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宜都人,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刊發(fā)于《飛天》《天津文學》《人民日報》《散文百家》《星火》《長江叢刊》《都市》《椰城》《長江文藝評論》等刊物。曾獲《長江叢刊》文學獎。
1
起先,這里只是荒野,雜草叢生,土丘洼地,高低起伏。
當生活的潮水逐漸朝這邊倒灌過來,它成了生活區(qū)。
是荷包先鼓起來的那些人,買下臨湖的別墅。更多的人在觀望中,他們還沒有從老式住宅的舊時光里拔出腳來。等又一年的春風緩緩吹過湖心的時候,整個城市的房價突然超過了一個月的收入。再不買,就真的買不起了。
置身集體生活,任意一次遲到與缺席,都會讓個體產生恐慌。
極盡克制,但恐慌像早春解凍的河水般漫流,流得到處都是。那時候,流行一句話,驗證你“混”的好壞的標準就是,一個月的收入能不能買下城市樓房的一平方面積。
天幕低垂,夜色濃釅,這里開始成為柴米油鹽的高音區(qū)。行行色色的人,似乎一夜之間齊齊擠進了小區(qū)。都買了房,房型大同小異,區(qū)別卻明顯得很。
曾有人笑說,可以用袋子來觀察業(yè)主們的身份與來歷。挎著包包進門的,是經濟富裕的一部分人,他們很少開火做飯,臉上寫著傲慢,常用鼻孔瞪人。提著超市購物袋的,有正規(guī)職業(yè),收入穩(wěn)定,平凡且平和。提著蛇皮袋子或黑色塑料袋的一部分人,走路低頭、見人也不愿打招呼的,多半是剛費勁兒洗掉腳上的泥、舉全家之力買下一套房的人群。袋子里裝著的,多半是從鄉(xiāng)下老家?guī)Щ貋淼纳钣闷罚麄儧]有穩(wěn)定職業(yè),依然干著瓦匠、漆匠、木匠、裝修的活路。買房,很多人是為了爭口氣,似乎進了城,就可以擺脫命運對子孫的掌控。
而我常常會空著手回家。
我打小就對廚房興趣不大,厭煩繚繞的油煙、廚房邊角和水槽邊隱藏的污垢、渣粒……面對這些場景,我簡直將自身隱藏的挑剔、自私、愚蠢、懶惰發(fā)揮到了極致。我通曉世間許多的道理,也宿命地承認,我最大的理想只是做個賢妻良母。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理想最好不要有燒火做飯這個必選項。我沒辦法和廚房產生磁性的吸引。我知道,這是生活對我的極大考驗。多年來,我無比羨慕做得一手好飯,能和鍋碗瓢盆相濡以沫的女人。她們配得上世間的美好與溫柔,而我,只不過是抱著失敗之心,任由我和世間美味,和塵世最簡單的幸福,彼此背信棄義、漸行漸遠。
曾有人笑話我,當心兒子將來被別人的一頓香噴噴的飯菜就哄走。那意思,相當于打小沒被愛意喂養(yǎng)過的小女生,長大后,會被一塊兒小小的面包所誘惑,從而背離原先的命運腳本。
盡管我裝作不在乎,但這仿佛是重錘,時時都在敲打著我。
世間之事,無非反省與覺醒,無非起承轉合與抑揚頓挫。我努力做一個好媽媽,試著做好每一頓飯,隔一段時間就幫兒子量身高,看到底有沒有虧待他,有沒有缺少有利于生長發(fā)育所需的營養(yǎng)。
但我又時時在做著準備,在努力學習做飯的時候,好好寫字,好好讀書。如果做飯的水平,永遠得不到點化與開悟,我又把真正屬于我的東西弄丟了,那么,我這樣的女人,還能靠什么在生活里立足?如果不能將自己營救出來,生活將何以為繼?
