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一
玄風寨前任寨主沈原去世后,長崖山就成了沈瓊琚的地盤。
沈瓊琚用從后山挖出的一塊文玉請來壽陽城最有名的堪輿先生,在山底精挑細選出一處抱水的寶地,領著一眾嘍羅給自個兒老爹風風光光操辦了葬禮。封墳時她親自鏟土,一柄精鋼鐵锨在手上舞得虎虎生風——此番光景觸動左右護法衷腸,兩個絡腮中年男人一邊抹淚一邊暗暗欣慰玄風寨總算后繼有人。
長崖山獸必文尾,鳥必文首,但最出名的還是后山玉溪河床底下埋著的文玉。文玉通體瑩潤而天然生出花紋,便是普通成色也可市十金。玄風寨結寨于長崖山巔,盡得地利,是以平日里寨眾們也不必打家劫舍,只在山里辟了農田,靠著賣玉換來的家牲作物過日子,少爭端而多和樂,幾乎算得世外桃源。
葬禮次日卻有三五個巡山的綁了一個青年男子送到沈瓊琚面前。彼時沈瓊琚正于練武場拉滿了三石長弓,余光瞟見一角白袍如穹空云淡,心思一飄,羽箭失了準頭,擦過靶子邊緣深深釘入一株白楊的軀干。
她放下弓,看了滿臉忿忿的嘍羅們一眼,皺了眉問:“什么事?”
為首的把那男子往前搡了一把,雙目炯炯:“大王,這賊子眼生得很,又在玉溪邊上鬼鬼祟祟,怕不是外地來的要偷咱們的玉!”
偷玉賊面色卻從容,穩住身形后抬眼望向沈瓊琚,寬大的帽檐下一雙清眸澄澈如三春玉溪水:“玉,我還看不上。”天蠶絲染了青葉色,在他襟袖上蜿蜒斜織出夔龍紋,涼風過時掠開綾緞衣料,縠縐如波。
秋日天光清軟,他在剛好的天色里微啟唇角,眼里卻沒帶笑意:“我來,是為了帶走你。”
二
青龍是大魏皇族的圖騰,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那日魏攸話音落地后沈瓊琚摸了半晌下巴,到底還是吩咐手下先把他反綁了扔進柴房里。
長崖山瓜果尚算豐饒,沈瓊琚飯后盤了只橘子在掌心里細細剝著皮。橘絡細長錯雜,她剝了半只便不耐煩起來,索性一口氣將果肉都塞進嘴里。左護法放下碗筷,斟酌著開口:“大王,那柴房里的……”
沈瓊琚微微后仰抬手,把橘皮精準扔進不遠處的竹簍,而后鼓動著腮幫子起身拍了拍手道:“本大王這就去會會他。”
柴房門扉洞開,魏攸被綁在稻草木柴邊上,一襲白袍無可避免地蹭上污臟,面上依舊平靜如止水。沈瓊琚把帶來的食盒放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與他視線齊平,笑意攀上嘴角:“閣下,是什么來頭?”
金烏早落,柴房里點了一盞油燈,光影在魏攸眼瞳里晃動,簇簇然有如新火。他顯然惜字如金,薄唇開合,言簡意賅:“魏攸。”
沈瓊琚恍然,起身唱了個大諾:“原來是三皇子殿下,失敬失敬。”
山夜蟲聲嘹亮,魏攸看她一眼:“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他沒用皇室中人目空一切的自稱,而是句句帶“我”,這讓沈瓊琚產生一點興味。她站起身,大馬金刀地往嘍羅們搬來的交椅上一坐,揮了揮手,氣勢十足:“知道知道,為我來的嘛。”雙指將下巴摩挲了兩下,沈瓊琚不無感慨:“原來本大王也稱得上芳名遠揚。”
還未聽得答話,忽有破風之聲傳來,直逼魏攸后心。沈瓊琚眼疾手快,順手撈了根木柴擋過去,飛鏢應聲墜地,劈作半截的柴火落回腳邊,被她懶懶踢到魏攸面前:“看來皇子殿下樹敵頗多。”
魏攸不置可否,電光石火間那半根柴從他足尖飛向沈瓊琚腦后,打下另一枚鐵鑄梅花:“彼此彼此。”
嘍羅們在偷襲沈瓊琚的暗器落地時便沖出門去,火光一時喧嚷。沈瓊琚卻無異色,湊近了問魏攸:“若本大王不愿跟你走呢?”
