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澤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2)
2016 年4 月19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指出:“要以信息化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更好用信息化手段感知社會態勢、暢通溝通渠道、輔助科學決策。”2017 年12 月8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再次強調:“要運用大數據提升國家治理現代化水平。要建立健全大數據輔助科學決策和社會治理的機制,推進政府管理和社會治理模式創新,實現政府決策科學化、社會治理精準化、公共服務高效化。”黨的十九大更是將社會治理智能化作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部分寫入報告,即“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這意味著我國社會治理邁入了智能化的新紀元。然而,社會治理如何實現智能化?智能化的社會治理應當達到什么樣的效果?社會治理的智能化與社會治理的專業化、法治化、社會化有何關系?尤其是,能否構建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這些問題學界尚未形成理論體系。本文結合“廉潔雄安”智能監督關鍵技術研究及應用示范項目①2017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設立雄安新區。隨后,習近平總書記做出建設“廉潔雄安”的重要指示。考慮到雄安新區建設資金投入量大、資金投入周期短,雄安新區的公職人員及參建企業成分復雜,雄安新區的廉潔要求高、腐敗容忍低,傳統監督手段在雄安新區建設中力不能及等問題,雄安新區相關部門決定率先探索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技術實現智能監督。這種智能監督模式具有事中監督乃至事前預測的功效,能夠有效預防腐敗案件的發生、防止腐敗案件進入事后調查階段、避免腐敗行為對國家事業造成嚴重損失。本文是該項目的理論研究成果,可普適于社會各行各業的治理智能化。的實踐探索,試圖對上述問題做出理論回應。
社會治理智能化,可以簡稱為“智能社會治理”。從嚴格意義上講,“智能社會治理”與社會治理智能化在內涵與外延上不盡相同。
從語義上看,智能社會治理一詞可以有三種理解:第一種理解,以“智能”修飾“社會”,即“智能社會”的治理。按照這種理解,它主要是指對網絡平臺的數據處理、汽車行業的無人駕駛、工業領域的機器人等包含智能算法的行為方式進行管理和規制。第二種理解,以“智能”修飾“治理”,即社會的“智能治理”。這種智能治理就不僅包括了“智能社會”的治理,也包括傳統社會治理在技術手段上的智能化升級。十九大報告對“社會治理智能化”的語義論述傾向于該義。比如,用“電子眼”監管交通,用大數據監測環境污染。第三種理解,以“智能”同時修飾“社會”和“治理”,即“智能社會”的“智能治理”。這是“智能社會”與“智能治理”相交叉的部分,也是最狹義的定義。本文主要采用第二種理解,即廣義的智能社會治理。
本文所要討論的智能社會治理主要以網絡社會為語境,但也同樣可借鑒運用于傳統行為方式的治理。具體而言,當下社會的行為方式主要是基于網絡信息技術而展開,而“智能化”治理模式也是基于網絡信息技術、大數據技術、人工智能技術而產生。因此,本文所要討論的“智能社會治理”首先是基于網絡信息環境下人的行為方式及其監管而展開,它主要是針對網絡信息行為的智能監管。這種網絡信息行為既包括借助網絡信息手段所實施的網絡招投標、網絡電信詐騙、網絡造謠傳謠、網絡電商交易等涉網行為,也包括網絡系統攻擊、網絡黑客入侵、網絡數據泄漏,乃至網絡刷單、網絡打碼等新型網絡信息行為。
比如,人們以前用各種信息系統乃至區塊鏈平臺對各種業務行為進行記錄,但是這種業務系統只是記錄了各種業務行為的數據而不能及時發現潛在的違規違紀違法犯罪行為,他們只能稱為一般的科技治理。如果能夠在各類信息系統中加入行為特征規律的分析,用技術模型來自動化監測潛在的反常行為,那么就能夠升級為智能化的社會治理模式。
