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瑟琳
0 1
藍琳從未想過有一天還會夢到張昱霖。
夢里,張昱霖站在漫天星辰下,拉開巨大的弓。天空中的白色星子就像《西游記》里鎮元大仙的人參果,落下來,消失不見。
這夢荒誕至極,簡直堪比美國科幻片。以至于剛清醒,藍琳就不由得發笑。
那會兒是下午兩點一刻,她補完覺準備去巡房,卻接到前臺通知,81號床有新人入住。
單數床位并不在藍琳的負責范圍內,她后來才得知原因——那位新來的病患指名要她做自己的責任護士。
交接班時,她不經意掃過病患資料,手里的托盤“咚”地落在地上。
新來的病患姓張,名昱霖,張昱霖。
半小時后,藍琳在81號床病房見到了自己的新病人。
年輕的男人靠在床上,看一本名為《天空與望遠鏡》的雜志。她穿著護士鞋,腳步極輕,他卻仿佛有心靈感應,在那一刻抬起頭來。
仿佛時光倒流,那道目光像是穿越了幾億光年,朝著她狂奔而來。如星辰般璀璨,比宇宙更浩瀚。
不知過了多久,他說:“好久不見,藍護士。”
他的頭發不知何時剪短了,顯得人更瘦。逆光里,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她:“出于禮貌,你是不是也該說一句,好久不見?”
記憶中清亮的聲音變得沙啞。這四個字云淡風輕地說出來,就像一場平凡的街頭偶遇。就像他不知道,住進這所名為“歸寧”的醫院意味著什么。
藍琳想過千萬種重逢的情景,卻沒有一種是落荒而逃,她甚至狼狽地撞倒了床邊的凳子。
最后一刻,她想,如果注定要在這里相見,那么,只愿永生不見。
0 2
藍琳所在的醫院叫“歸寧”。
有別于普通醫院,歸寧只接收孤寡老人或疾病晚期,即將死亡的病人。也有人把它稱為“墓地的前一站”,而藍琳,更喜歡叫它“臨終關懷醫院”。
就是在這里,藍琳初遇張昱霖。
那會兒她剛參加工作,單獨負責的第一位病人也姓張,叫張畢樑。她后來才知道他出身顯赫,是有名的天文學家。可比起背景,更讓人難忘的是他本身。
他博學又謙和,聊天時說宇宙、星云,也說旅行、電影。晴朗的夜晚,他會用自己那架雙筒望遠鏡觀星,引得一幫年輕護士總賴著不肯走。就連財務科的黎姑娘也感慨,要是張畢樑有兒子就好了。
可她很快否定:“要是有,早就來了吧?”
當時藍琳也這么認為,直到某個初夏的傍晚,她見到了張畢樑的兒子。
那天巡房時,張畢樑的病房里多了一個人。一個又高又瘦的少年,聽到推門聲,側過臉,輪廓分明,有幾分張畢樑的影子。只可惜頭發挑染了淺黃色,耳骨上戴了一枚金屬耳釘,很是……美式狂野boy。
張畢樑向她介紹,張昱霖,B大金融系的在校生。
她說:“你好,我姓藍,是這里的責任護士。”
沒有禮尚往來,張昱霖雙手插在褲兜里,冷冷地瞥著她。笑容定在臉上,藍琳僵住。
一旁的張畢樑咳嗽起來,她趕緊給他拍背,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再度看向張昱霖:“這些天多虧了藍護士,年紀輕輕,技術嫻熟,又細心。”
這回,張昱霖連眼神都懶得再給她,望向窗外,猶如一個局外人。
氣氛一時凝住。
藍琳默默地給張畢樑量了血壓和體溫,扶著他躺下。做完這一切,她走到張昱霖跟前,說:“病人現在最需要的是親人的關心和陪伴,如果做不到,還不如不來。”
一口氣說完,不等他回應,她徑自走出去,在洗手間抹了把臉,心還是“怦怦”直跳。
有人推開隔間的門,是黎茉,張嘴就問:“小張是不是跟老張一樣英俊儒雅?”
