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執
0 1
有蝶蹁躚嬉戲,有蘆蓬馬車自長長的巴蜀官道而來,駿馬疲累,呼吸沉重,馬車上的鈴鐺隨著呼吸一起低吟輕語。
遠處的茶棚熱鬧非凡,賣茶的老叟忙得汗濕了鬢發,有客閑來暢談,“新帝初立,大修蜀道,如今你我這等蜀地商販的日子倒是好過得多?!?/p>
“天生薛貴妃,萬古長如夜。如今薛貴妃身死,果真是一片晨晝好風光!”
有人輕輕嘆息,“倒是可惜了元壽公主,也薨亡于亂軍之中,先帝不仁,血脈無存!”
蘆蓬馬車下了長長的蜀道,馬兒嘶鳴停下,馬蹄揚起塵土,驚擾了蹁躚的蝶,駕車的人顯然累極,他眼下烏青深沉,發絲蓬亂,一襲布衣發黃,芒鞋早已踏破。
“客從何處來?想來不眠不休趕至蜀地,有何要緊之事?”賣茶的老叟上前詢問,遞上汗巾請他擦拭遠道而來的塵土。
“易安?!彼舆^汗巾,輕聲說道,抬眼望著這萬千山巒,眼底盡是眷戀。
“客從都城來,持蜀鄉音,想來是歸家之人,遠道而來,著實辛苦?!崩羡鸥袊@,請他入座,便去準備茶點。
茶棚外有孩童追逐玩鬧,稚子無意踏空,向前一栽,恰好栽入他懷中,他懷中一刻件落地,四分五裂。
刻件的碎片散落四周,依稀可辨認出是個眼角含笑的姑娘。
他的眼淚忽的就掉了下來。
太真二十七年八月初八,慶王裴延吉攻破易安,圍困帝于長慶宮,斬妖妃薛氏,誅薛氏九族,亂兵攻城之際,元壽公主不慎誤入兵亂之地,死于亂軍之中。
同年十二月初九,帝感失德,禪位于慶王,慶王稱帝,重設御史臺,增設御史大夫十五,改年號建元。
建元初年春,帝山陵崩,獨葬于泰陵。
0 2
太真五年,帝為博薛貴妃一笑,召天下匠人入京,于宮內造匠心府,賜匠人居住。
年幼的李臨常牽著師傅的手,踉蹌而入宮門,宮規森嚴,匠人排成一隊由大內總管帶領,低頭躡足入匠心府。
直待師傅把包袱放下,把扇門合攏,臨常才悄悄開口,“師傅,我們這是到了哪?”
“一個天下匠人趨之若鶩的地方?!睅煾递p撫臨常的腦袋,眼中帶著臨??床欢你皭?。
寒來暑往,臨常在宮中已居住了兩年,薛貴妃盛寵,闔宮之中除了她便再無御嬪,中宮空置,皇帝曾多次在朝中言明立薛貴妃為后的事情,卻都被御史臺駁回。
薛貴妃愛器貴精,匠心府所上貢之物多是由師傅們所制造,他們這一類的學徒多是做些灑掃奉器的活兒。
但臨常的師傅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給薛貴妃磨一對手環,那造手環的玉成色并不好,玉色斑駁,臨常突發奇想,便在上面隨玉色刻浮雕。
將手環請師傅評鑒的時候,師傅的眼神有些滯住,良久才開口,“倒是不錯,你親自獻于娘娘吧?!?/p>
那是李臨常這兩年來第一次出匠心府,他由黃門內侍帶領,經過縵回的廊腰,高啄的檐牙,一路行至長慶宮。
外男不允見御嬪,內侍把他的手環獻去,他便跪在殿外等候。
長慶宮著實雋美,溶溶二川沿假山流入宮墻,臥波長橋之上,宮娥灑下花瓣,水汽與花香交匯,清新醉人。
臨常還未賞透宮內的景色,便有一聲玉碎從殿內傳來,臨常嚇得立即伏地,半刻鐘后,那黃門內侍挽拂塵而來,捧一盤花果奉予他。
“這?敢問中貴人,方才娘娘碎了何玉?可是我做的手環?”臨常驚訝抬頭。
內侍諱莫地笑了笑,“李匠人好手藝,娘娘很喜歡你的手環,特賜你海棠如意一盤?!?/p>
那是宮中時興的糕餅果子,盛在青瓷高盤之上,飾以海棠花瓣。
臨常立即叩謝大恩。