好在,歲月與時間,幫我化解了這個難題。坦蕩,甚至有一點厚臉皮,接受缺陷,接受愚蠢,接受自己在許多方面的一無是處。我開始不想努力改造自己,去活得無限接近正確。
于是,我開始正大光明地偷懶,開始很少提菜回家。
因此誰也不知道我屬于哪一類人。
只要習慣于從三餐之外尋找到應和,那么,我不需要和任何東西對抗。
悠閑的時刻,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盤著腿,將瘦弱的身體呈折疊狀,團起來,如一袋營養(yǎng)不良的土豆,安放在寬大的滕椅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從陽臺上俯瞰樓下疾步行走的人們。每每這時候,便會有很多戲謔的內心表情呼之欲出,但我又習慣默不作聲地收納那些震耳欲聾的感覺。人吶,真是經不起俯視與觀望,平視的角度看上去牛逼哄哄的人,一旦被俯視,便會被視角壓扁,成為經不起推敲的一團黑影,在地面上以奇怪的姿勢移動來移動去。
我便會開心地笑起來。然后,拿過日記本,寫下生活一天給予的所有。而樓下那些移動著匆匆腳步的行人,他們偶爾會抬頭仰望,但不會猜到某棟單元樓的某個陽臺上,藏著一個安靜的愛讀書的小女人。此刻,她正在悄悄地俯視他們。
而以稍微平視的角度,從陽臺斜望過去,對面是一家面館,開了很多年了。起先,面館的主人是一對小夫妻,因為同行競爭并不激烈,這個面館在一段時間里,生意火爆。但沒多久,他們將面館轉讓了。男的做起了別的生意,女的竟然提起菜籃賣起了小菜。有時候,看見她會為了一毛三毛的和人爭論很久。我不會做生意,很多的生活命題我讀不太懂。一天賺五塊十塊的,跟賺五百塊區(qū)別到底有多大?為什么要舍大逐小,真是讓我想破了頭。我曾好奇地問過她,她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卻不回答我。
有時候,我會想,樓下的人朝上仰望的時候,會想些什么呢?我試著站在樓下的大街上,使勁朝樓上仰望。我感覺到的是一種壓抑,因為高,便會有撲面直下的逼迫。然后是莫名的惶恐,仿佛在試著窺見隱私與無言。其實,我什么都沒有看見。也常常來不及分辨,便匆匆低下頭,繼續(xù)走路。
那么,高處究竟飄動著什么呢?是灰塵嗎?是生活中來不及處理干凈的碎片嗎?還是用深切的創(chuàng)痛,換取來的美好的時光結晶?更甚至于,是我們需要繼續(xù)保持沉默,哪怕瀕于絕望,依然深深信任的愛與歡喜?
2
算起來,短短的十多年間,我和兒子經歷了幾次遷徙。
從小鎮(zhèn)上,到城市里;從單位集體宿舍,到這個四居室。如果再往前眺望一下,則還要加上我從鄉(xiāng)村到小鎮(zhèn)上的身心突圍。
尋找,是命運的注腳,是生活的關健詞。
有年夏天的中午,我陪母親去城里找一位熟人。我們頂著烈日,從清江邊的村莊里出發(fā),那時候沒有手機,不能精確預警幾點幾分會降臨一場大雨。我跟在母親身后,走得氣喘吁吁。母親要請熟人幫忙辦一件當時看來很著急的事情。而除了那個所謂的熟人,我們似乎在城里再也沒有可以能說上話的人。這真是一件孤獨的事。
母親盲目而固執(zhí),甚至近乎于偏執(zhí)。她一定要找到那個熟人,以期辦妥當時在她看來比天塌下來還要嚴重的事情。很熱,蟬聲如瀑,震耳欲聾,讓人昏昏欲睡。門衛(wèi)告訴我們,那個“熟人”下鄉(xiāng)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母親要等。我就陪著。不敢言語。坐得實在不耐煩了,就去那個單位周邊閑逛。我竟然對那些建筑產生了興趣。甚至那一面面墻壁上淋滿了黑漆漆的油煙污垢,在當時的我看來,也是那么妙不可言。我后來知道這是單位的宿舍區(qū)。這大概是我能見到的村莊屋舍炊煙之外,生活最好的樣子。
然而,到天黑了,那個熟人也沒有回來。后來長大,恍然明白,其實人家早就回來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下鄉(xiāng)。一切不言而喻。但母親倔強著不肯承認,或者,她不能讓她的女兒看到她的失敗,她的處世哲學在城里根本不管用。