藍琳悶了半天,說:“虎父犬子。”
黎茉一愣:“很丑?”
那倒不是。
“很普通?”
很另類。
她一直不吭聲,黎茉哀號:“難道是個殘廢?白癡?”
藍琳這才忍不住笑出來,把病房里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還是老張好,兩腿一蹬,遺產都歸我。”黎茉嘆息。
她素來口無遮攔,嗓門又大,藍琳早已見怪不怪,卻沒想到隔墻有耳。
出了洗手間,黎茉向左她往右,走了幾步,就看到靠在墻上的張昱霖。她目不斜視地加快腳步,無奈他腿長,兩步就擋在她面前。過道很窄,她背抵著墻,他黑沉的影子把她整個籠罩住,低著頭,看著她:“你們醫院的護士都這樣?”
聲音有一種少年人獨有的清澈,語氣卻極盡嘲諷。
“哪樣?”藍琳有些莫名。
“不要臉啊。”他緩緩地說。
0 3
之后好長一段時間,藍琳腦海里都是那三個字,事情更是愈演愈烈。
黎茉隔三岔五去張畢樑的房里報到,天南地北地聊到天黑。年輕健康的姑娘,擁有張畢樑不再擁有的一切。藍琳幾次想提醒,看著張畢樑漸漸充滿生氣的臉,又猶豫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那份平淡終被打破。
那天藍琳照例巡房,進門就看到幾個同事匆匆出來。張畢樑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床頭的儀器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另一邊,是面對面站著的黎茉和張昱霖。
黎茉說:“張先生,請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要不要我把你那天在洗手間說的話重復一遍?”張昱霖一字一句道。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藍琳腦子里“嗡”的一聲,擠進去:“張先生,病人需要安靜,我們出去談。”她心一橫,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到了過道里才停下。
張昱霖似乎沒想到她會這么做,冷笑:“怕我揭穿你們的真面目?”
“不是你想的那樣。”藍琳說。
“別告訴我,那位黎小姐是真心愛上了我的父親。”他神情嘲諷。
藍琳愣了一下,說:“每個人都有追求快樂的權利,他們沒有傷天害理……”
“沒有傷天害理……憑空多了個覬覦遺產的后媽,算不算對我的傷害?”
“你想怎樣?”藍琳噎住,半晌才說。
“不想太難堪,就讓她主動辭職吧。”
張昱霖冷笑一聲,走了。剩下藍琳站在原地,氣得說不出話來。
而張昱霖認定了她們是趨炎附勢之輩,并沒打算就此作罷。
那天給張畢樑掛點滴,他的血管太細,她一連扎了好幾針。為了這事,張昱霖連院長都驚動了:“你們讓一個新手給我父親打針,是拿他做實驗嗎?”
院長的臉色極難看,瞪了藍琳一眼:“去我辦公室。”
那場訓話持續了半小時,藍琳郁悶得要命。她懷著魚死網破的英勇去找張昱霖,卻在病房門口聽到他清冷的聲音。
“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為什么要跟她結婚?明知這種病會遺傳,為什么要生下我?”他臉色很白,一字一句說:“這些年,你盡過一個父親的責任嗎?”
房里一片死寂,張畢樑吃力地喘息著,良久才說:“我們之間的事與醫院的人不相干,你不要再為難她們。”
張昱霖轉身就走,跟颶風似的。出門時看了她一眼,眼睛通紅。
藍琳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看到她,張畢樑抱歉地一笑:“抱歉。昱霖的母親早逝,我又成天忙工作的事,對他疏于照顧。他喜歡跟我對著干,大學時選專業,我希望他報天文物理系,他非要學金融。”
藍琳不知該說什么,好一會兒才問:“這種病,會遺傳?”