黃門內侍只將臨常帶來,回去的路是由臨常自己走,長慶宮與匠心府橫跨整個皇城,臨常方行至一半便略有疲累,見附近一荒蕪宮殿處有溪水潺潺,臨常便將花果盤放下,于溪水處凈臉歇息。
溪聲清朗,鳥兒低飛輕吟以合,臨常沉浸其中,不知不覺日已西斜,他恍然起身,整理好行裝,轉頭卻發現那青瓷高盤已然空蕩蕩。
“何人在此?”臨常高聲說道。
可四周空落落一片,唯有低飛的鳥兒濺起溪流的漣漪。
臨常蹲在了糕點盤邊上,捻起一點塵土在手中細細琢磨,他們做玉匠的眼神尤好,他看得出那塵土里粘了些海棠如意的糕渣。
若是旁的糕點被人偷了便偷了,臨常不會計較,可這不一樣,它是貴妃御賜,不能平白丟失。
臨常沿著糕餅渣滓一路向前走去,他穿過枝丫交疊的樹林,繞過重巒疊嶂的假山,在柳暗花明之處,瞧見了一身鵝黃羅裙的小姑娘。
她梳著雙髻,髻上環著同色的發帶,她羅裙上放著一疊海棠如意,嬌嫩的小手捧著一塊遞至嘴邊細細啃著。
臨常向她走進,踏碎了草叢中殘落的枯枝,小姑娘立刻警覺地把眼睛睜大,瞧見假山那頭的臨常,將羅裙一卷死死護住懷中的糕餅。
“你莫要怕?!迸R常扶著假山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那小姑娘卻嚇得肩膀微微顫栗,眼角泛淚。
臨常朝她伸出手去,她立刻向后退去,死死貼住假山石壁。
“你莫要怕?!迸R常收回手,從懷里掏出一塊繡帕,繡帕內包著一油紙包,“這是黃金酥餅,師傅怕我路上餓著給我帶的,你是餓壞了嗎?小心些吃?!?/p>
宮內無子嬪妃有收養良家子女為養女的傳統,可現在宮內唯有薛貴妃,薛貴妃膝下并無子女,這丫頭想來應該是尚書內省從宮外買來從小培養的宮娥吧。
看這餓極了的模樣,想必是犯了錯被罰沒了飯食吧。
小姑娘警覺地看著臨常,直到臨常將油紙包打開,散發出黃金酥的香氣,小姑娘猶豫半刻,才緩緩伸手向他。
她有時像極了鄉野中常年受餓的丫頭,面黃肌瘦,一見著食物便死死護住,不管不顧,可又有時卻不像,她進食的時候脊背挺直,細嚼慢咽,渾身的氣質高貴逼人,就像是那天家貴胄。
臨常想著想著自己都笑了,當今圣上并無子嗣,如今這般大的天家貴胄怕是沒有。
“你叫什么名字?”臨常撫了撫她的發絲。
小姑娘有些猶豫,可奈何口中的黃金酥頗為香甜,她緩緩開口,“柳柳?!?/p>
“你經常犯錯嗎?”臨常一開口,話中浸滿了溫柔。
柳柳歪著頭想了想,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大抵是個迷糊的小姑娘。
“柳柳,以后每隔三天的這個時辰,你都到這里來好嗎?”臨常撫了撫柳柳的臉龐,柳柳警覺卻沒有退后,“我會來這里給你送些吃食,以后好好在尚書內省學習,莫要偷東西了?!?/p>
柳柳似乎不太懂臨常的話,眼神里帶著點點疑惑,可她還是順著臨常的意思點了點頭。
晚霞渲染了云層,橘色的日光浸滿了這宮,照得那溪那鳥,這兒郎這姑娘都暖洋洋的,臨常端著空盤回了匠心府。
他本想將此事報備師傅,可是服侍的內臣卻說師傅出府了。
臨常雖疑惑,卻并不多問,端著盤子欲轉身離開,可迎面卻撞見了與他一同入內的學徒們。
“到底是供奉貴妃娘娘的人,得來的賞賜真是不錯,十尺生香。”金匠門徒季山英繞著臨常走了一圈,冷笑道,“不過這做派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些,這么快便吃完,是怕我們搶了你的么?”