我和母親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家。十多里地,我們依然要依靠步行。走到劉家嘴村附近的時候,瞬時狂風大作,黑云壓城,接著是豆大的雨點兒,不要臉地打在我們的身上臉上,像是一個個結實而無法閃躲的耳光。傘似乎是紙糊的,三兩下便被吹得只剩下骨架。我和母親像兩片狼狽的樹葉,隨時會被吹到不為人知的某個地方。我急得大哭,害怕,但雨聲比我的哭聲更大。如果那個時候,我們家的房子在附近就好了。或者說,有個人來接我們回家就好了。然而,沒有。我的生活里,是極少出現(xiàn)父親的影子的。他長年工作在外地,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呆上一兩天,又要匆匆離開我和母親。雨那么認真,打得我皮膚都痛了。瘦弱的母親嘴里不知道在念叨著什么。我也不知道她那天到底想要辦成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她性子倔,脾氣硬,我直到現(xiàn)在都拿她沒辦法。她所認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她有她簡單而固執(zhí)的邏輯。有時候誰都拿她沒辦法。但她那天在雨中可憐巴巴又咬牙賭氣的樣子,結結實實,如一場暴雨砸疼了我的心。
也是從母親身上,我知道一個人有多強硬,其實就有多不堪一擊。她在和自己斗爭,她不肯輸下陣來。雨中逆行,我看不清她哭泣的臉。
深夜想起這件事情,我流淚了。其實生活很早就將我們歸了類。生活的匿名者,早就用溫軟的非法暴力,打劫了我們的生活。這種歸類,不是需要勤勞的努力 ,克服困難的毅力,堅定正向的理想,就可以擊破重構的。哪怕今日,依然如此。
說實話,我不如母親。我做不到可以為了求一個人辦成某件事,而忍著內心的煎熬堅持等下去。我寧愿被生活再一次洗劫,再一次讓生活對我豎立敵意,我也想試一試我野生的驕傲與細脆的骨頭,看它是否可以一直撐起不想被欺負的臉。
然而,道路重復,痛楚緩釋,我知道我不如母親。
那一場仿佛雨中流浪的記憶,伴隨了我很多年。
外公留下一棟土木結構的老房子。很老很舊。幾乎隔幾年,都要用心修繕才能繼續(xù)住下去,真正的補了東墻補西墻。還是異常悶熱的夏天,一場突然而至的冰雹,鋪天蓋地砸下,將菜園旁邊一根十多年的老桃樹連根拔起,還讓偏屋塌了半邊。父母幾乎用光了所有的積蓄,才將那個倒塌的部分重新修建起來。那些雞啊,豬啊,才有了可能容身的地方。如此,不知多少個電閃雷鳴的日子,我的心都揪成一團兒,甚至連大聲喘口氣都感覺到生活的閃電在逼近。
母親壓抑不安,我裝作若無其事,然而若無其事終究是裝的,憋不住,輕輕嘆了口氣,便引來母親無情地痛斥。一個女孩子,無故嘆氣什么?是的,嘆氣會把有限的好運氣都嚇跑的。一個人在緊張壓抑的時候,最好不要有旁觀者。會讓一個人內心所有的焦慮與驚恐無所遁形,就像是隨時被窺見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隱秘與傷痛,而罪加一等。然而,連那樣一棟舊房子,破房子,遙遙欲墜的房子,還是有人爭著搶著要。沒辦法,窮,都窮。在好幾年的光陰里,我們和舅舅一家,為了房子,爭得不可開交。母親仁慈而盲目,善良而又愚蠢到讓人無措。她從來不知道,她偶爾的固執(zhí)讓人害怕。面對親人,她后退又后退,退到再不能退的時候,她居然和她的親弟弟打了一架。結果是母親受了委屈。許多事情,藏著捂著未必會有期待的好結局,必須通過有效的方式讓它實現(xiàn)自由落體。
比如說,打上一架。拳頭,眼淚,還有侮辱、損壞,它們未必都是真正的傷害,有時候,也是生活的重新歸位。
那是最壞的時代,那也是最好的時代。
與其說我們共同遭遇了悲劇般的壞運氣,倒不如說,我們始終與生活,彼此懷揣著或輕或重的敵意。唯有敵意,方知被傾空的生活,總還有微弱之物。
19歲的年齡差,她是他的大姐,其實更像他的母親。她背著他,抱著他,牽著他,引領著他。長大,讀書,成家,生子。她還“強迫”自己的丈夫,接受生活所有的一切,包括要像引領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照管好這個比自己小了19歲的小弟弟。
生活并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會立即償還你什么。