張畢樑點點頭:“昱霖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和我一樣。”
她怔住。
下班已是半夜,走出醫院大門,初秋的空氣撲面而來,藍琳打了個寒戰,很快站住。不遠處,張昱霖正坐在花壇上,薄霧彌漫中,銀色耳釘在夜幕中閃閃發亮。
等藍琳走過時,他忽然站起來:“成天裝著,不累嗎?”
她不說話。
他一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感覺她微微一顫,揶揄地笑道:“怕了?”
她搖搖頭:“是你怕了。”
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瞇了瞇眼。她說:“你怕死,張昱霖。”
越囂張的人越脆弱,越害怕被遺棄。他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張牙舞爪,以此來發泄心中無可名狀的恐懼,色厲內荏。
張昱霖突然爆發,箍著她的下巴,青筋直跳:“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藍琳臉色發白,卻咧開嘴:“我猜對了。”
“藍琳!”他吼。
藍琳喘了幾聲:“其實,我可以幫你的……如果你愿意。”
半晌,那只手頹然地落下。
04
那場鬧劇過后,黎茉竟意外地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張昱霖到底還是顧及張畢樑的。
這一次,換做藍琳主動了。
心理學上有一種“脫敏療法”,將病人暴露在導致他恐慌的情景下,使之慢慢適應。簡言之,就是以毒攻毒。藍琳想對張昱霖試試這種方法。
她時不時地讓他一起到病區各處走動,一開始他漠視,后來煩了,就譏諷她:“藍護士,你是不是覺得我爸沒戲了,就把目標轉移到我這兒來了?”
在那夸張的裝扮和可惡的表情下,他的五官其實很干凈。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孩,她忽然就不氣了:“要是呢?”
他懶洋洋地說:“那真是不幸。我跟我爸水火不容,你大概什么也得不到。”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嗯,我又不傻。”
他一怔,她又說:“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
臨終關懷的對象,不僅僅是那些遭受肉體痛苦和精神折磨的患者,還包括病患家屬。
說完,她發現,張昱霖正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
從那以后,他們之間好像不再那么劍拔弩張。藍琳一如既往地忙碌,有時她去病房巡房,張昱霖會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她。
藍琳負責的病人一共有十三人。6床的林先生已經住了五年,總自嘲是釘子戶。12床的男孩是白血病晚期。66和67床住著一對夫妻,老兩口每天都會抄寫金剛經,就連藍琳都獲贈過一本。
……
而張畢樑,他的狀況似乎越來越差。早晚一針杜冷丁,三天貼三劑芬太尼透皮貼劑,有時痛得厲害,還要加注10mg的嗎啡。
那天,藍琳剛準備下班,呼叫器就閃爍起來。鈴是張昱霖按的,藍琳進門時,張父正在床上費力地喘著氣。她利索地插入吸痰管給他吸痰,直到他呼吸平穩,才輕輕地舒了口氣,很快又聞到一股異味。
張畢樑大小便失禁了。
張昱霖無力地靠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著藍琳神色平靜地給張父清理身體,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盡,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敲擊。
傍晚時,張父醒了,靠在床頭看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清秀的婦人。
他輕聲說:“玫馨走得時候血流了一地,肯定很疼。”
如果只能面對死亡,彌留時不那么痛苦,就成了唯一的希冀。
“現在已經不痛了。”夜色溫柔,藍琳的聲音更輕柔。
張父望著窗外說:“是啊,死了,就沒有痛苦了。”