這種智能化的社會治理模式同樣可以運用于傳統行為的監管。比如,人們以前用監控設備監視公共區域的治安情況,這是一般的科技治理。如果在監控錄像中加入相關的行為特征算法,如碰撞檢測、摔倒檢測、徘徊檢測、重點人員檢測,甚至是入廁超時檢測、特定區域入侵檢測等,就能夠達到智能監管的效果。
顯然,智能社會治理首先必然是一種專業化的社會治理模式。不論是網絡信息行為的治理還是傳統行為的治理,都脫離不了大數據建模、人工智能等新興信息技術的運用。智能社會治理以智能化為主要特點,它代表了一種最先進的科技治理模式。
其次,作為以社會治理為目的的科技手段,智能社會治理的目標應當定位于能夠智能化地發現社會行為與行為規則的偏離,而不是僅僅將信息技術運用于辦公手段的升級或業務數據的記錄。后者只宜稱為一般的科技治理手段而非智能社會治理。就本文所討論的智能社會治理而言,它以智能化地發現社會行為與行為規則的偏離為主要目標。下文談及科技治理時,它均是指此義上的智能社會治理。
最后,智能社會治理還是法治化、精細化、社會化的社會治理模式。智能社會治理是在法律規范的框架下運行,智能社會治理需要基于更為精細化的行為類型,智能社會治理能夠普遍運用于社會的各行各業。后文將通過討論法律治理與科技治理的運行原理、智能社會治理的方法原理與邏輯構造等予以闡釋。
作為一種前沿的科技治理模式,智能社會治理主要是借助網絡信息技術、大數據技術、人工智能識別技術等新興科技手段,它是通過算法模型的實時計算結果來判斷行為與規則的適配性。這與傳統法治、德治等社會治理模式不盡相同。
“法律是通過既定規則的遵循和實施而發揮其功能的。規則的制定是一種集體的主觀行為,因而存在著主觀客觀化的難題;規范的遵循是以強制力為后盾的,故存在著強制力消失或不足時的法律遵循難題;規范的實施是以機構為主體的,也存在著機構經濟人特性與有限理性的克服、機構行為動力的不足及資源限制等困境。而道德則主要利用文化沉淀中的善惡標準而非既定規則及強制力來影響人的行為,這在一定程度上可彌補法律的不足,但道德的多元化及相對主義則會導致規范的非普適性問題;道德的非強制性會導致對性惡之人的制約力不從心;道德的利益界限會導致利他的有限性。”[1]作為一種國家強制性規則,法律比道德更具有確定性和穩定性。道德由于存在天然的多元性和相對性,因而容易受到主觀傾向的干擾。從本質上講,德治模式是將社會的信任中心寄托于“人”,而法治模式則是將信任中心假之于“物化”的規范文本。雖然這種“物化”的規范文本,仍然是由集體意志所確定,但與個別人或部分人的道德取向相比,要相對可控得多。因而,法治的進步正是在于將信任中心假之于具有相對確定性的“物”而非倚賴于相對不確定性的“人”。
誠然,法治模式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比如法律的制定不可避免會滯后于現實社會的發展,法律的解釋總是面對新的社會現象的挑戰,而科技治理能夠彌補法律治理的缺陷。科技治理并不是簡單地將信任中心放在“人”或“物”,而是將其放在“人”與“物”之間的臨界物——技術規則。
科技治理的本質是通過技術規則來調整人的行為。這種技術規則的形成依賴于法律與技術的不斷對話與融合。一方面,這種技術規則需要反映行為規制的法律要求,即將法律對行為的違法性、犯罪性等規范性要求囊括其中。另一方面,這種技術規則又具有類似道德規范的彈性空間,它可以把一些道德規范、行業準則乃至組織單位的內部要求,即“準法律規則”,轉化為技術模型進行監管。因而,技術規則能夠使法治與德治形成一種新的平衡態。
鑒于法律治理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典型治理模式,下文將科技治理與法律治理在運行原理層面進行比較,以揭示科技治理的本質及其功效。
以智能社會治理為代表的科技治理,它與法律治理具有相同的目標,即實現對社會行為的監管與規制。然而,作為一種基于技術規則的治理模式,科技治理與法律治理在運行原理上存在著明顯差異,兩者的方法論不盡相同。
法治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重要依托。作為一種現代文明的象征,法律治理擁有一套完整自洽的方法論。這種方法論集中表現在法律的整個運行過程中,即立法原理和司法原理。以下通過法理學、民法領域、刑事領域對行為規制的基本原理來闡述法律治理的運行原理。作為社會治理的重要方面,行政執法與刑民領域的區別在于行為規范的強制程度有所不同,因而可以舉重以明輕、舉輕以明重,同理證得。