季山英話一說完,贏得周圍人紛紛贊同。
“季兄說笑了,娘娘賞的糕餅好吃,臨常忍不住一路食來,歸來已青盤空空,與各位無關。”臨常笑道,避開季山英就想走。
“給我站??!”季山英厲聲喝道,其余人則迅速擋在臨常前面,不讓臨常離開,“你以為你是誰?得了貴妃的賞賜就想在這清清白白離開么!”
臨常脾氣雖好,但在季山英如此咄咄逼人的情況下,也有些氣憤,他轉頭與季山英對視,氣勢逼人,“季匠人,不過是一盤糕餅而已,你如此在意,莫不是劉師傅平日短了你的吃食?這才讓你如乞丐一般向我討食?”
“你辱我可以,你竟敢辱我師傅?”季山英想也沒想便朝著臨常撲來,欲與臨常打斗,卻被同行匠人一把攬住。
“季兄,這可使不得!”那攔住季山英的匠人壓低聲音道,“宮內不允爭斗,若你今日如此做了,只怕是要被趕出宮了,可是那位不一樣啊……”
“……他的師傅,可是妙手陳拾遺啊!”
陳拾遺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瓏奇巧,花莖細如毫發,薛貴妃見之大喜,日夜佩戴,帝大悅,親書贊陳拾遺之技,曾三請陳拾遺入宮。
有人說,正是因為陳拾遺,這座匠心府在得以建成,也是因為陳拾遺的要求,匠人門徒才得以陪伴匠人入宮。
在這宮中,匠人的地位極低,而陳拾遺卻可受大內總管禮待,就連他的徒弟李臨常,也沾帶著這份尊榮,在十二歲之時便可親刻玉器供奉貴妃。
季山英之流嫉妒,這才趁著陳拾遺不在的時候,找李臨常麻煩以出了心頭這口惡氣,可這李臨常平時看著老實,竟然也是塊硬骨頭。
看來今日是啃不下這塊硬骨頭了。
季山英心里想著,對著李臨常呸了一聲,“今日我便放過你,若你還有下次,我必不饒你!”
說完,季山英扭頭走了,同行的人也跟在他身后迅速離開。
臨常回了屋子,將青瓷高盤放好,坐于刻桌之前,拿起刻刀和浸入水中的玉料在手中細細勾勒。
師傅近日給他的課業是雕琢一盞燈,燈之征,燈架實而高,燈籠薄而透,可見光,要做出可透光的玉燈籠,必須將燈壁磨得足夠薄,臨常尚且掌握不好力度,磨碎了幾塊玉。
待師傅回來之時夜已深沉,外頭有些許小雨落下。
陳拾遺推開門,把外衫連帶著水汽一同脫去,他手中有一把傘,傘上的油紙格外白皙,兼繪著巴蜀山水,惟妙惟肖。
“師傅去哪了?”臨常連忙迎上去,接過陳拾遺的外袍,“這傘當是漂亮,可是哪位貴人賞的?”