那天晚上,放學歸來,站在稻場邊上,清晰地聽到母親在對面山坡上撿著松毛葉的壓抑的哭聲。山坡與家隔得太近,也因為冬天的鄉(xiāng)村實在太安靜,還因為我異常敏感的神經,所以我聽得格外清晰。冬天,有穿透骨頭的北風。松毛葉要用來引火燒飯,更用來取暖。生活真是戲劇。一個女人因為丈夫在外工作,轉了戶口,被拿掉了田地與山林。被迫在生養(yǎng)她幾十年的村莊里寄居,還要交各種稅和孩子高額的借讀費。而眼下,就連一棟房子、每一寸墻皮都似乎不再屬于她。她有什么辦法呢?有城市戶口,卻無法在城里有一個真正的家。身體安放在原鄉(xiāng),卻像是從來就沒和村莊滴血認親過一樣。她小時候撫摸過的一草一木,總是在她需要依靠的時候,決絕地背過身去。戶口在那個年代所帶來的榮耀與好處,永遠只是一張空頭支票,無法與實現(xiàn)生活切實地兌現(xiàn)。
在許多年里,我無法理解戶口給我們帶來的是是非非,還有父親,被生活伸出左右開弓的大手,讓驕傲的他逼著承認自己的無能、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自尊有時候是多么的輕如鴻毛。
在我稍微懂事后,我勸母親,將戶口轉回來吧,還是村里好。至少,還有一塊土地是屬于我們的。但母親不允許,她需要虛弱地維持生活給了一巴掌又賞一顆棗的存在感。
她一定永遠記住了曾經投射給她的那些艷羨的目光。和她同齡的村婦們,和她一樣,沒有讀過幾年書,面朝黃土背朝天,灰頭土臉。嫁的大多都是耕田犁地的老實莊稼漢。那些男人,牙齒被煙葉熏得黃津津,背部曬得黑油油,說話永遠不忘將女人的生殖器掛在嘴邊。唯獨她,命運給她安排了一個獨特的男人,高高大大,從遠處走來,穿著干凈的白襯衣,頭發(fā)整整齊齊。
那些女人,和母親一起在村莊里長大,同樣活于鄉(xiāng)間,同樣坐在樹下,一堆螞蟻卻會無法自控地嫉妒另外一只螞蟻。
母親,她需要捧著這一點黃連中熬出的甜,才能在生活的疼痛里,給自己刨出一座桃花源。
而我需要穿越生活的萬水千山,才能明了那種徹底的無力。母親,她是一個靠掛在虛實之間的女人。驕傲,自卑,愚笨,一眼洞穿的心機。這些切實存在的小心思,總是相依為命,又常常會在母親的生活里臉對臉,卻不相為謀。她的心智,有時不足以處理好肉身與靈魂的雙重欲望與暴力。
但還好,時間給予一切,也療愈一切,糾葛與困頓,終有了妥善的陳放與處置。并且,同樣心高氣傲的舅舅離開了這個村莊。他們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用雙手勤扒苦掙,在那座叫馬家店的縣城里安了一個家。后來的年月里,彼此都不愿提及曾經的不堪,并且相親相愛,讓親情重新有了光亮與能見度。我甚至將舅舅視為我內心最可依靠的親人,那種信任與投靠,很長一段時間里,連父母都不可替代。
外婆曾在活著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扯著舅舅,命令他要對我好一點:這個孩子,若受苦了,你要幫她。
生活,真是一場又一場的化學反應。
但一個小女孩躲在時光的深處,流著眼淚所窺探到的生活的荒謬與蕪雜,甚至種種不可思議,都牢牢地粘在了心底。往后怎么擦,都擦不掉了。它無關親疏,無關愛恨。
現(xiàn)在,我坐在這座城市的某棟房子的陽臺上。
我已經越來越像這個城市的人,甚至比那些城市的原住民,在神態(tài)、氣質上更安閑。
書本與文字,足夠掩飾我的慌張與不安。
3
當生活的風暴襲卷至心靈的中心地帶,我?guī)е鴥鹤訌囊粋€小鎮(zhèn)來到城市。我們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里。說是集體宿舍,其實除了偶爾會有人加班住宿之外,平常就只有我和兒子兩個常住人口。
一間很小的房子,由辦公室改造而成。小小的陽臺是開放式的,兼做廚房,陽臺旁邊連著衛(wèi)生間。屋內,兩張桌面開始起殼的舊辦公桌,是兒子與我的書桌。一張老式木床,是從親戚家淘來的二手貨。兒子兩歲多,便送進了幼兒園。無數(shù)個夜晚,昏黃的燈光下,他在費勁地看著那些“天書”。有時候,書是倒著拿的。我?guī)缀跤昧巳康臏厝幔o他講故事,給他畫小動物。