傳統法學理論認為,“法的直接調整對象乃人的行為,法的間接調整對象乃包括個人利益和社會整體利益在內的社會之利益關系。”[2]“傳統的、獲得多數學者認可的學說認為,法律規范是一種特殊的、在邏輯上周全的規范,一個完整的法律規范在結構上必定由三個要素組成,即假定、處理和制裁。假定,是指法律規范中規定適用該規范的條件的部分,它把規范的作用與一定事實狀態聯系起來,指出在發生何種情況或具體何種條件時,法律規范中規定的行為模式便生效。處理,是指法律規范中為主體規定的具體行為模式,即權利和義務,它指明人們可以做什么、應該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以此指導和衡量主體的行為。制裁,是法律規范中規定主體違反法律規定時應當承擔何種法律責任、接受何種國家強制措施的部分。”[3]法律規范的邏輯結構反映了法律治理是一種典型的“先歸納,后演繹”的運行過程,即:立法是一種對行為及相關事實的歸納,司法則是將具體行為及相關事實涵攝到既定法律規范。
現代民法學家卡爾·拉倫茨對立法及司法過程做如此描述:“立法者必須接受既存的類型,雖然他仍可作更具體的規定,或者嘗試重新界定類型的界限。而這里的類型,其指涉的事實上是一些以類似的——而非總是以相同的——方式出現之生活現象……而規范適用是:將個案歸屬到一般性規范之下的過程(涵攝)。”[4]法律制定是立法者基于生活現象的類型化而制定評價性規范,法律適用則是司法者將具體案件事實涵攝到法律規范所歸納的事實類型。
刑法學者從犯罪行為學角度對立法與司法的過程進行了描述。“現象化的犯罪行為,是指由行為人具體實施的、在社會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具有犯罪性的動作要素的綜合體。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能被人們發現并認識,或處在被立法規制前,或雖處在被立法規制后但尚未被模型衡量時,所呈現的狀態。通常也稱為自然狀態的犯罪行為。而模型的犯罪行為,就是被立法規范確定的犯罪行為。它體現在以犯罪行為為對象的立法過程中,具有法定性、規范性和概括性的特征。通過模型的犯罪行為,可以在立法上確定入罪標準,為司法實踐提供犯罪構成的形式要件,為公民守法提供行為的尺度。實定的犯罪行為,就是被司法確定的犯罪行為。犯罪行為的實定,是指運用模型的犯罪行為對現實中發生的疑似的犯罪行為進行比對、衡量,將符合模型犯罪行為要求的犯罪性行為予以確定的活動。在司法中被模型比對后確定的犯罪性行為就是實定的犯罪行為。”[5]刑事立法的過程就是把現象化的犯罪行為歸納為犯罪行為模式的過程①本文認為,“模型的犯罪行為”之“模型”實際上仍然是“模式”。這里應是“模型”與“模式”的概念混用。,而刑事司法的過程則是把案件中的具體犯罪行為與犯罪行為模式進行比對、衡量并予以實定。
將上述立法與司法的運行過程進行概括,如圖1 所示。

圖1 法律治理的運行原理
當社會中的各種行為現象尚未被立法所確定時,其均表現為現象化的行為,即自然行為。立法過程則是將社會中現象化的行為進行類型化,并給予立法評價從而建立起模式化的行為,即假定行為模式。司法過程則是將本案中的具體行為與假定行為模式進行比對并予實定。
根據上述原理,從邏輯上講,司法活動在對本案中的具體行為進行實定時,需要經歷兩次比對和兩次解釋的過程。第一次比對,即將本案中的具體行為通過行為特征的分析與立法所確定的假定行為模式進行比對。第二次比對,是通過立法原意分析將立法所確定的假定行為模式與立法所欲調整的現象化行為進行比對。從理論上講,不論這兩次比對的結果是否同一,司法者都要對這兩次比對的結果依次做出解釋。第一次解釋是司法者根據立法原意及可能隱含的立法精神對模式化的行為與現象化行為的同一性做出解釋。第二次解釋是將本案中的具體行為與假定行為模式是否具有同一性做出評斷性的解釋。
