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1936年,楊靖宇、王德泰、趙尚志等發布的《東北抗日聯軍統一軍隊建制宣言》。
視覺中國 ?圖
?上接第17版
特別是張桂堂領導的監獄暴動,最終以一當十地讓幾百抗聯戰友成功逃亡,這種壯舉是發生在閔志宏眼前的,因此,有所耳聞的趙司令的故事以及抗聯的精神,被張桂堂活生生地再現出來。這是閔志宏完成精神心靈蛻變的最關鍵一步。最后他的生死選擇來了,他感到生不能為人杰,至少應該死為鬼雄。作為一個鄉村二人轉演員,他對中國歷史上的英雄是有所了解的,但他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周圍人對英雄(他扮演的趙司令)的敬仰、尊重、服從,這種感覺也是會令人陶醉、令人上癮的,這就是為什么,他寧可英勇赴死,也不能再做回人渣了。
南方周末:除了“666號”,張桂堂這個英雄人物也是特別富于感染力的,你如何塑造這樣的人物?
嚴歌苓:張桂堂比“666號”難寫。這個人物是純粹的虛構。難寫之處在于如何把他寫成一個能夠“落地”的英雄人物。他參加抗聯,是他大兒子和妻子的慘死促成的,日本人不僅是他民族的仇人,更是他家族的仇人。他參加抗聯是出于報仇的初衷。這是他作為普通男人、亡國之人“落地”的地方。在抗聯的戰斗中,他碰巧近距離地接觸到趙霖宇這樣的偉大人物,他的初衷和偉大事業終于結合起來,他的人格開始了升華。他成了整個越獄的策劃者,也成了變閔志宏為“趙霖宇將軍”的總導演。我想,他是為了民族的自由解放而犧牲,也是為了妻子、兒子的復仇而犧牲。通過這兩點,我希望他由普通達到高貴。
南方周末:張桂堂策劃了抗聯戰俘的越獄暴動,監獄暴動確有這樣的實例吧。
嚴歌苓:是的,抗聯戰士被成群監禁的監獄,我記得長春的一個監獄發生過暴動,策劃得非常周密嚴謹,成功地跑出去很多抗聯戰俘。一個叫趙國棟的抗聯師長在1945年8月被日本監獄絞殺,他的英雄氣概讓負責行刑的劊子手郭天寶膽戰心驚,直說“那五塊錢我不要了!”因為他每執行一次絞刑,就能得到五塊錢獎金。他寧愿舍棄那份獎金,也不愿成為殺死趙國棟這樣的英雄的劊子手。
“我能夠寫得像的,一是四川人,二是東北人”
南方周末:要寫好日本人的監獄、寫好典獄長和曹長等人物,你做了許多功課吧? 因為監獄里的細節寫得非常具體可感。
嚴歌苓:是的,我研讀了很多有關偽滿監獄的史實,也看到不少有關監獄的照片,而且我自己綜合這些監獄照片,為這部小說畫了一幅立體圖紙,也畫了一張平面圖紙。在小說里各種情節發生在不同場景時,我都不斷地回去看這些圖紙,從而找到人物位置,讓自己不至于寫亂。群像戲寫不好就會在地理上把自己搞亂,坐標也找不到,特別是暴動的場景,假如讓讀者如臨其境,就要在場景和地理位置上寫清,寫清了,才可信。可惜我寫完一個作品,所有筆記和圖紙都被我扔掉,這是我們家一直搬家造成的后遺癥。不及時處理掉筆記什么的,越堆越多,越來越亂,最后形成堆積焦慮癥。我先生保留所有文件、賬目,我看了就暈,所以我從來不保留任何筆記。那些筆記和圖紙,也只有我一個人懂,對別人都沒用處。隔一段時間,連我自己也看不懂了,所以保留也沒有太大的價值。
南方周末:你沒有去過東北,可是小說中的東北生活氣息和語言、細節都讓人覺得真實可信,這是怎么做到的?
嚴歌苓:我父親“文革”前期下放到馬鞍山鋼鐵公司的工廠勞動改造。1950年代把小半個鞍山搬到馬鞍山來,所以我們的鄰居都是東北來的工人,他們特別有特色的語言以及生活習慣,我從小就了解。記得隔壁鄰居家的孩子吃生茄子,茄子上抹上大醬,就那么啃著吃。還記得他們的床全都拼在一起,全家人頭朝外躺在拼接起來的超大床上。還有孩子們的母親,我媽媽叫她大嫂,一個禮拜要用粗鹽給四個孩子刷牙,粗鹽刷完的牙齒,白得耀眼。
《小姨多鶴》中的人物也都是東北人,我感到就是寫我的鄰居,他們的嬉笑怒罵,我一閉上眼睛就出畫面、出音效,所以寫起來應該說得心應手。我能夠寫得像的人,一是四川人,二是東北人。因為我在少年時到四川參軍,而童年跟東北人為鄰,這兩個年齡段是人最容易吸收外界營養的時候,最好奇、最有模仿能力,當年我開玩笑說四川鄉下話,戰友們都說我比他們說得還土。
南方周末:這部小說無論是對話還是敘述,簡潔,成熟又老到,似乎是你要寫“抗拍性強的作品”的證明,這是要回歸純粹的文學嗎?
嚴歌苓:我做人做事一向是無可無不可,可有可無。寫小說,我能從中獲得極大樂趣。寫小說是寂寞的,有時也很艱苦。比如我得了嚴重的腰椎病,每天大部分時間是站著寫作,但我相信,任何不能夠從中得到樂趣的工作,都不會讓人堅持做下去。所以,《陸犯焉識》這部小說出版的時候,我跟媒體說“這是一部具有‘抗拍性的小說”,其實,這句話是跟朋友們聊天時,丁楊說出來的。我很幸運能有一批讀書的朋友,比如老六(張立憲),比如丁楊。我只管寫,不管寫出的結果,想得太多,就寫不好了。
寫《666號》,因為要用東北風味的語言來敘述,當然在語言特色上是有考量的。但促使我寫這部小說最有力的因素,竟然是性格的倔強,是不服氣! 因為所有懶惰的媒體人在采訪我時,都不認真做功課,也不花時間去閱讀我的作品,總是沿襲前面媒體的論調“你是最擅長寫女性的女作家”,這就讓我犯倔、不服氣。我常常反駁他們,難道“陸犯焉識”不是男性主人公嗎? 難道我用英文寫的長篇《赴宴者》不是男性主人公嗎? 陸焉識所在的監獄里,所有難友、看守、指導員,不都是男性嗎? 我怎么就不擅長寫男性呢? 基于這種反駁,我用了兩部作品來說話,一部是《666號》,另一部是發表在《收獲》雜志上的《小站》,寫了一個當代解放軍在西藏高原的小兵站,以及汽車兵,這一群男性形象。但愿這些媒體人不再懶惰和馬虎,看了這兩部長篇之后不會再來跟我說同樣的陳詞濫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