順著他的目光,她也望向窗外。入冬了,高遠的天空有一群大雁飛過。一時間,他們都沉默下來。她沒想到,那會是她見張畢樑的最后一面。
那天晚上,張畢樑突然心搏驟停。
張昱霖從學校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幕——嬌小的女孩趴在張畢樑身上,執著地做著胸外按壓,直到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
最后,她用白色的床單輕輕遮住張畢樑的臉:“張先生,您走好。”
四周萬籟俱寂,那聲音輕輕的,像遙遠的對岸吹來的一陣風。張昱霖就在那陣風里,把頭埋在雙膝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05
張畢樑的訃聞見報后,天文臺將他觀測到的一顆小行星命名為“畢樑星”。
藍琳沒去參加追悼會,只是訂了一只花籃送去。下班前,她給張畢樑的病房做紫外線消毒,卻意外地看到張昱霖。
他坐在窗下,手里拿著那架黑色的雙筒望遠鏡,看到她,就說:“我來收拾東西。”
藍琳點點頭,挨著他坐下:“張先生用它來看星星。”
“他一心只有工作,逼得我媽得了抑郁癥自殺,不知道這會兒我媽有沒有找他算賬。”他低聲說。
眼眶發脹,藍琳微微偏過臉去。
下一刻,肩上一沉,她扭過頭就看到張昱霖的臉,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籠罩著,靜謐而哀傷:“讓我靠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渾身僵硬。
“你說的,病人家屬也在你的職責范圍之內。”
她悶聲說:“從病人去世開始,我的工作就結束了。”
“我續費。”他說。
藍琳苦笑了下,最終還是沒推開他。不知哪個病房響起哀痛的哭泣聲,生離死別,輪回往復。
幾天后,四樓病區收到一面錦旗,上面寫著“醫者仁心”。那個送錦旗的人卻已化作青煙。
她與張昱霖再度相遇,是在醫院組織的一次臨終關懷的宣傳活動上。作為臨床工作者,藍琳需要做半小時的發言。他們的最后一站,是B大。
上臺時,她緊張到聲音顫抖。
“哈佛大學的葛文德教授曾提出過一個問題,我們要如何優雅地跨越生命的終點?”
“每個人都會經歷死亡,死亡是一連串的摧毀。我們要做的,就是淡化摧毀的過程,提高病人的生活質量,讓病人舒適地、有尊嚴地離開。”
……
剛入院時,她也曾迷惘不安過,擔心將來的日子會每天充滿負能量。可到后來才發現,在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空間里,并沒有被死神籠罩的陰霾和壓抑,生活緩慢而寧靜。
漸漸地,這份工作變成了責任和信仰。
“臨終關懷不是放棄,而是接納并擁抱死亡,與生命做最好的告別。”
“什么是最好的告別?”有學生問。
“如果有一天,我們的親人不得不離開,我會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陪在他身邊,讓他平和而溫暖地離去。”她微笑,“這就是我心里最好的告別。”
長久的寂靜之后,掌聲雷動。
在那一道道熱忱的目光中,她看到張昱霖的身影。他坐在第三排,靜靜地望著她。
活動結束,藍琳和同事一起走出會議廳,遠遠就看到他靠在墻上抽煙。四目相對下,她先開的口:“學什么不好啊,以后別抽煙了。”
他睨了她一眼:“你是以什么身份說這句話?”
“醫護人員。”
沉沉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她的臉上,她忽然覺得臉頰發燙,囁嚅道:“朋友。”
張昱霖低下頭,嘴角微微勾起來。藍琳還沒弄清楚那表情的含義,就見他指著旁邊的宣傳欄說:“那你能不能幫個忙,朋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藍琳看到幾個字:剎那即永恒。
06
這場名為“剎那即永恒”的活動,是由B大天文社發起的。當晚有一場獅子座流星雨,天文社的成員們相約一起上山觀測,要求每位成員攜帶一位朋友。
張昱霖竟然參加了天文社團,這件事張畢樑大概也不知道。
大學生熱情奔放,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在張昱霖搭望遠鏡支架的時候,走到藍琳身邊:“張昱霖沒帶過朋友來,他喜歡獨來獨往。”
藍琳不置可否,他問她:“怎么稱呼?”
“藍琳。”她笑著說。
他也笑起來:“我,程銳。對了,你是哪所學校的?”
