保留的信任,而這對我們來說無法忍受的沙漠,事實上也用它原始的方式慈藹地回應著他們。他們舒適地貼著地面,在大地溫暖的懷抱里睡得香甜。但等他們一醒來,便立刻站起身,仔細觀察天空是否有任何云朵或下雨的跡象,好像在他們香沉的夢中,他們也聽見大地之母喊著:‘親愛的老天爺,難道干旱還不結束嗎?”
普司特流暢、飽含細節地描述布須曼人的生活智慧、古老的音樂、舞蹈、儀式,他們還和布須曼人一起展開的宏大的大羚羊狩獵之旅。在這振奮人心的字里行間,旅途的漫長、疲憊、兩趟探尋的失敗、累積的壓抑統統得到釋放。然后,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艱難的旱季結束,雨季來臨。
追尋之旅的尾聲總是告別,這種告別里總帶著永別的意味,和死亡相近。本告訴普司特,這群布須曼人也會很快拔營朝著雷云而去,至于恩修的祖父母,則會盡力跟在其他人身后慢慢走,走到走不動時,“他們會聚在一起,彼此痛苦地流著淚,把所有能留下的食物和水留給他們,為他們建一座厚厚的刺棘棚,保護他們不受野獸攻擊。然后,其余人流著淚,遵循著生命的法則,繼續上路。或早或晚,也許在他們的水或食物還沒用盡前,就會有一頭豹子或者更可能是土狼闖進來,把他們吃掉。那些從艱苦沙漠環境中幸存下來而活到很老的人的命運,一向都是如此。但他們無怨無悔”。
“我們之所以能活在這個世上,是因為過去有人先活過了。”普司特寫道。他或許也是透過離別的氛圍試圖理解死亡:“無論這個結局究竟是饑渴而死,還是被土狼吞食,又有什么區別? 只要我們像這些滿臉皺紋的謙卑老布須曼人一樣,并未將我們的某個部分置于生命的整體性之上,就會有勇氣面對死亡,并賦予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