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俁



在3號坑發掘現場, 三星堆博物館文物修復師郭漢中正在為大口尊的提取做準備工作。一位文物修復師為什么要親自參與文物的提取?
“成熟的文物修復師,都會了解許多和文物保護相關的原理。這些原理不僅是如何修好文物,同樣包括怎樣提取文物,在提取過程中,如何保證被提取文物的安全,怎樣盡量避開其他文物?!惫鶟h中說。作為國內文物修復的第6代傳人, 相比師傅楊曉鄔那一代注重對修復手藝的理解和傳承,郭漢中的文物修復理念和實踐中,加入了更多科技元素。
文物修復大師:不止是修復
郭漢中的師傅楊曉鄔是國內知名的文物修復大師,曾經主持修復了三星堆1號、2號青銅神樹,青銅大立人像,縱目青銅面具等一系列青銅重器。在他看來,文物修復師并不是只做修復,也要到現場去提取文物。文物一層層疊壓在坑里面,由于器型不同,下層文物和上層文物可能纏在一起,所以提取時要特別小心。作為文物修復人員,參與文物提取環節,能更好地了解文物出土時的原貌,更準確地把握文物的器型、規格,這樣日后開展修復時才能心中有數。
在現場提取文物時,需要先對文物進行臨時性的加固,然后整體提取。轉移到修復實驗室后,觀察文物表面及其附著物,了解殘留的信息。觀察之后,文保人員還需要進行取樣、檢測,對文物的質地、成分、銹蝕氧化程度、保存狀況等進行修復前的登記,記錄文物出土時的原始狀況,為之后的修復做準備。清理罍、尊這種容器內部時,還要進行“二次考古”——容器內部的泥土中也可能會找到其他的青銅器、金器等文物。
修復人員要對器物有所了解,比如青銅器的扭曲、變形程度,規格尺寸,零件缺失情況等。早期的文物修復按照文物零件的造型、粗細、質地、氧化程度等,進行比對、拼接,然后進入下一步——預合,以驗證前期的拼接位置、方式是否存在問題。預合后可以看到文物的整個形體,為修復提供初步依據。
楊曉鄔回憶,早年三星堆的文物修復,從眼形器開始,到青銅立人、面具和尊、罍等容器,最后再到青銅神樹,從小到大,由簡入繁。選擇最后修復青銅神樹,原因在于其他的文物能夠放在室內的轉盤上進行修復,哪個地方有歪斜,哪個部件需要調整,高低是否對齊,一目了然。而青銅神樹很高大,修復工作只能在室外進行,情況更為復雜。
在這一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是多種修復方法的結合使用,如粘接、焊接、鉚接等。在楊曉鄔的經驗中,一件文物不可能只用一種工藝就能修復,要靈活運用多種修復方法。
修復青銅頭像時,部分頭像、金面具在坑里遭氧化、銹蝕。這些青銅頭像長出了銅銹,使頭像面部脹起,原本貼合覆蓋在頭像上的金面具出現拱脹,導致頭像和金面具分離。這就需要先將金面具揭下來,把青銅頭像面部的銹蝕病害清理干凈,然后再把金面具還原上去。在楊曉鄔的描述中,這一清理過程很像為文物美容。
談及這次5號坑新出土的金面具不同部位的薄厚差別,楊曉鄔解釋稱,這是金屬的打制工藝造成的。一塊金子最開始從鼻子的部分開始敲打,之后向四周延展。第1道到鼻翼,所以較厚,第2道則會到臉頰,第3道到顴骨,第4道到耳朵,第5道是耳朵后面的邊緣。這樣的工藝就會導致處在中心位置的鼻子最厚,越向四周和邊緣就越薄。
楊曉鄔介紹,只有對古代文物的制造工藝有一定了解,理解其原理,才能修復好文物。比如古蜀先民鑄造神樹時,也結合了多種鑄造方法。神樹上的器物,如花果、太陽等,都是經過二次鑄造后再補鑄在神樹枝干上的。其中,部分零件鉚鑄在神樹上,即在神樹枝干上打孔,直接向孔內灌銅水,再將零部件鉚接上去。了解這些制造工藝,是為了盡可能采用與鑄造神樹相同或接近的工藝。文物修復時,在需要鉚鑄的部位,楊曉鄔也看到了一些鉚口和鉚接的痕跡。修復師就需要在這些原始痕跡的基礎上進行修復,以求在細節上最大程度恢復文物原貌。