從司法意義上講,目前網絡領域廣泛出現的司法亂象,可以歸因于對第二次比對(立法比對)和第一次解釋(立法解釋)在邏輯思維上的跳躍,亦或是推理方法不當。少數情況下還可能有對第二次解釋(司法解釋)的錯誤運用問題。以上三個問題屬于現有法律與網絡現象的適配問題。當出現第二次比對(立法比對)和第一次解釋(立法解釋)無法進行時,則可以稱為網絡現象在現有法律中的空白問題。空白問題更容易出現在新型行為形態中,如網絡領域的數據爬蟲行為、漏洞掃描行為等等。
從立法意義上講,當下網絡社會所面臨的問題是,網絡技術的發展導致了行為方式的劇烈變化并呈現出明顯的多樣化特征,而變異的行為方式需要給予新的價值評價,多樣化的行為則要求有更為多元性的評價。顯然,立法的滯后性使得我們當前在立法程序上來不及,抑或者立法能力跟不上技術行為的變化,進而無法對新的行為樣態及時做出評價。這就導致了法律治理所產生的困難與困惑。
綜上,法律治理是一種典型的“模式”治理,即:立法者首先通過立法程序將社會現象中的自然行為予以類型化并給予相應的價值評價。這種經過立法評價的自然行為即成為法律上的模式化行為。當社會中再次出現相同或相似的行為方式時,司法者需要將其與立法已經確定的模式化行為進行比對并予以司法確定。這種“模式”治理在當前網絡社會環境下所面臨的現實困難是立法與司法難以應對網絡信息技術所造成的行為的變異性與多樣性。
與法律的“模式”治理不同,科技治理則是采取“模型”治理的思路,即在行為模式下采取更小的行為顆粒度進行監管與規制。法律的“模式”治理與科技的“模型”治理區別如圖2 所示。

圖2 法律治理與科技治理的原理比較
面對技術所帶來的行為異化和多樣化,科技治理的應對方法是:在模式化行為的基礎上,進一步提煉出更小顆粒度的行為模型,通過行為模型實現更精細化的監管與規制。
與法律治理所采取的行為模式相比,這種更為細化的行為模型在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技術的支撐下顯得更為靈活、便利、高效。詳述如下:
首先,模型化監管可以做到更為精細的行為治理,這能夠解決法律治理對行為類型歸納的不足問題。法律規則的制定要有一定的抽象性,以應對主體行為方式的變化。也因此,法律規則的抽象性也會帶來指導性與針對性不足的問題。模型化監管則是在行為模式的基礎上通過對行為特征與規律的細化分析,采取更小行為顆粒度的監管與規制。比如,在網絡招投標領域,圍標、串標顯然是違法的。法律治理往往是通過事后發現圍標、串標現象再予以治理,而先進的科技治理則可以通過監測投標人是否過早取得標書、不同投標人的標書是否存在相似(同)性,乃至招投標賬戶是否存在串用混用等更小顆粒度的行為監測以達到事中監管、事前預測的規制效果。這種更小行為顆粒度的監管規制思維可以普適于各行各業,不論是線上還是線下。
其次,模型化監管可以實現更為前置的行為治理,這能夠彌補法律治理對行為監管規制的滯后問題。法律治理是一種典型的事后治理模式,法律治理是通過事先的立法歸納對人們提出行為規范要求,只有在行為人確實實施了違法犯罪之后才能加以追究。這是法律治理的保守性。然而,當法律的保守性遇到前沿的互聯網技術時,法律治理的功效則大打折扣。眾所周知,互聯網具有跨時空特性,如果采用事后懲治的治理方法,那么就會產生一種嚴重的技術實現問題,即:大量的網絡違法犯罪因為互聯網的跨時空特性在技術上無法實現最終的懲治。因而,網絡社會的治理必須要講究行為監管的時間前置,而非僅僅依靠事后打擊。
再次,模型化監管在行為規則的運用上具有更大的彈性空間,這能夠促進法律規則與道德規范的平衡。詳言之,現代網絡社會的治理,不能只依靠法律,在更多時候需要道德規范、行業規則甚至是自律性規則的參與。模型化監管不僅可以實現法律規范的要求,也可以將具有相對彈性的道德規范、行業規則以及自律性規則嵌入其中,實現彈性監管。比如,為了預防網絡電信詐騙,網絡運營商可以通過模型監測防止手機卡頻繁更換電子設備終端。為了防止黑客入侵或數據漏洞,有些企業可以通過模型監測防止未經允許的公共VPN(Virtual Private Network)訪問辦公網絡。
最后,模型化監管在社會治理的時間上具有更快的行動效率,即通過技術措施來彌補法律治理的效率缺陷。法律往往是集體意志的表現,法律的形成往往需要等待集體甚至全民的認識進步,因而法律形成的行動效率是相對較低的。然而,在立法滯后的情況下,主管部門、組織單位仍然可以針對新興事物主動、迅速采取模型化監管措施進行社會治理,這能夠極大地解決社會治理的效率問題。比如,針對小型個人信息處理者、處理敏感個人信息以及人臉識別、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新應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六十二條規定,國家網信部門要統籌協調有關部門制定專門的個人信息保護規則、標準。誠然,針對新技術、新應用,在相關規則、標準無法及時出臺的情況下,實際上可以通過賦予運營者事前嵌入違法犯罪的監管模型的義務,以科技監管彌補立法滯后。