窗外的寒風總是吼得很兇猛,還很年輕的我,裝成很強大的樣子,拍著他的后背哄他入眠。在生活里疲憊地撲騰,應付一路的窮山惡水,我不知道未來迎接我的將是什么,但我內心,模糊而又清晰地知道,我不能再接受什么。一個長得財大氣粗的女人,大眼睛,大鼻頭,大嘴巴。屁股更大。發(fā)達的四肢,卻要配上莫名其妙的風情萬種。說話的語氣總是雄風浩蕩,誰也不被她放在眼里。對我,更是更多的不屑,但我從不反駁。她常常以夸張的語氣描述她的幸福,她了不起的漂亮的孩子,她帥氣而忠誠的丈夫。而另一個大大咧咧的女人,有著旺夫的臉盤與五官。她時而對我們釋放無窮無盡的善意,表示我們都是底層的人,時而又轉彎抹角,無比尖刻地提醒著我們的外來身份。生怕我忘記了自己的出處與來歷,她需要我時時提取一點感恩,記得我是從生活的遠處,流浪到了此地。
同樣是底層的人,卻要釋放對同是小人物的鄙夷,我想,她常常一定是言不由衷。在那樣的境地里,她不朝我們釋放情緒,難道朝那些大人物釋放嗎?不,她連討好都來不及。她也要好好活著。
而我除了沉默與倔強,一無所有。
無數(shù)次下班后去接兒子,牽著他的小手,路過那條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那里曾安放著我三年的青春。仿佛昨天,我還穿著鏤空而精致的毛衣,和同學們去尋找路邊的書攤,用《雪山飛狐》調換一本《梅花烙》,它們已經被相互借閱無數(shù)次,如同一包老鹽菜……而遠處走過來的,是會寫詩的,讓無數(shù)女生愛慕的白衣少年,他卻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是的,就像昨天。此時此地,那些燈紅酒綠,花團錦簇,遠處的高樓與明亮的霓虹,有恃而無恐。我對兒子說,你看城市多好啊,那么多的小朋友,他們會在城市里長大,媽媽一定要和你留下來。
只是,那個讓我暫時歇腳的地方,絕非久留之地。
我迫切需一個“家”,需要把孩子護在懷里。
盡管那時候,我自己還像個孩子。感謝童年與父親,讓我讀過了司湯達,讀過了希臘神話……讀過了許多鄉(xiāng)村孩子一生也沒有讀過的好東西。它們牢牢地給我未來的生活托了底。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了思考,為明天的何去何從。我天生面子薄,自尊心強,有許多東西是無法接受的,哪怕我不會給予任何解釋。我想,我也是自私的。我習慣陷入自我的感受里,將內心筑成一個城堡。我想要拼命抓住當時,對我還屬于奢侈品的擁有,比如說精神上的東西。按照馬斯洛效應來講,我屬于違規(guī)操作。生活尚在茍且,我卻想迎風起舞。
但是,我一根筋地開始了寫作。
寫作這回事,竟然比讓我去做其它事情要順暢得多。比如說,學著做一頓飯,去織一件毛衣。相比于寫作與讀書,它們簡直是高科技。想來,真有天意。對于困境,我想到的不是去做生意、站柜臺、學推銷,而是拿起筆。也很好解釋,我本就是生活里的弱者,以溺水者的姿勢不斷向生活繳械,除了一支筆以外,我還能靠什么掙扎求生呢。
畢竟,寫作投入的成本是最低的。它只需要一支筆啊。對于嘴巴笨拙的人來說,它不需要我開口向生活說一句討?zhàn)埖脑挕?/p>
里爾克說,我上無片瓦,雨水直撲我的眼睛。
多么需要一間房子。需要一間向陽的書房,一個寬大的陽臺。我要帶著兒子,在這座城市生存下來,讓他接受體面的教育,擁有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長成高高大大、書生意氣的模樣,不再忍受別人的白眼與嘲弄。
這個小小的念頭扎根在生活的每一寸肌膚里,不斷地尋找,不斷地努力,不斷地向生活討要。好多年以后,我終于開始學會氣定神閑,我甚至篤定地相信,這個城市開始有我的生活圈時,身心開始有了短暫的舒張。
房子很大,雪白的墻壁,整齊的書架,給我?guī)淼氖孢m感不言而喻,它們完美地獎賞了我多年的堅持與執(zhí)念。我在很長的時間里,心里踏實而溫暖,柔和又安定。可是,那些記憶里的介質,開始在不久之后,又開始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出現(xiàn)在夢境里。它們就像一種誘惑,一次一次地,向我伸出手。在訓誡我,在教導我,不要忘記,不可忘記。仿佛忘記,仿佛狂歡,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自我背叛。于是,夢境里的那些屋頂消失了,窩棚消失了,童話消失了。一點一點的愛,也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一些消失與隱遁,它帶來的不僅僅是憂傷,還有曾經血肉賁張的生活,而一切看似卑微的事物中,都有我過去時光里的血肉。