“你愿意。”魏攸答得十足篤定,視線交會時沈瓊琚看到他雙眸暗重如金沙沉底,辨不出情緒:“沈小姐不甘屈居人后,想來也不慣將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
沈瓊琚起身望向窗外,長崖山林重水深,永夜鳥獸憩伏,玄風寨幾乎算得這幽閉世界里唯一鮮活的所在。她從懷中摸出一枚碧色祥云紋佩,唇角揚出一點諷意:“皇子殿下既看不上窮山僻壤的文玉,可還看得上這個?”
沈原并無壓寨夫人,卻在十六年前的雪夜從山腳下抱回一個女嬰。女嬰襁褓中放著一枚玉佩,而長崖山又多玉,于是正當盛年的沈原便為她取名“瓊琚”,冠了自己的“沈”姓收作義女,對外卻只說是自己親生。
沈瓊琚一直到八歲才知曉自己的身世。那日她和寨里的玩伴約著上樹掏鳥窩,樹枝細,撐不住她的重量,雖則地上正曬著棉花,摔下來后到底還是傷著了后腦勺。沈原請遍了壽陽城的醫士,看診半月有余,湯藥一日日灌下去,沈瓊琚仍是昏沉沉的不見好轉。最后一位大夫也束手無策后,沈原屏退護法仆從,把那枚云紋佩從懷中取出放到沈瓊琚枕畔,握著她血色褪盡的手輕聲說了一宿的故事。
故事關于八年前的奪嫡之亂。正化十一年秋,先帝攜先太子并梁王前往京郊圍獵。猛禽異獸競逐間,先太子被梁王親手射殺于白虎坡,而都城內的太子府幾乎在同一時間燃起沖天大火,滿門未余活口。先帝膝下唯有兩子,太子一支傾覆后,便只得傳位于梁王。太子妃姜氏系右丞相嫡女,梁王登基后姜氏全族以謀逆罪判處流放寧州,其中包括尚未滿月的姜右丞嫡孫女姜姝。
姜姝是姜右丞嫡子的唯一血脈,為保姜氏后嗣,多年前曾蒙受丞相恩惠的沈原冒死用從人牙子手里買來的女嬰替換了姜姝,而漏夜將真姜姝抱上長崖山。五日后姜氏一族于刺配寧州路上遇匪,全族上下盡皆身首異處。
祥云有托龍之意,沈瓊琚襁褓中的玉佩乃先太子大婚時先帝賜下。
魏攸頷首,眸中一點幽光隱然:“此佩可號三千影衛。”
“三千影衛,便能助得殿下與大皇子抗衡?”沈瓊琚收了笑意,眉梢掛上譏嘲。魏攸顧自將把自己五花大綁的麻繩抖開,站起身時足足高出她一頭,眼底蘊雪藏冰,語調未驚波瀾:“足夠。”
三
沈瓊琚隨魏攸下山,在寨眾跟前用的是做生意的由頭。寨民們送出十里路仍舊綴在兩人后頭依依不舍,沈瓊琚見狀一陣頭痛,只得虎起臉色惡狠狠道:“再不回去,等我回來了有你們好果子吃!”
