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逐漸消失的私人偵探

〔美國〕本杰明·威爾頓

塞繆爾·達希爾·哈米特是馬里蘭州農場主的兒子，個性倔強，十三歲輟學，二十歲之前都沒有什么正式工作，打零工賺來的錢都花在了賭馬、賭拳、和巴爾的摩及費城的妓女鬼混上，而且很快就染上了酗酒的惡習。

1915年，二十一歲的哈米特加入平克頓偵探社，在19世紀90年代早期，這家偵探社有兩千名偵探、三萬名后備員工；當時的美國軍隊主要任務是和西部的印第安人作戰，現役的士兵和軍官不到三萬人。平克頓偵探社聽命于工廠主、銀行家等形形色色的資本家，工會是他們的敵人。在工人眼里，平克頓偵探社簡直就是一支私人武裝。因為擔心這家偵探社會組建軍隊，讓政府無法控制，俄亥俄州曾經宣布平克頓偵探社為非法組織。

對哈米特來說，進入平克頓偵探社工作一開始還挺不錯的。在巴爾的摩分部工作期間，他適應了一天24小時隨時候命的工作模式，潛心學習平克頓偵探社獨創的資料索引系統。這家偵探社由蘇格蘭移民艾倫·平克頓創辦，此人是個破案天才。當時的美國有形形色色的地方警察隊伍，國家層面的執法力量嚴重不足，而且兩者之間配合不佳。平克頓偵探社建立了十分詳細的犯罪數據庫，里面有報紙上剪下來的有關犯罪嫌疑人或罪犯的新聞報道和面部照片，還有按照貝蒂隆人體測量法（法國人阿方斯 · 貝蒂隆將人類學家測量骨骼的方法用于人體測量，認為人的骨骼系統從二十歲到死亡不會變化，各部分骨骼的差異可供一個體與另一個體相比較，并提出了具體的測量方法。規定人體3大部類11種測量標準：軀干部，測量身長、坐高、臂展；頭部，測量頭長、頭寬、右耳長、右耳寬；肢體，測量左前臂長、左足長、左中指長、左無名指長。按以上標準將測量數據列成公式，記錄在卡片上，分類存放備查。1882年在巴黎試行，應用中取得很大成功。1885年成為法國監獄通用的個體識別法，后被許多國家采用。——譯注）得到的數據。

在某種程度上，平克頓偵探社的索引系統可以看作國際刑警組織和地方警察局檔案管理系統的先驅。在聯邦調查局的前身——“調查局”（The Bureau of Investigation，1909年成立，1935年改名為聯邦調查局。——譯注）成立之前，平克頓偵探社或許是美國唯一真正的全國性執法機構，連白宮也一度使用過他們的服務。

平克頓偵探社成功了，爭議也由此而生。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工人和企業主之間斗爭激烈，平克頓偵探社和企業主站在一起，因為企業主付錢讓他們想方設法破壞工人的罷工。1892年，賓夕法尼亞州霍姆斯特德的煉鋼廠工人罷工，平克頓偵探社派出的破壞者和罷工工人之間發生了流血沖突，這件事在報紙上曝光之后，平克頓偵探社失去了一小部分中產階級的支持。1892年7月的紐約《世界晚報》稱平克頓偵探社為“一幫可憐的家伙”“一伙不可饒恕的匪徒”，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在賓夕法尼亞西部建立社會秩序；《圣保羅環球日報》也將平克頓偵探社揮舞著溫徹斯特霰彈槍的私家偵探說成“戰爭走狗”“雇傭打手”。一百多年后，政治評論博客網站Daily Kos似乎是19世紀工會及其支持者的應聲蟲，上面撰文稱平克頓偵探社是“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期的黑水公司”（美國著名的雇傭兵和保安公司。——譯注）。

平克頓偵探社破壞罷工的行為非常不得人心。私家偵探也屬于工人階級，處于社會的中下層，他們和收入微薄的鋼鐵工人成為對立的雙方，這實在是太諷刺了。據《平克頓大偵探：詹姆斯·麥克帕蘭的傳奇一生》（Pinkertons Great Detective： The Amazing Life and Times of James McParland）所寫，偵探社的雇員在19世紀晚期的平均周薪為12美元，和底特律與匹茲堡這樣的工業城市中那些非熟練工人時薪15或16美分相比，前者的日子看上去是好的。無論是工人還是私人偵探，這兩個群體里的歐洲新移民都很多。