命中所遇,終歸是望天收。
于是,安靜地活著。
華燈初上,倚靠著欄桿,看著無數(shù)間小小的窗戶里,散發(fā)出來的各色燈光。這些人間的燈火真是好看吶。我甚至猜想著,那一盞盞燈光下,一定坐著無數(shù)的親切面孔,他們的笑,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擁抱,都構成了人間溫暖的起源與愛的總和。那些燈光散發(fā)出一圈一圈的光暈,有著人間所有飽滿豐實的味道。愛人之間的喃喃細語,母愛的疼痛隱憂,孩子天真爛漫的呼喚……它們形成一張張生動的剪影,倒映在生活的底部,形成生活氤氳的原色,就像天使在歌唱,塵世一直有祝福。
而一顆安靜下來的靈魂,從黑暗里看到遠方光亮處的種種生活細節(jié),它們構成了此時此刻生活的整體。
命運給予什么,就學著享受什么。
樓下樓下的鄰居們,幾乎不知道這里住著一位安靜的讀書人。她每天晨昏遛狗,多年如一日的作息,墨守成規(guī)。她很少穿高跟鞋,長相清瘦。從不肯輕易微笑。有一個傳說中長得高大帥氣的兒子,但很少在熟人面前露臉。早出晚歸的孩子,和他母親一樣安靜。她幾乎不和陌生人打招呼,常常是朝僻靜的地方走,朝有貓狗的地方走。她害怕說話。說話讓她感覺到孤單。她將自己包裹得很緊。事實上,這種包裹也是一種敞開。敞開便有無限開放性。給你自由,讓你去了解她,去走近她。然后,似乎又無解,或者說是幾近于無解的狀態(tài)。走近需要鑰匙。腰間掛滿了世間的鑰匙,卻未必打得開任何一把鎖。
人活著,大多如此。
有許多的傳說。各種版本流行。她從不去訴說,也不解釋。覺得生活這樣的安排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世間人,都是在一場又一場的悲欣交集中顛簸。永垂不朽的只有時間和已經板上釘釘?shù)慕洑v。在意等于心虛,心虛接近自卑。好像,自卑從來都沒有真正存在過。
而對于她職業(yè)的猜測,幾乎都會認為她是一個老師。這樣挺好。她的外型氣質完全符合一個教師的傳統(tǒng)形象。況且,她從小的夢想就只有兩個,一是教師,二是作家。當過三年的教師,多年過去,居然還有學生記得她。只是她怎么都想不起這些孩子們的名字來。
她內心常常波濤洶涌,卻能自如地收納好,很少寫在臉上。實在忍不住了,就去寫。她帶著兒子在這里住了十多年,樓上樓下鄰居都關照她,熬了羹湯,給她端來一碗,雨雪天里,鄰居順道帶回放學歸來的兒子。她回報的方式也很單一,就是寫下來。然后,給鄰居的孩子們送許多的書。在她眼里,這是很高級的感恩方式。她常常用了心去做,卻很少開口說。許多的話放到了嘴巴里,表達便有了困難。
唯有去做。
慢慢地,她在這個城市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氣。母親因此很是開心,常常會托了她辦許多事情。可惜,她一件都辦不了。母親不解,甚至找她吵鬧。覺得她冷漠無情,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辦,去付出。認識那么多人,怎么就可能辦不呢?你不是常常到各個地方去,見識很多的大人物嗎?她很耐心地和母親解釋,你要接受女兒一輩子是個無能的書生,她選擇了去做一件弱者才會選擇的事情。她一輩子都不會有什么大出息。母親更不解了,為什么那么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呢?那么多人認識你,他們都不愿意幫你嗎?她苦笑,不能解釋。
如果一個人的名聲可以換來財富,那還真是一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但一個人太執(zhí)著于自己的名聲,算不算對命運的詛咒呢?