魏攸于正午的日頭下托起帽檐,饒有興味地看著人群連成一步三回頭的長龍,罕見地分出心思作點評:“沈小姐,嘴硬心軟,最是要不得。”
魏攸與沈瓊琚達成協議后曾想改了稱呼喚她姜小姐,卻立時遭到拒絕:“自我記事起,便只知自己姓沈。”
姜氏于她,甚至沒有長崖山來得親切,而她答應以恢復姜氏聲名為條件助魏攸奪位,也不過是為了完成沈原遺愿。
影衛匿于京都,沈原曾于病榻之上將接頭地點暗號一一對沈瓊琚秘密告知。壽陽城地處大魏北部,距京都不過三五日路程。只是才出了城門,城郊燭陰山麓處便遙遙有一隊蒙面人執利器縱馬而來。沈瓊琚于馬上手搭涼棚遠望,而后沖魏攸翹起唇角:“想必是殿下哥哥的手筆?”
大魏皇室素來立賢不立長。當今中宮無所出,大皇子魏效與三皇子魏攸生母皆為庶妃。東宮之位懸而未決,兩位皇子早已暗中角力多年,而自魏攸及冠后分理國事,原本微妙維持著平衡的局面終于一日日瀕臨失控。
魏攸輕嗯一聲算作答復,擋到沈瓊琚面前時甚至不將隨身佩劍拔出,只從袖中散出幾點寒芒,日光下冷然如飛雪,過處濺出封喉血沫。人死馬散后他微微側頭回望,語氣仍舊平淡:“沈小姐,可以繼續走了。”
沈瓊琚挑了挑眉,緊夾馬腹跟上后發現魏攸徑直往燭陰山走去,不由開口問道:“殿下怎么不走官道?”
天色漸漸暗下來,魏攸穿林拂葉,聲音卻未被山風吹碎:“山路蒼蠅少。”
沈瓊琚聽懂他的話外之音,一笑卻又立刻繃住。行至半山,魏攸尋好一處避風的山洞,篝火燃起后沈瓊琚看到他頰上兩三點鮮紅的疙瘩,閑閑道:“山路蒼蠅少,可惜蚊子多。”
魏攸仿佛充耳不聞,只解開行囊向她遞去一只燒餅。沈瓊琚卻不接,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后提起弓箭往洞外走去:“秋深林肥,殿下且在此處候著,我去獵兩只兔子來。”
月白風清,沈瓊琚放輕腳步,于草動處連射兩支羽箭,正心滿意足提了四只野兔往回走時,耳邊風流突兀破開。她急側過身,一支吹矢淬了寒芒險險從頰邊擦過。
是敵暗我明的境況,沈瓊琚矮下身子閃避到側方一塊巨石后頭。步聲紛沓而至,來者顯然不止一人。她暗暗拈弓,借了屏障隱蔽身形后連發羽箭,迅疾射倒三人。提至心頭的一口氣還未來得及松懈,沉沉墨色里忽有流光從刀尖瀉下,劈面墜向她的脖頸。
這一刀由突然出現的魏攸擋下。夜風突然漲大,木葉颯颯搖落至沈瓊琚面上,盈滿血腥氣。不知何時襲至她身側的揮刀人被一柄長劍刺穿喉管,收回劍時魏攸身形一晃,而后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魏攸的傷在左臂上,傷未見骨但仍舊血流如注。沈瓊琚扯下衣角,兩三下簡單包扎好傷口,拼力把他背回山洞。于洞內重又燃起篝火后,沈瓊琚才發現背上的人兩頰燒起紅云,已經昏死過去。
魏攸單槍匹馬闖上長崖山,白日里又以一敵多取數人性命,因此探上他的脈象時沈瓊琚不由一驚:驍勇之下,魏攸竟已身染異毒多年。
她于醫術并不如何精通,只粗粗看出此毒一遇外傷便變本加厲。魏攸一路上以寬帽遮面,又多走僻路,沈瓊琚猜測他不愿暴露真實身份,兼有魏效追殺,因此并不敢貿然帶他下山問藥,將他安頓好后只身下山買回米糧并清熱溫補的藥材,而后取來山泉一一熬了小心喂下去。
魏攸在十日后醒來時,發現自己正靠在沈瓊琚的臂彎里。舌根發苦,因對方才結結實實灌了他一大碗藥。四目相對時沈瓊琚眼神有一瞬閃躲,解釋也顯得磕磕巴巴:“那個,你那天突然昏過去了,所以……”
鼻尖藥香清苦,魏攸并不追究她稱呼的變化,只垂下眉目輕聲道:“有勞。”
怕追兵,沈瓊琚并不敢放魏攸一人在山洞中久侯,因此米粥里只加了她在附近采來的野菜,單薄得可憐。遞到魏攸手上時她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委屈殿下了。”
魏攸輕啜一口,竟是莞爾:“這滋味倒很令人懷念。”
沈瓊琚正給自己盛了半碗粥,聞言不免疑惑:“殿下吃過這樣的粥?”