“我工作了,在醫院。”
這時,張昱霖走過來:“走啦,快開始了。”
在程銳驚訝的眼神里,藍琳被張昱霖推著走到望遠鏡前。她驀地站定,他輕飄飄地說:“不用跟他們太熟絡。”
“難怪,程銳說你不合群。”藍琳說。
“連名字都知道了啊。”他情緒莫辨。
藍琳:“……”
之后,他開始調試尋星鏡的焦距,而藍琳被他陰陽怪氣的樣子氣到,也沒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一把把她拽到望遠鏡前,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住了——深藍的天空中,無數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疾速地閃過。
直到天空恢復靜謐,她才懊惱地叫起來:“忘了許愿!”
“你想許什么愿?”張昱霖問。
她想了想:“加工資,過年給我爸買件羽絨服。”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他似乎隨口問。
藍琳眨了眨眼,他忽然說:“不想說就算了。”
真是個小孩子啊。
藍琳笑了:“我爸是小學老師,我媽在學校當會計。他們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們。”
說完,她發現張昱霖輕輕笑了。和夸張的外表不同,他笑起來很溫柔,嘴角的紋路氤氳開來,露出兩顆虎牙。
她突然覺得臉頰又開始發燙,連耳朵也是。
“知道地球上能觀測到的最亮的星是什么星嗎?”他問她。
她搖搖頭。
他說:“是金星,在古希臘叫阿佛洛狄忒。”
她試著往主鏡看,張昱霖雙手繞過她的肩,調試尋星鏡。他的前胸貼著她的后背,像極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很快,視野里就出現了一顆耀眼的星星,而她心里,也有了一顆屬于她自己的阿佛洛狄忒之星。
從那天開始,他們的關系似乎悄悄發生了變化。他叫她一起去看星,后來也叫她吃飯,在醫院門口等她下班。
終于有一天,他向她表白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喜歡愛好健康的男孩。”
“程銳那樣的?”
他還沒忘了程銳,藍琳無語。
可之后的某一天,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頂著一頭黑發來找她:“我現在的生活很健康,正努力戒煙,而且,有很多遺產。”
“張昱霖!”她漲紅了臉。
他不笑了:“藍琳,我是認真的。”
“為什么是我?”她百思不得其解。
“和你在一起……很安心。”他說。
她看著他,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有一絲執著。長久的沉默過后,她說:“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種事。”
張昱霖是一個矛盾的人,他自負又自卑,吊兒郎當卻認真。也許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那天以后,他忽然消失了。
時光荏苒,轉眼就是一年多。
07
那場重逢之后,隔天,藍琳在走廊上遇到黎茉。
張畢樑去世后,黎茉整整消失了大半個月。之后她們誰都沒再提那個名字。此刻,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黎茉說:“真是他?”
“姓張的人不多。”藍琳說。
黎茉靜了一瞬:“老天爺不是專收好人嗎?”
禍害遺千年。
張昱霖那樣的渾蛋,至少該活上百來年才對。可他終究逃不過百分之五十的宿命。
藍琳不語。
窗外的綠植遮天蔽日,一陣風吹來,仿佛剎那入了秋。半晌,她淡淡地笑了:“誰知道呢。”
她太過冷靜,黎茉正要說什么,她已經朝她揮揮手,轉身進了護士站。
回到辦公室的藍琳在一沓病歷中找到張昱霖的入院資料,一頁頁地翻看。
張昱霖和張畢樑得的是同一種病,卻沒到張畢樑的程度。他的初次確診時間是一年零三個月前,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藍琳凝視著那份資料,心潮起伏。
晚上,她把藥送去病房,張昱霖背對著門站在窗前,手里拿著一架雙筒望遠鏡。有那么一瞬,她以為看到了四年前的張畢樑。
她輕咳了一聲,他轉過身,微微笑了:“值班?”