在神樹的修復中,修復師先進行了不同部件的拼對,之后再預合,最終方能固定成型。預合是通過捆綁的形式進行固定,就好像我們在博物館里看到的恐龍骨架一樣,內部有一個支撐架,展出時的恐龍骨架是綁在支撐架上的。青銅神樹的預合也是如此,把神樹各部分拼對好后,需要用帶子固定枝干,或者用一個支撐物把整個神樹支撐起來。這樣,修復人員就可以立體地對神樹進行局部、細節上的調整。可以說,預合工作是最終修復定性的基礎。
做完這些后,還需要確定保護修復工作的目標原則,編寫保護修復方案,哪些地方可以粘接,哪些部位適合焊接,哪些零件有缺失,都需要詳盡地寫在方案中。
除了按部就班地修復,恢復文物原貌之外,楊曉鄔對青銅神樹獨創性的固定保護,也使得這件曠世奇珍免遭二次損毀。
2008年,汶川地震波及了三星堆,但1號和2號神樹并沒有在地震中被破壞,其中楊曉鄔在修復后用絲線固定的設計起到了重要作用。由于出土時,神樹的半邊龍形部件已經缺失,導致主桿兩側的配重不平衡,正常放在展廳時,神樹就會自然向一側傾斜。為了防止地震破壞,楊曉鄔在修復時就為青銅神樹拴了一根漁線,固定在展廳保護罩中。地震時,展廳的監控錄像顯示,正是由于楊曉鄔的這一創舉,總高3.95米的1號神樹只是在地震波來臨時上下顛簸,并沒有左右搖擺,因而未受損害。
修復技藝傳承:更多科技元素
在三星堆博物館的郭漢中修復工作室,有一件牛頭紋的青銅部件靜靜地放在一個托盤上,精美程度幾可亂真。這是郭漢中正在修復的一個圓尊的配件,是他自己雕刻出來的,目前剛經過化學處理。
作為國內文物修復的第6代傳人,相比師傅楊曉鄔那一代注重對修復手藝的理解和傳承,郭漢中的文物修復理念和實踐中,加入了更多科技元素。
“最小干預,最大保護,還原本質。”這是郭漢中對自己文物修復理念的概括。在他看來,修復的第一要義是尊重古代的遺物。如果文物上有信息,修復人員就盡量復原;如果缺乏信息,就要讓科研人員盡量研究。這也是文物修復中的真實性原則,即保護修復的文物要尊重歷史的真實性,不能憑主觀想象改變文物原貌。
談到此次發掘中提取大口尊的經歷,郭漢中說,并不是所有文物修復師都能參與文物提取,因為古代遺物只有一件,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要有深厚的經驗積累,才能做到萬無一失。
由于不能用出土文物原物進行開模,所以此次提取中,考古隊員首先使用3D 掃描儀對文物進行掃描及周邊數據收集,然后根據坑內文物的原型進行等比例3D打印,打印一個文物的樹脂模型,用這個模型進行開模,制作硅膠保護膜,最終將這個硅膠保護膜套到文物上。當硅膠保護膜與大口尊完全貼合后,再在外面灌注一層厚厚的石膏保護層,將器物放在專門的套箱里,使器物和箱體融為一體,最后進行整體提取、出坑。
大口尊的自重加上附著泥土的總重量超過100千克,此時,考古隊員會利用考古發掘艙中安裝的多功能發掘操作系統,“腳不沾地”地進入1米多深的坑中提取文物。文物出坑落地后,文保人員再將套箱和包裹文物的石膏分為4塊,分別取下,并對文物表面進行清理,通過拉曼光譜儀、X 射線、金相分析等科技手段,保存文物的所有原始信息。
考古作業中科技含量的日益提高,讓文物修復的關口也前移到了發掘、提取階段。郭漢中特別強調,眼下已經不能單一、割裂地看待發掘時的信息收集和文物修復,二者現在是一個綜合體。修復時也非常需要一開始發掘、提取時收集的文物信息,比如金屬成分、探傷過程、顏色分析、氧化程度等。文物修復已成為一個融合多學科的整體性專業。