日光投入洞中大半,是響晴的好天氣。魏攸背靠山壁坐著,話頭難得地多起來:“五年前,母妃因過失被罰入冷宮,我去向父皇求情,被禁在殿中三月。那時日日送來的,便都是這樣的粥。”
魏攸母家李氏遠在康州,雖是地方望族,在京中卻無甚根基。李妃被打入冷宮,除了唯一的兒子,竟無人相幫。光影在魏攸面上細細描出輪廓,他輕輕放下碗,把視線投向洞外風光:“解了禁足不久便是除夕宴,父皇命我與皇兄并幾個世家子弟賽詩,作為拔了頭籌的犒賞,母妃才得以脫身。”
他說得冷靜明白,仿佛置身事外,卻長久不愿將面孔回轉過來。靜默中沈瓊琚感到自己心頭一緊,有意把話題岔開:“舒絳是誰?這幾日殿下雖未醒,但總念著這個名字。”
一直到魏攸親衛尋來,沈瓊琚也沒等到答復。而到達魏攸府邸后沈瓊琚卻得以見到舒絳真容:二八年華,廣袖迎風未遮芙蓉面,于曲苑回廊間盈盈走來,裙袂層疊如渠波托出清荷箭。
魏攸在見到舒絳時唇邊綻開沈瓊琚從未見過的笑意,而后轉頭看向風塵仆仆的她:“客房已備下,沈小姐可先去休息。”
沈瓊琚啞然,又許是多日來都先親自試了魏攸湯藥的緣故,喉頭微有酸苦。
四
魏攸傷勢尚未完全療愈,原先定好的計劃只得暫時擱置。魏攸與魏效都未封王卻已搬離皇宮,沈瓊琚問起緣由,魏攸將掌中焙熟的黃豆湊近檐下吊籠里的白鸚鵡,淡淡道:“是父皇的意思。”
魏帝即位十六載,外驅韃靼內興科舉,文治武功兼備。只是三年前春田圍獵時突染惡疾,流連病榻至今,民間皆傳是先太子魂靈作祟。
魏帝沉疴未愈,病中降下一道諭旨允了兩位皇子分掌國事,同時也令他們遷居宮外。
沈瓊琚順著魏攸的視線看向那只鸚鵡,日光下鳥身羽翼豐滿,熠熠若堆雪,一對赤色眼瞳艷如紅寶。魏攸耐心喂完,把空食盒隨手遞給后方侍立的婢女,視線轉到沈瓊琚面上,帶了幾分歉意:“本殿抱恙,倒是連累沈小姐了。”
沈瓊琚擺擺手,魏攸顯然將下人訓練得極好,她雖身份曖昧,這幾日倒也沒人敢怠慢。天光和煦,暖得她心思松動起來,剛要提及魏攸體內余毒,舒絳從月亮門外走來,踩著一路鵝卵碎石將一領彈墨綾披風仔細系在魏攸身上:“雖是難得的好天氣,還病著,殿下也總該當心些,別又傷著風了。”
魏攸好脾氣地聽她半是數落半是嗔怪,舒絳十指撫平衣料褶皺后正要離開,卻被唇角彎起的魏攸回握住那只細白如蔥管的柔荑:“只顧著說我,你的手怎的這樣涼?”