她把藥放在床頭,又跟他說了住院事項。他靜靜地聽著,末了道了聲謝。
她怔了怔,一時覺得面前的人很陌生:“我看過你的病歷,還不至于入院。”
“早晚而已。”他輕描淡寫。
藍琳只覺得胸悶。幸好經過這些年的歷練,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動不動就紅眼眶的小姑娘了,很快便恢復平靜:“要是需要嗎啡,可以跟我說。”
“不用。”他的回答很干脆。
當時藍琳以為,那是因為他還沒體會過那種極致的痛,后來才知道他對自己有多狠。
臨終關懷關注的是姑息性而非治療性。之后的日子,張昱霖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睡覺和仰望天空中度過。
他們很少說話,真的就像護士與病人的關系,直到那次意外來臨。
那天早上,藍琳剛到醫院,就被告知81號床的病人出現持續性嘔吐。她拔腿就走,進門時,張昱霖正蹲在垃圾桶前,吐到只剩下膽汁,才慢慢站起來,臉色慘白如紙。
他被安排做全身檢查,藍琳一直陪在他身邊。
幸好只是虛驚一場,檢查結果顯示,張昱霖只是得了急性腸胃炎。
第一次給張昱霖扎針的時候,藍琳很緊張,倒是他,還有心情揶揄她:“放心扎,最多我不再投訴你。”
她咬著牙,一針扎下去,聽到他悶哼了一聲,心底所有的怨氣突然煙消云散。
臨走前,張昱霖叫她:“藍琳……”
她停下腳步,聽到他輕聲說:“還沒那么糟,是不是?”
她的眼眶忽然就紅了。
之后,只要上班,藍琳就把張昱霖的伙食全承包了。有時是小米粥,有時是青菜面。
一個星期后,他基本康復,問她:“你有假期嗎?”
她抬起頭看他,他說:“藍琳,我們約會吧。”
08
藍琳休息那天,張昱霖跟醫院請了兩天的假。
十一月的B城已經入了冬。難得天氣晴朗,又剛好是周末,街上人山人海。他們沒有預先想好的行程,跟兩個異鄉人一樣,走走停停。傍晚的時候,他們坐大巴來到附近的一座古鎮,租了兩間民宿。
古鎮還保留著許多古老的建筑,藍琳第一次來,還是上小學時跟父母一起。
入了夜,河道兩邊亮起一盞盞紅色的燈籠,映著白霧,顯得格外幽靜。他們沿著河岸慢慢地走,岸邊停著兩條烏篷船。
“小時候我爸帶我坐過,每次望著河水晃啊晃的我就想吐。”藍琳笑著說。
“是嗎?”張昱霖也笑,“我沒坐過。”
藍琳驚訝,轉瞬就明白了,心又軟又澀:“明天我們去坐。”
“現在吧。”
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被他拽到了河邊石階上。他先跳下去,轉過身朝她伸出手。他的眼里像有漫天星辰,她猶如受了蠱惑,握住他的手,跳上船。還沒站穩,船身就猛烈地晃動起來,驚嚇過后,他們倆相視而笑。
“你笑什么?”他問她。
“你笑什么?”她反問。
“你現在的樣子就像陶喆唱的‘小鎮姑娘。”
天太黑,他看不到她臉上的紅暈。
他們坐在船上,仰頭就能看到漫天星辰,他給她說那些星座的故事。她想起在山頂看流星雨時,他擺弄那架望遠鏡,動作嫻熟。
他像最亮的那顆阿佛洛狄忒之星,如果沒有病痛,總有一天,也會成為像他父親那樣出色的人。
可惜沒有如果。
回到民宿已是深夜,藍琳房里的蓮蓬頭壞了,只好借用張昱霖的浴室。洗完澡出來,卻發現張昱霖不太對勁。
她光著腳沖向他,他靠墻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喉嚨里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她抱住他:“沒事的,沒事。”
救護車來的時候,張昱霖已經陷入昏迷。
那個夜格外漫長,藍琳在搶救室外一直等到天亮,他才被推出來。幾天后,他執意離開醫院,回到歸寧。
之后是漫長到足以摧毀一切的疼痛。他對止痛藥很抗拒,直到痛到失去知覺,藍琳才得以給他打了一針止痛針。
她守在他的床邊,天快亮時,她睜開眼,他正靜靜地看著她。她問他:“還痛不痛?”