陳拾遺愣了一下,才緩緩回答,“新做了一對手釧,給娘娘送去?!?/p>
宮里只有一位娘娘,自然是薛貴妃。
臨常有些疑惑,他上午方才去了薛貴妃宮中,下午師傅又去了一趟,為何二人不一起去,這樣難得不是平白多跑了一趟?
“臨常啊……”陳拾遺從懷中掏出一件玉料,遞給臨常,“娘娘賞的,你十二歲生辰快到了罷,這贈你?!?/p>
臨常受寵若驚,連忙接過玉料,那玉成色極正,觸手生溫,“謝過師傅!娘娘恩賜太重,這可是溫花暖玉!臨常受之有愧!”
“好生收著,若有一天你見著什么喜歡的事務,便刻來把玩好了。”陳拾遺喃喃道。
臨常點頭稱是。
0 3
薛貴妃愛海棠,所以宮里的海棠開得格外嬌艷,嬌艷的海棠敗了兩次,臨常的身量也長高了些許,已經儼然一副少年郎模樣。
他依舊每隔三天風雨無阻地去給柳柳送吃食,從時興的糕餅果子,到御膳房節日送來的添菜,有時候也會帶些貴妃娘娘賞的精致小吃食。
那塊師傅送的玉也在臨常的手中逐漸成型,雕者至高境界便是雕人,一顰一笑都需細細琢磨深深體會。
最好的玉配最難的刻件。
臨常便是這樣想的,他日復一日雕著,終在那小像成型那一刻,他恍然發覺像中人與那山水之間的人笑得一模一樣。
他將柳柳刻了出來。
“柳柳,明天這個時辰也過來好嗎?”臨常撫著柳柳的發絲,輕聲說道。
他并未發覺自己內心所想,只是覺得既是刻了她出來,便把這刻件送與她,他畢竟也是男子,留存柳柳的小像,也不知會掀起什么風浪。
這兩年來,柳柳也長高了些許,臉逐漸圓潤起來,眉目精致,是個顯而易見的美人胚子,她依舊似兩年前一般,手中捧著糕點細細啃著,話也不多說,臨常說著,她便點頭。
溪水與鳥兒合奏,臨常與柳柳又是告別在一個尋常的夕陽下,只是這次有些許不同,柳柳第一次回頭,叫住了臨常。
“謝謝你。”柳柳笑道。
臨常微微頷首,對柳柳回之一笑,隨后兩人轉身,朝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回到匠心府的時候,府中眾人氣氛甚是沉悶,臨常不明,推開玉坊屋門,“師傅,可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陳拾遺坐在屋內并沒有點燈,將燃盡的夕陽透出一絲光來,將他的臉照的晦暗不明,“七年前,陛下臨幸了尚書內省一名宮女,那宮女幸而有孕,懼于娘娘威名,私誕下皇嗣,養在內省中,前些日子宮女病逝,尚書帶著公主去了乾明殿面見陛下,娘娘得知后大怒,對陛下指面而罵……”
師傅后面的話沒有細說,臨常也明白。
薛貴妃僭越了,匠心府倚靠貴妃而活,貴妃倒了,匠心府也便到了,這就是府中眾人憂心忡忡的原因。
臨常安慰師傅兩句,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內的擺設似乎被人動過,臨常只當自己記性不好,收拾收拾便睡下了,第二天清晨起來,昨日鬧劇的結果便出來了。
陛下并未追究薛貴妃僭越之事,并賜封公主元壽之號,養在薛貴妃膝下。
“陛下當真對娘娘寵愛。”臨常帶著小像出門之時,陳拾遺喃喃道。
臨常頷首而應之,隨后推門離開。
往年匠心府通往尚書內省的道路上甚是冷清,除了過往傳遞物件的內侍以外,只有溪和鳥的低吟,可今日的這條路格外熱鬧。