很快沈瓊琚就從內苑壁角聽到小丫鬟們嚼舒絳的舌根。雖是拈了酸的話,倒也有四五分可信,待得她們心滿意足吐平怨氣,沈瓊琚也將舒絳的來路摸得七七八八。并不是多么新鮮的故事,舒絳自小在魏攸生母李妃宮中聽差,與魏攸身份上雖有云泥之別,卻也算得青梅竹馬。李妃入冷宮后,舊婢新仆如鳥獸散,彼時舒絳雖不過十一歲,卻也只有她打疊起十二分的忠心仔細伺候。而魏攸遷宮后唯一所求,也不過是帶走舒絳到自己府中。
京城初初落下雪時,魏攸終于停了藥。沈瓊琚帶了佩玉潛入夜色里,輾轉到皇城根下一爿落了鎖的點心鋪。屈指叩門,拿捏的是三重一輕的力度,未幾有人小心將門板移開一條縫隙:“客人要些什么?”
沈瓊琚出示玉佩,前來接應的男子略作辨認,便小心將她迎進店中。先帝從來不屬意傳位梁王,但也知他絕不甘人臣之位。這支影衛本是先帝以防他日異變而設,只是仍舊被當今陛下殺了個措手不及。
影衛效忠先太子一脈,沈瓊琚言明事成后魏攸將追封先太子成帝謚號,終于說動他們。冒雪回到客房前卻見屋內燈燭通明,正拂落了門簾雪,魏攸的身形卻先一步出現在她面前:“沈小姐,”他的聲音比冬雪還要輕,落在沈瓊琚耳里卻有千鈞重:“計劃提前。”
魏帝駕崩于元歷十六年冬,謚號武,梓宮尚未入土而鬩墻覆轍重蹈。三皇子魏攸并李妃以祈福之名前往康州乾元寺,車隊離開皇城三日后,大皇子魏效于京中稱帝,封魏攸懷王。魏攸手握武帝傳位遺詔,堅拒不受,于康州糾集五萬兵力進逼京畿,魏效麾領八萬王軍親自迎戰。
地方軍與王軍隔了淮河遙遙對峙,入夜后魏攸遣人來邀沈瓊琚商議戰事。淮地多塵沙而少風雪,夜里倒顯得干凈起來,天幕是極深的藍,襯出當中掛著的一輪皎月清寒如銀盤。沈瓊琚踏著釘靴還未進得帳內,先在門口聞到一股細細的排骨香。
燈燭下為魏攸親手布菜的正是舒絳。十指尖尖瑩白如玉,抬手時寬袖微褪,露出左右腕上各一點朱砂,燭光搖曳其上,竟晃得沈瓊琚微微眼酸。
武帝的確留下詔書傳位于魏攸,但魏效母家吳氏素與京中世家交好,勢力盤錯難敵。李氏祖業基于康州,魏攸算準魏效急于上位,自請攜李妃出宮祈福,實則暗中籌措行伍,以備他日反攻。
只是連這樣不容一絲差錯的計劃魏攸也肯冒了風險帶舒絳同行,沈瓊琚想,他對她的確非同一般。
魏攸正從舒絳手中接過那盅排骨湯,見了沈瓊琚忙又放下。沙盤上排演的是零陵關,此地毗鄰淮河兼有天塹之險,魏攸不得不慎重以待。沈原曾給沈瓊琚看過幾卷兵書,眼下她抱臂沉吟片刻,動手抽去一成兵力轉至關后:“聲東擊西,以小隊精銳突襲后方,或可破之。”
魏攸須坐鎮軍營,沈瓊琚便擔了領隊的職位,次日引了千名兵卒趁夜色銜枚疾進。近得關前,先以羽箭射落王軍哨衛,攀上瞭望臺后卻見關門訇然大開,萬余精兵殺將出來,為首的正是魏效。
沈瓊琚不意行蹤暴露,急急號令收兵,慌亂中隊形被敵軍沖散。她咬牙砍翻四周敵兵,拼力殺出一條血路,失于防備的后心忽然一痛,弩箭雖短卻貫及肺腑,逼得她生生于馬上吐出一口血來。