塞繆爾·哈米特自己說，他離開平克頓偵探社的原因是那里的人對工會的態度太強硬了。哈米特在作為安納康達銅業公司駐蒙大拿州的代表期間，有人掏5 000美元，讓他殺死“世界產業工人聯盟”的領導人弗蘭克·利特爾。哈米特拒絕了。由于他后來有喜歡自我粉飾的名聲在外，這件事難以確定其真偽。

但是，有人希望弗蘭克·利特爾死倒是真的。1917年8月1日，五六個蒙面人摸進了利特爾的住處，先將其綁架，后來把他吊死在一座鐵路橋下。這件事發生后不久，哈米特主動要求加入美國軍隊，不幸的是他得了肺結核，從此與行伍生涯徹底無緣。

1922年，塞繆爾·哈米特離開平克頓偵探社，開始用達希爾·哈米特這個名字（達希爾是他母親的婚前名），向廉價雜志《黑面具》（Black Mask）投稿。他的那些作品讓美國硬派偵探小說這一類型在讀者中逐漸流行起來。雖然他筆下最為著名的人物是《馬耳他之鷹》中的私家偵探山姆·斯佩德，但哈米特的第一個私人偵探英雄出現在短篇小說集《大陸偵探社》里，這個中年肥胖、辦事利落的家伙沒有名字，就叫“大陸偵探”。

哈米特利用自己在平克頓偵探社的經歷，讓“大陸偵探”破案故事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和工人階級的憤世嫉俗情緒，和當時流行的偵探小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陸偵探”這個人物和沉著理智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浮華矯飾的赫爾克里·波洛沒有絲毫相像之處，雖然有點兒太強硬了，但讓讀者覺得可信。

哈米特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開始寫“大陸偵探”破案故事時，私家偵探這個行業正處于過渡期。紐約、舊金山以及美國其他城市的政府機關和“調查局”“特勤局”這樣的聯邦機構一起，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革。得益于文官制度的改革，職業執法人員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比以前上了一個臺階，執法裝備也大大改善，讓私家偵探相形見絀。偵探社開始逐漸過時。

與此同時，對爵士時代（指1918年第一次世

界大戰結束，1929年經濟大蕭條還沒有到來的這段時間，傳統的清教徒道德土崩瓦解，享樂主義開始大行其道。——譯注）越來越富足的美國中產階級來說，他們能承受私家偵探這樣的消費。婚姻和遺囑上的糾紛、銀行的安保需求，這些都是當時私家偵探主要的工作領域。

但20世紀20年代的私家偵探和19世紀早期軍事化程度較高、破壞罷工的那些偵探不同。自從尤金·佛朗科斯·維多克（Eugène Franois Vidocq） 1833年在巴黎成立首個私家偵探社以來，調查員為客戶提供了多種服務，因為后者認為警察不愿或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

維多克之所以能夠在眾多私家偵探中脫穎而出，是因為他以前曾是罪犯，后來做過警察。他的偵探社采用早期犯罪學的先進方法，甚至還利用法醫學的基礎知識，迅速開展業務，滿足商業界人士和普通市民的需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也招來了巴黎警察局的怒氣。于是，維多克不斷被拘留，最后他不堪其擾，只得考慮賣掉偵探社。

維多克一直將成功歸于他在社會底層時積累的人生經驗，他雇了許多從牢里出來的人做幫手。這些雇員的道德品行雖然值得懷疑，卻成為未來數十年里私家偵探的主要來源。平克頓偵探社在世紀之交恐嚇罷工工人的時候，私家偵探不堪信任、喜歡用暴力手段威脅他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行業的神秘色彩逐漸散去。1999年，全球最大的安保服務提供商——瑞典Securitas AB收購了平克頓偵探社，標志著美國私家偵探傳統正式終結。

目前，以現代社會為背景的私家偵探小說已經很少見，大部分私家偵探不是在單槍匹馬地處理平克頓偵探社以前不接的那些案子（比如離婚案或性丑聞之類的案子），就是坐在辦公桌前，因為電腦已經成為他們主要的辦案工具。坐在一個小隔間里就可以借助衛星拍攝的照片來結案，現代科技的發展讓步行或開車盯梢嫌疑人變得落伍。時至今日，私人調查行業已經轉向白領犯罪、商業間諜和監控等領域。根據美國勞工部的統計數據，這些調查員的年收入為45 000多美元，屬于中產階級，他們的人數在近期內也不會有大的變化。現在的私家偵探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今日的電腦和網絡技術高手將成為明日的“達希爾·哈米特”。

（朱明勝：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