來來往往的宮娥們,高舉貢盤,貢盤上琳瑯滿目,從華貴的霓裳到新奇的糕餅果子,都是尋常宮里面不常見到的。
那荒蕪的宮殿卻依舊冷清,臨常照例走去假山后,柳柳早已在那等待,她今日似乎格外不同,發髻梳的格外整齊,衣裳也格外秀麗。
大抵是陛下大肆封賞尚書內省的時候,也恩及到她了吧。
“今日可給我帶了什么吃食?”柳柳理直氣壯地對臨常伸出手來。
臨常從懷里掏出一油紙包,遞給她,“娘娘最近脾氣不好,也沒怎么封賞匠心府,這幾日御膳房送來的點心也不怎么樣,我便托人從宮外帶回來一只燒雞,料想你也愛吃。”
柳柳并不曾言明她愛憎什么,但臨常發現,她若是見到喜歡的吃食便會眼底發光,這光芒格外賞心悅目,臨常便時時尋些新奇的吃食,想看看她究竟喜歡些什么,燒雞便是其中一樣。
“倒是不錯!”柳柳語氣似乎滿不在意,手卻已經伸了過來,拿過燒雞啃著,“我想起來,你還未曾告訴我你叫什么。”
“匠心府一介學徒而已,記了名字又……”
“告訴我!”臨常還未說完,卻被柳柳一把打斷,“一定要說?!?/p>
“臨常,李臨常。”
假山后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隨后便是鼓掌聲響起,臨常猛地回頭看去,只見季山英帶著匠心府的眾位學徒圍滿了這假山。
“不愧是妙手陳拾遺的徒弟。”季山英冷笑,“你師傅覬覦他不該覬覦之人,你也如此,你在這宮里待著,怎不知這宮規森嚴,與宮娥私相授受,可是板杖之刑,逐出宮去!陳拾遺也保不住你!”
“季山英!”臨常手握緊了,眼睛充血,“你罵我可以!為何辱我師傅,你倒是說說,我師傅覬覦了什么人?這么不明不白,你是想平白污人名聲嗎?”
季山英走進兩步,勾唇冷笑,“你師傅覬覦的是誰,你看不明白,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如今說什么也沒用,跟我去內廷司!”
說完,季山英拽住臨常便往外走去。
臨常回首,對柳柳試了一個眼色,讓她趕緊跑。
若是她未被抓現行,這事還有他一人承擔的可能,宮娥被抓住私相授受的懲罰,比他一個匠人更重。
可是柳柳未動,她站在原地,直愣愣看著季山英,忽地開口,“你放開他。”
“是嗎?倒是忘了你,抓人便是要成雙的抓,不然哪來的證據確鑿?”季山英順聲回頭,“你們兩個,把她也給我帶上!”
臨?;帕耍词謱⒓旧接⑺﹂_,推開那欲抓柳柳的二人,便對柳柳吼道,“快走!”
季山英被推開,一路撞至假山上,頓覺丟臉,緩過神來便沖上去對著臨常踹了一腳,將臨常踹在了地上。
臨常撲在地上,掌心撐著地上的礫石,磨出一片血跡,季山英還覺不解氣,踢腳又欲踢他,柳柳卻撲上前來,雙臂張開,死死擋在臨常身前。
“你以為你這樣我就不敢打他了嗎?”季山英冷笑,“就算今日貴妃公主來了,你們二人我也照打無誤!”
季山英話語剛落,銅鈴聲驟然響起,眾人立即順銅鈴聲望去,跪倒在地,唯有柳柳,仍是站著,眼神滿是堅毅。
宮禮駕行篇第二條便是,貴人鑾駕駕臨需鳴銅鈴,以讓他人退讓。
如今宮內可乘鑾駕的無非兩人,匠心府的人皆開罪不得。
臨常順著那銅鈴聲望去,只見尚書領著空空的鑾駕慌張走來,張望至柳柳時,眉間大喜,立即提裙跑來,雙膝跪地,“拜見公主殿下!”