更多的敵兵圍上來,負傷之下沈瓊琚體力遽失,漸漸揮不動刀柄。忽聽得一聲馬嘶,一名騎兵躍馬趕到她身側,以長槍掀開包圍圈,護著她且戰且走。沈瓊琚意識漸漸渙散,仰面避過一柄長矛后重心未穩,直要墜下馬去,幸而騎兵及時伸臂將她撈到自己身后,一番苦戰后總算帶得她逃出生天。
馬鞍容不下兩人,甩掉追兵后沈瓊琚心頭稍松,卻又因顛簸立時噴出一口黑血,正濺到身前人的盔甲上。騎兵一怔,隨后勒緊韁繩,翻身下馬將她扶到鞍上,刻意放緩了速度牽馬,沿著一條羊腸秘徑帶她回到營地。
沈瓊琚醒來時看到魏攸負手背向而立。傷口經過仔細包扎,但仍舊偶有鈍痛傳來。“沈小姐,”魏攸并未轉身,語調一如往常,沉靜若古井之水,卻讓沈瓊琚一顆心直直下墜:“你走吧。”
帳門外沙塵暴起,不待她發問,魏攸轉了身子面向床榻,狀若柳葉的眼眸晦暗如鉛色的天:“千余名兵士幾乎死傷殆絕。沈小姐,本殿不敢繼續留你。”
都城中的三千影衛早已聽得號令,只等淮河戰起便會于京中生變。沈瓊琚不自覺攥緊身下的褥子,她的價值用盡,確實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事實上,她本也就打算成功調動影衛后便離開,但當下喉頭卻仿佛堵著什么,竟說不出一句應承的話來。
帳門被拉開,舒絳小心護著一碗湯藥進來,卻是徑直走向魏攸:“殿下,該用藥了。”
“你病了?”話一出口沈瓊琚便意識到自己失言,魏攸接過湯藥,并不看她:“老毛病,不勞沈小姐費心。”
帳中只他們三人,魏攸喝完藥后舒絳卻并未離開。沈瓊琚在她面前吃了個不軟不硬的冷釘子,心頭的火陡地燒起來,硬撐著一口氣披衣下床,解了帳門外的馬便一路馳向長崖山。
五
回到長崖山后沈瓊琚便窩在寨中不問世事,幾天后左右護法終于沒忍住小心翼翼問起她下山做的生意,她舉斧將木柴一劈兩半,淡淡道:“黃了。”
左右護法面面相覷,左護法大著膽子追問:“那……那位公子呢?”
木柴裂為四份,沈瓊琚再拾起一塊,從容不迫地舉起斧頭狠狠砍下:“死了。”
她面上并看不出多余情緒,只一雙鳳眼寒若冰雪。左右護法不敢再多言,訥訥退下。沈瓊琚心口堵得慌,把柴房的存貨劈了個干凈仍未有半分消解,便打算去玉溪邊上散散心。下山路上卻聽得寨眾私語,言道前日淮河一役地方軍大敗,退守百余里,三皇子在戰中身負重傷,至今不知所蹤。
沈瓊琚的腳步不由一頓,停了一停仍舊繼續往溪邊走去。溪水早已結冰,河床下間或一閃,是文玉潤出的光。她撿了塊碎石用力往冰面上砸去,裂紋蜿蜒出蛛網的形狀,她盯著看了許久,到底在這夜策馬出山。
對沈瓊琚而言,找到魏攸并不算難事,因零陵關后的秘徑只有他們二人知曉。王軍為乘勝追擊,早已跨過關隘,而魏攸果然還隱在秘徑旁的深林中,右腿纏上紗布。沈瓊琚不客氣地把金瘡藥扔到他身上,語氣咄咄:“那天救下我的人,是你。”
對于她的突然出現,魏攸有一瞬怔忪,卻并未抬頭:“何以見得?”
