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雨猝然而來,我沒拿傘,便用手遮著頭往家跑。從街道旁店鋪里透出的光,薄薄灑落在地上,印下濕黃的影跡。
經過朝陽路路口時,有兩個水果攤兒還沒收,靠右的一輛三輪車上,堆著滿滿的水果,每個水果上都套著淡粉圖案的紙袋。車上豎著一張紙板,歪歪扭扭寫著:丑柑,5元1斤。攤主就站在車后。
我喜歡吃丑桔,甜,水分足,水果店一斤賣過19元。這么便宜的價格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突然想起來,據說是因為越南丑柑的大量涌入。
我轉身回到水果攤兒前,扒開紙袋看了下成色,還不錯,拿起袋子就裝,約莫有五六斤了,便催促攤主趕緊稱秤,因為我怕淋雨,怕感冒,怕誘發咽炎,怕沒日沒夜地咳。此前,我并不曾十分注意攤主,只感覺她身材短小,臉色蠟黃。
29.5元,她報出價格。29元好了,我說。她不置可否。我從隨身的小包掏出50元錢,忘記以何種形式給了她——遞她手里,抑或放在了秤臺上?她胸前斜跨個人造革包,她在里面翻了半天,又在上衣口袋里掏摸了一陣兒。她的動作看起來還算麻利,可就是沒找到零錢。
雨絲微斜,不太大,可打在臉上手上還是涼涼的。等的過程中,看到旁邊攤位的香蕉也不錯。攤主是位老伯,正蹲著身子把一掛掛香蕉往紙箱里裝,看樣子要走。我過去邊詢價,邊彎腰拿起一掛香蕉放在秤上。老人笑瞇瞇招呼我,很快稱好后,裝袋里讓我提上。
賣丑桔的女人還在翻動著她的包,看情況實在不夠,她便向賣香蕉的老伯換零錢。老伯用五枚硬幣換了她一張5元紙幣。我拿走旁邊一張10元紙幣付了香蕉款。雨絲在昏暗的光線里一閃一閃。
找我的錢還差11元。她又扒拉半天,才又找到了一張10元紙幣。
我在秤盤上拿錢時,和她的手幾乎碰到一塊兒。才發現她的手那么小,就像小孩的手。也許是發育不良吧,人也長得矮。可又發現她的手不僅小,還很笨拙。賣香蕉老伯放在秤盤上的五枚硬幣,她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就是拿不起來。
我留了心定睛一看,她的兩只手的八個手指齊刷刷斷掉了,唯有兩個大拇指剩下一個關節。
她,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身材干瘦得像一根柴,削瘦的肩更像片薄紙。黯淡無光的頭發用橡皮筋扎成一束,拖在腦后。臉上毫無血色,五官擠在一起,滿臉愁苦,好像她從來沒有笑過。不像旁邊賣香蕉的老伯,七十多歲的人了,頭發花白,卻一說一笑,性格非常開朗。
她沒有看我,最終用兩個手掌夾起一枚枚硬幣,裝進口袋后,她拿出一塊塑料布,看樣子想把水果罩起來,我本能地幫她拉了幾下。
你的手?我忍不住問。她抬頭看看我,木然地點了下頭。機床軋的。她說。工傷嗎?單位還在嗎?有補償嗎?我一連串問到。她只顧低著頭,拿繩子捆扎著塑料布。見我還不走,她這才說,好多年了,十六歲時弄的,農村人,臨時工。我還想說什么,她已把一塊塑料布折成帽子狀頂在頭上,一只胳膊扶著車把,一只胳膊挽著車幫,她要收攤兒了。
雨珠細密,依舊落著。我提著水果往家走,心里卻很不是滋味兒。我停住腳,試著往回走了幾步,我想回去問下她的家庭、孩子,還有收入。可沒走幾步,我又停了下來。我問自己到底是想干啥去,搜集寫作素材嗎?我想起波蘭作家斯瓦沃米爾·姆羅熱克的短篇小說《我的陌生朋友》,想起那個戴禮帽,披著黑色大氅,長著毛茸茸黑色尾巴的人……
于是,我站在街上,遠遠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那個身披白色塑料布呼啦啦迎風招展的背影。路上積滿了雨水,不一會兒,就見她拐過路口,匯入了北京路的車河。一輛輛汽車疾馳而過,枯黃的落葉兀自翻飛著……
以后我每次經過那個路口,她好像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