04
柳柳便是那個養在尚書內省七年的公主,柳柳是她生母為她取的小字,陛下見她之后為她取名為燕有容。
那日是陛下接她去長慶宮的日子,柳柳偷跑出來見臨常,慌張的尚書找到他們之時,也將他們的鬧劇稟報給了陛下。
匠心府是薛貴妃所轄,陛下不宜多過懲戒,便厚賞了臨常與陳拾遺,賜了臨常一個赴國子監求學的機會。
國子監是當今皇室貴族入宮求學之地,臨常入了國子監,等于半只腳踏入了朝廷,可為一官,食君之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靠著些玉環簪子,取悅貴妃而活。
士農工商,這道理誰都懂。
可是臨常卻有些猶豫,他覺得如此,仿佛背棄了師傅多年來的教導,為了榮華富貴拋卻了本心。
可是陳拾遺卻像懂得了他的心一般,在他去國子監點卯的第一天,陳拾遺將書箱放在臨常面前,對他點了點頭,“去吧。”
國子監分為男女二席,中間設簾,臨常與柳柳同一天報道,被夫子列于末席。
在夫子轉身的空隙,臨常悄悄向隔壁望去,只見那眸間帶笑的姑娘也同時向他望來,二人隔簾對望,一時之間竟然僵住了,直到夫子不客氣地咳嗽,臨常和柳柳才恍然回神,低頭看書。
國子監外,溪和鳥依舊吟唱,海棠開了又敗,不知不覺間,那龜縮于刻室的兒郎依舊變成了一個經史策論揮斥方遒的少年,那妙手刻玉的師傅,兩鬢已經微白。
那少年手中的小像也變了,他本想將刻件改了,可是刻件在手中,卻變得越來越像她,錦繡華服,笑語嫣然。
臨??粗种械男∠瘢牒菪陌阉に?,可是終究沒下得了手,他嘆了一口氣,將小像鎖入柜中,然后拿起桌面上未完成的玉件,細細雕刻著。
這是柳柳拜托他做的,她想將這玉件作為壽禮奉給薛貴妃。
臨常正雕著,陳拾遺推門而入,“為何又持起刻刀?”
自臨常進了國子監后,陳拾遺就再不讓他雕玉了,他改小像都是在每個學完課業的夜里改的。
“公主拜托我贈給貴妃的賀禮?!迸R常如實回答。
陳拾遺愣了愣,喃喃出一句,“又過了一年了吶?!彼蟿拥首?,坐在臨常身邊,“你的刻藝,刻法是最像我的,天賦也像,八年不碰玉石了,技藝依舊精湛。”
“謝師傅夸獎!”臨常欣喜。
可陳拾遺的下一句話,卻讓臨常大驚失色,他說,“你喜歡公主吧?!?/p>
臨常想開口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公主是陛下的獨女,她會被天底下最優秀的才俊尚走,可能是薛府大公子,也可能是慶王府小世子,但唯獨不可能是你,你懂嗎?”
陳拾遺跟臨常說了很多,可是臨常一句話再沒聽進去。
他對于柳柳的感情緣起那個海棠如意的午后,埋進深深的溪水中,鳥鳴為他打著掩護,陳拾遺的一番話將這份感情毫不留情地剖開,然后告訴他,它本不該存在。
“本……不該存在么……”臨??粗愂斑z遠去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那刻件完成的很快,臨常將刻件交給柳柳之后便再沒有多說什么,柳柳雖疑惑,卻也沒有多問。
她的身邊待著太多的人了,臨常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壽宴的那頭,薛大公子將一枚精美絕倫的玉簪高捧送給公主,柳柳笑得很是開心,臨常偷偷地坐在壽宴末端,看著她笑,他也跟著笑。
或許就這樣吧,他只配在陰暗的角落里,看著她笑。
他與她之間不再是臨常和柳柳,而是公主和匠人門徒。
忽一片刻,柳柳回首望去,恰好對上了臨常的眼睛,二人忽的僵住了,臨常想躲避,可是柳柳卻先行一步,提著裙擺走向他,拉著他的手便朝著那嬉鬧處走去,“聽聞那海棠坊的玉匠可狂了,臨常哥哥可要好好聽一聽,世間上哪里還有比臨常哥哥更好的玉匠?”