“這條秘徑,我原先只在沙盤上見過。”沈瓊琚在他面前坐下,明明心頭怒極,卻反倒笑出來:“只在盤上劃出淺淺一道,想來還未昭告軍中。若救我的只是尋常無名小卒,又從何得知。”
魏攸并未否認,只又問:“沈小姐還知道些什么?”
北風忽起,細碎塵沙擊于面上反倒讓沈瓊琚平靜下來:“姜姝,不是我。”
沈原向她講述身世時,曾提到姜氏告知他姜姝腕上有兩顆朱砂痣胎記,而他正是憑借這點將她從牢中救出。后來沈瓊琚于無人處察看手腕,發現自己腕上確各有兩處紅點,但并不見凸起,更像是紋上去的。
“其實也不難理解,姜氏怎會輕易把后嗣托付給一個江湖草莽。”沈瓊琚語含譏刺,面上卻坦然:“玉佩是真的,但真東西往往引火燒身,所以才要讓替身拿著,而讓正主避入宮中化名舒絳——狡兔三窟,姜氏不愧老謀深算。”
魏攸終于抬眸,唇角翹起:“你很聰明。”
“只是還有一處不明,”沈瓊琚起身站到魏攸面前,迫得他微微仰起頭:“就我所知,先太子妃曾與吳妃交好,姜氏何以會選擇李氏作姜姝的靠山?”
“誠如你所言,”魏攸同樣起身,將右腿紗布解下,上頭竟無一星血跡:“李氏從來當不起姜姝的靠山。”
姜姝的靠山一直都是吳氏。這一點直到魏攸在禁足期間中了毒才有所懷疑——李妃卷入宮闈秘事后曾告誡魏攸,倘若自己入冷宮,切以保全自身為要,尤其要警惕膳食。因此魏攸被拘禁在殿中時,只敢用姜姝偷偷送來的粥食而將御膳房的飯菜秘密倒掉——饒是如此,他仍舊在解禁后被診出體染異毒。
沈瓊琚至此恍然:“那么突襲事敗,也該有她的一份功勞。”片刻后忽覺不對,盯緊了魏攸道:“你一早便知她會泄密。”商議突襲那日,舒絳正在帳中。
魏攸抿緊唇線,輕輕搖頭:“在這之后,我才得以確認。”
姜姝化名舒絳被吳妃秘密安插進李妃宮中時不過八歲,魏攸記得與她初見時也是一個冬日。宮里向來拜高踩低,姜姝明明氣力最小,卻被安排去打掃院子。積雪深重難掃,下書房后照例向李妃請安的魏攸剛踏入宮門,便聽到姜姝細細的哭聲,問明原委后做主將她換到內殿伺候。
姜姝年紀雖小,但很是聽話懂事。李妃因被人發現床下藏有詛咒中宮的人偶而被打入冷宮后,也只有姜姝處處替他們周旋。“現在想來,恐怕那人偶與她也脫不了干系。”魏攸帶了諷笑,眼眸滿盛涼意:“只要她在我身邊一日,皇兄便可借此探聽動靜一日。京城中的三千影衛,足夠分去皇兄一半心力。”
沈瓊琚一怔。她能理解魏攸對姜姝的優待是為蒙蔽魏效而做戲,卻是沒想到連那三千影衛也成了他迷惑魏效的幌子。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魏攸向前一步,靴底踩斷枯枝:“玉佩在你手里,他們必然有所行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引蛇出洞。”他深深望向她,瞳孔映出月色皎皎,而菱唇彎起時其上風光更勝月色:“你說是不是,沈瓊琚。”
“那么,”沈瓊琚將雙唇抿出一條直線:“姜姝現在何處?”