手機嘀一聲響,是銀行發(fā)來的短信。她牽起那條開始變老的京巴狗去遛,保持平和的樣子,沉默且專注地走路。她心里在想,如果算有才華,那也是上天恩賜給她的避難所。如果為了謀得太多世間的繁華,上天是會收回許多恩賜與獎賞的。她舍不得。天真的孩子,總是舍不得放下心愛的玩具。
總要很努力地活下去,才能保全上天給予的一絲光亮。而生活總總的不適,應該反哺成命運的藥方。
4
書房有面飄窗,很敞亮。我常常盤腿坐在上面讀書,發(fā)呆。有時候,又在上面擺些多肉等小綠植。
書房很小, 到處都是書。房子小了,心便大了。窩在書房里,靈魂受刑也好,片刻清涼也罷,自己終于成為了自己。面前是書,背后是書,左右都是書,它們給了我篤定的安全感。
而我,需要在生活里,一次又一次地確認,并且認領安全感。而所謂安全感,無非是信點兒什么,不管是什么,一定要信。并要在內心里讓它安營扎寨,才可以抵御對無常的恐懼。
將窗子打開,便會有鳥兒飛進來。不知自己算不算慈悲的人,而慈悲是疼痛的舍利子。總之它們根本如入無人之境。有時候會飛到我的書架前逡巡一番,有時候落在窗臺上,低頭梳幾下胸前的絨毛,然后又兀自飛了回去。
我不知道鳥兒為什么會喜歡跑到我的書房里,它們應該是去更廣闊的空間才對。有時候,明明門窗緊閉,依然無法阻止鳥兒的到來。好多次的觀察,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是從旁邊衛(wèi)生間的窗戶飛進來的,然后落在我的書架上。十歲的狗總是一遍遍幫我驅趕著它們。狗是存有私心的,它被我慣壞了。它一定認為我又養(yǎng)了別的寵物。而對于兒子以外的任何生物,在它眼里都有除之而后快的沖動與決心。但鳥兒似乎喜歡與狗逗樂,三番五次,飛進飛出,讓狗感受到百般羞辱與挫敗。
鳥兒本來有明凈的天空、廣闊的海洋,它有無數(shù)的選擇與飛翔的能力。但它卻常常來到我的書房里,給我片刻的欣喜與快樂。有時候,人能比鳥兒高貴多少呢?我們會說話,能支配語言。而它們卻有天空與海洋,簡單而自由,只要人類不去打劫它們短暫的一生。可我只能坐在窗前,從一頁頁書中窺視別人的命運,然后讓歲月緩慢加身。
有時候,在書房里,清晰而完整地聆聽周遭的生活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一位母親喝斥年幼的不會做作業(yè)的孩子。罵他蠢,罵他笨,甚至下一秒可能就要揍他,我感受到孩子的無力與恐懼,還有那位母親的焦灼。我也俱怕那拳頭真正落到實處。速度與效率被視為技能的時代,植物被催熟,動物被催肥,孩子們也無端承受生活的暴力喂養(yǎng)。開骨十指,切腹八層得來的親人,生生養(yǎng)成了仇人。快,才能更快達到目的,比如,成龍成鳳,出人頭地。而加速度的時間軸里,生活的加速師愈來愈失去定力,我們沒有耐心等待順其自然的明天。焦慮與恐懼是如此的易感染,而我們明顯缺乏自我悍衛(wèi)的能力與決心。
又比如,我在窗戶邊,看到一位醉酒后的父親在暴力相向于自己青春期的孩子,他狠狠地掐住孩子的脖子,用力地,蠻橫地,像在處置一個生活中的敵人。孩子不作聲,也不反抗。生活的道路塵土飛揚,設計好的路線土崩瓦解。溫暖與愛的背后,暴力總是填滿這寂寞人間,救贖是如此地困難。一生溫暖與愛,自由生生不息,置身現(xiàn)場,沒有一個幸存者。
但我又看見,一群老人圍坐在樹蔭下,他們打牌,講笑話,唱歌,跳舞,玩抖音……彼此都是老人了,淡漠了前塵舊事,看透了愛恨離別,老人混在老人中間,誰也沒有想象中的老了,結個伴兒,共同面對一個叫晚年的時間命名,誰也不用嘲笑誰。
……