是……這樣嗎?
罷了。
臨??粗w揚的背影。
就這樣吧,只要自己在角落看她的時候,她可以回首看看自己,他便已經甘之如飴。
壽宴之上,當柳柳把玉件送給薛貴妃的時候,薛貴妃的表情似乎也松動了些許,八年來,薛貴妃對柳柳漫不關心,而柳柳卻逢年過節奉禮至薛貴妃,便是石頭也該焐熱。
見愛妃與愛女和諧一片,陛下也很是開懷,大手一揮賞賜了在場眾人,卻不小心打翻了桌面上的酒壺,酒灑在薛貴妃袖子上,她驚慌起身,露出了手中的浮雕玉環。
臨常本以為那是他所刻,可是陛下在玉環上方發現了拾遺二字。
陳拾遺入宮前有個習慣,便是在自己所有的刻件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入宮后供奉貴人,便把這個習慣抹去了。
事情的真相似乎已經呼之欲出,哪怕薛貴妃和陳拾遺再怎么解釋也無用了。
回去的路上,陳拾遺和臨常都很沉默,行至匠心府門口,陳拾遺忽然開口,“臨常,你還記得我問過你,一個匠人的志向是什么嗎?”
“雕盡人間色?!迸R常緩緩回答。
“我也沒做到啊?!标愂斑z喃喃,“當我愛上她之時,我雕山川是她,我雕江海是她,我雕花草還是她,她便是我的人間色?!?/p>
薛貴妃便是曾經驕傲不可一世的陳拾遺,入宮供奉的根本原因。
臨常懂了,所有人都懂了。
“臨常,往后的日子,師傅不在了,你要好好走下去?!标愂斑z眼角含淚,“莫要因為一個人,丟了自己的大山大川?!?/p>
臨常點頭稱是。
這是他第一次撒謊,從他刻出那個小像開始,他的人間色便只是那一人了。
太真二十二年春,陳拾遺觸犯天顏,受腰斬之刑。
陛下最終還是放不下薛貴妃,只處斬了陳拾遺,臨常受陳拾遺波及,被趕出了國子監,本來陛下欲趕他出宮,可是公主據理力爭,讓臨常留在了匠心府。
匠心府依舊如往常一般運作,可不再輝煌。
臨常留在匠心府刻件,唯有隨著內侍一同進貢玉件的時候,才可以勉強見得上公主一面。
05
太真二十四年冬,羌國來犯,陛下欲用財帛止戰,羌族無恥,要求公主和親。
柳柳是陛下唯一的女兒,是燕國唯一的公主,和親的是誰,已經不言而喻,公主宮中的宮娥發了瘋地請求外調,內侍也同樣如此。
羌國偏遠,茹毛飲血,風餐露宿,兄死妻嫂,誰都不愿過去。
臨常前來供奉玉件之時,公主的宮中已經格外冷清。
大殿宮中,服侍之人不過寥寥。
“柳柳。”告退之時,臨常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開口,“我知道我如今僭越,可是羌國著實去不得,若你愿意,我可以買通玉料運輸的內侍,帶你我二人出宮,臨常在巴蜀還有一座舊宅,若你愿意,我便一輩子刻玉,讓你在巴蜀衣食不愁,喜樂一生?!?/p>
臨常一口氣說完,抬頭看她,可是她的表情仍是木木的,不曾回應臨常。
不遠處的內侍還在看著他們,臨常不能多留,“若你愿意,后日卯時,西華門見?!?/p>
說完,臨常離去。
他并不確定柳柳會不會跟他走,可是只要有一絲希望,臨常就不會放棄,他花費了他在匠心府積攢的一切,打通了玉料運輸的上下關卡,在那時分到來之時,坐在西華門口等著她。
天色微明之時,那個小丫頭就如初見一般,雙髻羅裙,還扛了老大一個包裹,她朝著臨常走來,裙角帶香。
“柳柳,快來!”臨常伸手將柳柳拉進玉料車的隔層,然后自己也躲了進來。