他搖搖頭,低聲說:“不要嗎啡。”
“不行。”藍琳說。
“不要嗎啡。”他重復了一遍。
藍琳固執地與他對峙。
“有你就夠了。”他說。
只有疼痛才能讓他記得,她曾在他的生命里真實地出現過。余生有她,痛也是好的。
這就是他回來的全部理由。
09
轉眼就是春天,張昱霖的病情時好時壞。
每天中午用餐的那一個小時,是他們短暫的相處時間。吃完飯,藍琳會讀一會兒書給張昱霖聽,許多都是他愛看的天文學雜志。只有那天,她讀了一本散文。
初春的午后,她聲音清越:“這世界有時很殘忍,殘忍到你懷疑人生……”
這世界有時很殘忍,殘忍到你懷疑人生。可總也有人愛著你,不動聲色地,給你最溫柔的支撐。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兩年前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張昱霖的眼里染上了霧氣,卻在笑:“這樣大義凜然,是同情我,還是職責所在?”
藍琳沒回答他。
過了幾天,她笑瞇瞇地對他說:“我辭職了。”
錯愕過后,張昱霖望著她:“把辭職報告拿回來。”
“已經批準了。”她說。
他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剛開口就猛烈地咳嗽起來。藍琳默默地給他拿來水,等他緩過來,才說:“張昱霖,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心懷大愛的人,可我心眼小。”
他倏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從那天開始,藍琳由一名醫護人員變為病患家屬。
她送了一支竹蜻蜓給張昱霖,推他下樓散步的時候,就轉給他看。竹蜻蜓緩緩上升,她說:“你看,沒有風,它也能飛。”
縱然沒有風,也要用自己的力量飛行。
夏天的時候,張昱霖已經瘦到脫形,有時她抱著他都會覺得疼。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卻還是那么亮。清醒的時候,他會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時不時會陷入昏迷。那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著他醒來。
等待的時間靜謐而冗長,她握著他的手,跟他說話。
“張昱霖,其實我挺喜歡你染頭發那會兒的樣子,特別囂張,妥妥的美式狂野boy。”
“張昱霖,對于我來說,你才是那顆叫阿佛洛狄忒的星星啊。”
下一秒,她看到他緩緩睜開眼睛。
張昱霖的病情似乎控制住了。
平靜如水的日子里,她與他寸步不離,晚上就睡在那窄窄的沙發床上。
幾個月后的某天,張昱霖捏了捏她的臉頰說:“怎么瘦了那么多?”
“我減肥。”她說。
他深深地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來藍琳才知道,他大概那時就已經做了決定。
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秋天的清晨,張昱霖不見了。藍琳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卻都一無所獲。最后才知道,他出院了。
除了那架張畢樑留下的雙筒望遠鏡,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獨自一人辦理了出院手續,又一次不告而別。
1 0
同年除夕,藍琳收到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大雪彌漫的瑞士小鎮。
接著,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收到一張明信片。有時是下著雨的巴黎,有時是烈日下的清邁……每張都一樣,沒有地址,也沒有署名。
藍琳沒有再回歸寧,而是成了一名“臨終關懷志愿者”。
某個夏天的傍晚,她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她“喂”了好幾聲,卻沒有人說話。剛準備掛斷,她就聽到那頭傳來遙遠的、綿延的呼吸聲。那一刻,她的心陡然安靜了。
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無聲地交流著。最后,那頭輕輕地掛斷電話。
很久以后,藍琳在志愿者中心見到了一位愿意接受臨終關懷治療的女孩。女孩才十三歲,一口蛀牙,臉上有小小的雀斑。
臨走前的那一晚,女孩問她:“藍琳姐,我沒機會談戀愛了。你說,愛情到底是什么樣的?”
藍琳望著窗外,樓下寬闊的馬路上人流如織,歲月靜好。
良久,她說:“愛情就是,只要他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個角落,其他的事,都沒什么關系。”
也許,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但也許明天,你就回來了。
張昱霖,只要你安好,我的孤單沒關系。什么都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