當許多生活的劇目上演在眼前,我是一個寂寞的旁觀者。我知道這世上,即使表面上有諸多同喜同悲,情緒同振共頻,但真正的同類非常稀少。大家有表面相同的生活,柴米油鹽,家長里短,但那些善意與急躁,羞怯與溫柔,直至隱秘的內心,都很難有相同的遇見。那是一種類似于故鄉(xiāng)的味道,是的,相同的靈魂才可以扶老攜幼,告老還鄉(xiāng)。
此刻,幸好還有那只小鳥。
它停留在我的書桌上,安靜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一遍一遍,悄無聲響,像是我的榜樣。
但我質樸的母親仍然想以我為榮。
她具備了世間一切母親應該具有的美德與殘缺,她總是在用她固有的手段與方式,向生活討要她想要擁有的東西。她用一生的骨血熬成營養(yǎng)喂養(yǎng)我,直到老年,卻還不知道世間讀書人無用。
母親對我愈加失望。傷心至極,會責罵。我無言以對,更無力寬慰。我甚至覺得,那么多深重的愛,我都已經說不出口,我害怕她問及我的收獲,我的歸宿,我模糊而又未知的明天。但我恒定地確知,她是愛我的。
我會想起,十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去幫三姨值班守校。正值妙齡的美麗的三姨,每個周末都要急于奔赴遠方的愛情。那是村辦的小學,校舍都是土磚壘成的,門窗用力一推就會塌下來。夜晚,窗外那個長相丑陋的啞巴在怪叫,我嚇得瑟瑟發(fā)抖。母親將我緊緊摟在懷里,說別害怕,有媽呢。
我又想起來,母親在年輕的時候,總是頭疼,疼得直哼哼,還有壓抑不住的哭聲。父親總是不在家,外婆又忙得一塌糊涂。我嚇慌了神。生怕疼痛會讓母親死掉。沒有媽媽的孩子該多么可憐,失去了孩子的媽媽多么無助。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點兒錢,跑出十多里地,去給母親買回一斤白糖。我把母親摟在懷里,想象著她喂我的樣子,喂她喝糖水。并且告訴她,別怕別怕,媽,有我呢。那一刻,我小小的身體里,生長著一個小小的母親。
有淚水掉下來。
那些哺育我長大,給我營養(yǎng)的歲月衣缽,我無力報償,唯有沉默。當我感覺無處可去的時候,便只有躲進書房。但我并不覺得可恥。書房的小,勸慰了我內心的貧乏與無力。年輕時,會想要去遠方,但現(xiàn)在,我只想呆在斗室里。我怕吃到更美味的糖果,我怕我從此再也無法享受孤寂的豐富。遠方那么遠,好吃的糖果那么多,我怕我的腸胃和心性不能消化因甜蜜過度而帶來的厭倦。拳頭大的地方,它隱藏的悲傷與歡愉,已如果實成熟了。
哦,親愛的母親,這世間,有許多的兒女,會取得各色各樣的成功。但有一種兒女,她一生都站在風雨之中,才能見到烏云之外的一絲亮光。
我偶爾會提醒兒子,如何處理未來的一切,房子、書籍、紙上的叮嚀,就像交代著遺囑。在那樣的時刻,我覺得自己像個老人。
其實,一切還多么的遙遠。
但多少的未來就在不遠處。
但我又不必著急。我已經看見了世間許多激烈的、讓人難以理解的場景,經歷了淺薄的自信里帶來的欣欣向榮,以及沉重內省之后的不動聲色的秋風與霜降。人生無它,不過皮肉與心腸,善也好,惡也罷,人世間的事情紛紛揚揚。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幼童到白發(fā),漂泊著,飛翔著,低語著,揭示著,謳歌著,懷念著,哭泣著……但它們,終歸會一場一場地落地,傷口會開出玫瑰,血液中會有一片絢爛的晚霞。
這世間苦修的信徒,愿意像古人一樣,不停行走,不斷漂泊,與卑微而純粹的稀有歃血為盟、拜把結義,與悲欣互信,源遠流長。有一天,坐到岸邊,完成一生的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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