“上一戰中我軍佯敗,我又離軍數日,皇兄以為穩操勝券,便將她召了回去。”魏攸解下樹干上的韁繩,躍上馬背后向沈瓊琚遞過一只手來:“還未謝過你,聲東擊西,確是一條好計。”
六
王軍追擊地方軍至渝城后,京中橫生波瀾——上元夜,三千名死士突襲皇宮。但魏效早已布下防備,最終全數被御林軍擒獲。波折過后,京中全數兵力匯向戰場,王軍數目又激增三成。只是地方軍雖群龍無首,但退守渝城閉門不出,王軍日日于城前搦戰,仍舊無用。
渝城依山而建,易守難攻。王軍搦戰十日皆不得回應,終于在一夜發起強襲。出乎意料,城門輕易被攻開,但城中卻無半分地方軍蹤影。與此同時京都城下聚集數萬強兵,留守城中的不過巡察所用衛兵,幾無招架之力。
沈瓊琚一早便知魏攸絕非等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膽大如斯——這一招幾乎是在賭,幸而最后總不算賭輸——此前每日入夜后,地方軍便從渝城后門分流輾轉至都城,行事隱蔽之至,竟未引起王軍絲毫注意。而攻下京都后,魏攸占了皇宮將京中世家一一召來,半是威逼半是利誘,迫得他們承認新皇。
渝城四周盡皆地方勢力,魏效意欲反撲回京,卻因涉地過深,如甕中之鱉,一時動彈不得。魏攸一早便在四圍鄰城暗中布下六萬兵力,依據熟悉地形的優勢,最終活捉魏效。
沈瓊琚驚嘆于魏攸的心思之深,料定魏效被俘后必死無疑。魏攸正用筆蘸了朱砂在奏折上作御批,聞言只是一笑:“我并不敢效仿先帝。”說來奇怪,即便已御極為帝,他仍舊對沈瓊琚以“我”自稱。
魏攸的確不比武帝。俘虜入京后魏攸不過禁了吳妃在宮中,而將魏效一人遠遠打發到偏遠封地。沈瓊琚皺了眉頭問魏攸難道不怕魏效他日再起禍端,魏攸將掌中黍粒湊近那只白鸚鵡,含笑道:“皇兄是至孝之人。”
沈瓊琚聽了,沒好氣地懟上一句:“你是至善之人。”畢竟面對親手害過他的姜姝,他也肯履了昔日對影衛的承諾,為先太子并姜氏一脈正名。
“這我卻不敢當。”魏攸喂完鸚鵡,向她走近幾步:“拘了吳氏在宮中便可止干戈,恢復姜氏聲名便能讓姜姝自愿奉上解藥——樁樁件件,我可是算得極清楚。”
沈瓊琚翻眼看天:“是是是,皇帝陛下算無遺策。”
“有一遺策。”魏攸語氣突然鄭重起來:“我曾想拐個小山賊當誘餌,沒承想魚兒還沒咬鉤,自己倒先舍不得了。”
突襲零陵關本意在試探姜姝底細,但沈瓊琚披掛離去前他到底鬼使神差混入了隊伍,或許是因心懷愧疚,或許是因感念燭陰山洞的日夜照顧,或許是因初見時她的卓然風姿便刻在了他心上。
矢箭沒入沈瓊琚身體后他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拼力護著她逃回營地,軍醫只道兇多吉少,他便衣不解帶一直親自照料到她醒轉。但因為不敢再讓她涉險,便故意惡言惡語逼她離開。
后來她馳了駿馬來尋自己,披掛在朔風中獵獵作響。他接下她的藥瓶,便打定了主意再不放她離去。于是當下看一眼沈瓊琚面上的緋云,噙了笑,道:“既然你在寨眾跟前說是隨我下山做生意,我如今便送你黃金萬兩,讓你衣錦還鄉,如何?”
沈瓊琚雙眼一亮,連忙點頭。魏攸接著道:“禮尚往來,你打算送我什么作回禮?”
沈瓊琚輸人不輸陣,當下拍了拍胸脯,豪氣干云:“只要我有,盡可說來。”
“詩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魏攸執起她的手,扣緊十指:“匪報也,永以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