此外,郭漢中口中出現頻率頗高的一個詞是“可逆”。他認為,修復人員應盡量把文物完整地留給后人去研究,盡量保留所有微痕信息。修復工作要采用可逆的方法,可逆的材料。
在他的理念中,修復的理想狀態應該是:修復人員只對文物進行恢復、加固,待后人需要拆解研究時,器物出土時本身的信息都還在??赡芗僖詴r日,科學技術更加先進,后來人還能夠按照修復人員留下的文物和相關信息,進行更好的修復。
文物修復是修復者回應歷史的一種方式,而文物修復的成果,也是郭漢中自己留給歷史的微痕。
修復人才培養:困境中前行
近幾年,隨著《我在故宮修文物》《國家寶藏》和此次三星堆發掘等現象級的事件推動,國內的文博熱達到了一個高峰。然而,在攝像機鏡頭的背后,文物修復人才的培養、招聘和晉升面臨的系統性問題,則鮮為人知。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護中心主任謝振斌說,很多人認為,修復是技工干的活。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為例,做修復的人員學歷水平相對較低,評選較高級的職稱和專家稱號難度很大,這導致很多人更愿意搞研究,不愿意做修復。
謝振斌表示,目前國內很多考古機構招聘時,通常要求碩士及以上學歷,這個門檻就把很多優秀的文物修復人才拒之門外了;而從文物修復職業學校等引進的修復人才,又由于學歷不夠,按規定無法進入編制。“一位文物修復師可能干了幾十年還是勞動合同工,無法享受相應的福利待遇?!?/p>
另一方面,文物修復越來越成為一個綜合性很強的專業,多學科交叉。修復人員不光要把文物修好,還要知道為什么這樣修。很多工作需要使用如金相顯微鏡等先進設備,對金屬陶瓷組織進行觀察和形貌分析,對青銅器合金生成、冶煉、澆鑄以及加工工藝等信息進行研究。這些任務對文物修復人才的學科背景和研究能力要求更高,傳統的修復人才從事這些工作相對比較吃力。
謝振斌稱,目前文物修復人才的培養有很大問題,只有北京大學、西北大學等幾所大學在本科階段開設了文物保護學專業,其他大部分是大專院校和職業學校開設這個專業。另外,學校教育和師承制如何更好地結合,傳統手藝和科技文保怎樣兼容,這些也是有待解決的問題。
幾年前,楊曉鄔曾在四川藝術職業學院開設文物修復課程,一個班100人左右,但由于只有大專文憑,許多畢業生找工作困難,工作后的待遇也比較低。楊曉鄔還是認為像郭漢中這種師承制帶出來的徒弟在知識、積累方面更扎實,因為院校很少有文物能讓學生上手實踐,而師承制徒弟遇到什么問題,師傅能很快解答,并且能更個性化地講解。相對來說,課堂上教授的內容就比較程式化。
“搞文物修復,如果只在學校里學習,是學不全面的。雕塑、磨具、鍛造、鈑金、焊接、雕刻、美術、用力的改變和形狀的矯正,以及修復理念...... 等你學好這么多學科,胡子都白了?!惫鶟h中說,文物本身器型、條件千差萬別,個性化問題很多,所以要自己總結經驗,掌握原理,才能一通百通。
由于平日修復工作繁重,郭漢中的徒弟主要是博物館文物修復部的工作人員,以及通過項目和其他單位合作進行交流的人才。十幾年來,郭漢中帶了十幾個徒弟。他表示,在楊曉鄔的時代,更講究傳承,不是這個圈子的人,很難進這個門;而現在,很多技術都是公開的,且中國文物修復人才奇缺,還有很多精美的文物公眾根本不知道,更看不到,而這些文物,現在的修復人幾輩子都修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