“臨常哥哥,巴蜀好玩嗎?”柳柳的眸間帶笑,笑嘻嘻地說道。
臨常將柳柳的包裹放好,“當然好玩了,山水相間,內里平原遼闊,晨起霧色朦朧,兔肉和鍋子更是一絕,若不是蜀道難登,巴蜀之名更甚于江南,不過你放心,我從小蹬蜀道,一定會讓你平平安安到達巴蜀?!?/p>
蜀道難登,赴巴蜀后,便是圣上也難尋他們。
“真好?!绷鴮⒛樎袢胂ドw中,“可是臨常哥哥你知道嗎?這是我的國家,我是一國公主,我的父皇愛重我,我的母妃雖嘴上不愛我,可是逢年過節我該得的一件也沒少,我受了委屈她也會為我撐腰?!?/p>
柳柳初入國子監時,彥郡王府的姑娘們欺凌她,是薛貴妃駕臨彥郡王府,威斥彥郡王。
“我所食所衣,皆是萬民供奉,我既受著這供奉,在萬民受難之時我也須挺身而出?!绷粗R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所以臨常哥哥,我不能跟你走?!?/p>
“那我就跟你走!”臨常想也沒想便道,“我陪你去羌國,刀山火海,我都陪著你!”
柳柳俯身,抱了抱臨常,臨常瞬間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绷鴩@了一口氣,“你是燕國最好的玉匠,你是我最好的臨常哥哥,你不該去那風沙之地,你應該回到你的巴蜀,讓巴蜀的山川都融入你的玉中,百年史書工筆記你,你會受萬民敬仰?!?/p>
“你不該隨我離開,將你的名字湮滅在大漠風沙中。”
“柳柳……”臨常想開口反駁,可是呼吸之間,意識漸漸渙散,“你……對我下藥?”
柳柳將隔層打開,將包裹丟給那推車的內侍,“陳督騎,將他送去巴蜀?!?/p>
一個匠人就算有再多的錢財又怎么可能打通得了宮門關卡,打通這關卡的根本不是臨常,而是柳柳。
那個護著糕餅的姑娘長大了啊,她懂得了權謀手段,懂得了國家道理。
臨常合眼之時,那個離去的姑娘的背影格外堅定,他想跟著她一起走,可是他的眼睛已經合住,他的人間,漆黑一片。
06
賣茶的老叟將茶餅送至那蘆蓬馬車處,駕車之人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收拾玉件的碎片,見老叟來了,連忙呼喚一句,“柳柳,茶來了,出來接一下!”
馬車內一妙齡姑娘探出頭來,笑嘻嘻接過茶點,“可付過錢了?”
臨常點頭,拿一塊茶餅坐在車轅吃著,柳柳也捧著嘻嘻啃著,像極了那個午后。
“茶餅粗糙,茶香卻不錯,巴蜀真美。”柳柳評價。
“你早就該隨我來巴蜀?!迸R常拿了塊茶餅喂馬,“平白多了這些波折,錯過了三年的光霧山花開?!?/p>
“那又如何?”柳柳昂首,“我們還有很多年來去看光霧山的花?!?/p>
出宮之后,臨常逃了,躲在易安靠著賣玉而生。
柳柳未曾出去和親,因為慶王反了,陛下內憂外患便擱置了和親的事,一度三年,慶王打入皇宮,臨常趁亂潛入皇宮尋找柳柳。
尋到柳柳之時,薛貴妃為護柳柳身死,臨終之時,貴妃拉著臨常的手,她說,“陳拾遺和薛洛霽未曾得到一個結果,但是李臨常和燕有容或許可以。”
臨常將柳柳送入馬車,駕馬向那山水之間而去。
這便是李臨常和燕有容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