綜上可見,科技治理所采用的監管模型是行為與規范的交叉產物,他們兼具了模式與規范的雙重功能。基于模型化監管的科技治理是技術行為的升維和法律規范的降維,因而它是行為與規范之間的過渡地帶。模型化監管更是行為與規范的精細化過程,它是通過對社會各行各業的行為模式及其相應的規范要求進行分解細化,使國家治理更加精、細、準、嚴,進而使社會治理能夠有效貫徹到每個環節并發揮作用,提升整體社會治理能力。
所謂方法論,是指一種以解決問題為目標的通用理論體系。雖然智能社會治理是以社會科學任務為目標,但是它畢竟是一種借助于自然科學技術的方法手段。因而,智能社會治理首先要遵循自然科學領域中智能識別技術的方法原理。
在此,有必要專門地了解與認識自然科學領域人工智能識別技術的方法原理。“我們想要構建一個簡單的人工智能系統,它能夠像人類一樣區分變色鳶尾和山鳶尾。像這樣完成分類任務的人工智能系統,被稱為分類器(classifier)。圖3 展示了整體系統的流程。當看到一朵鳶尾花時,首先提取它的特征,然后將這些特征輸入到訓練好的分類器中,分類器就能夠根據這些特征做出預測,輸出鳶尾花的品種。”[6]這種特征的提取在人工智能識別的初級階段主要依賴于經驗。

圖3 特征提取與分類器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深度神經網絡極大地提高了特征提取與分類器的工作效率。“深度神經網絡之所以有這么強大的能力,就是因為它可以自動從圖像中學習有效的特征……深度神經網絡學習的特征也逐漸替代了手工設計的特征,人工智能也變得更加‘智能’……如圖4 所示,在傳統的模式分類系統中,特征提取與分類是兩個獨立的步驟,而深度神經網絡將二者集成在了一起。”[6]

圖4 基于深度神經網絡的特征提取與分類器
人工智能識別技術發展到今天,已經全面運用于各個領域,如人臉識別、視頻監控、識文斷字、聽聲辨曲甚至是AlphaGo 的圍棋程序。這一切的邏輯基礎都是基于特征提取的分類方法。特征信息是此事物區別于彼事物的認知“錨”點。
顯然,社會科學領域的智能社會治理與自然科學領域的智能識別技術在實現的方法路徑上有所不同。其中,最大的差異是自然科學領域面對的是“物化”的物體,包括“物化”形式的人體,而社會科學領域面對的是“事化”的行為,包括個體行為與群體行為。因而,智能社會治理在方法論上的最大挑戰是如何提煉出各類型事件的行為特征。只要能通過歸納或演繹的方法得出各種類型行為模式下的行為特征或行為規律,就可以達到智能治理的功效。
毋庸置疑,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集中體現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交叉復合。因而,要理解運用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首先要樹立起交叉學科領域的基礎認知,包括但不限于:
第一,從技術上認識到“數據即行為”。數據是行為的記錄,數據記錄反映了行為過程與行為方式。利用數據治理社會,本質上是利用行為的記錄來治理社會行為。
第二,大數據是一種方法,人工智能是一種模式。大數據、人工智能與傳統信息技術一樣,可以運用到社會治理的各個領域。其中的關鍵在于不同學科方法論的融合與統一。
第三,社會治理的本質是發現行為的趨勢與糾正行為的偏離。法律治理是行為趨勢的前置歸納與事后糾正,而科技治理能實現行為趨勢的實時發現與事中處置。社會治理的最終目的是引導社會行為、維護社會秩序。
綜合社會科學領域的法律治理方法論和自然科學領域的人工智能識別技術原理,智能社會治理的方法體系應當按照如圖5 邏輯進行構造。

圖5 智能社會治理的方法原理
首先是自然信息行為在模式上的類型化。比如,即使都是電子商務業務,也要區分商品類的業務類型與服務類的業務類型,因為不同業務類型所牽涉的違規、違法、犯罪的行為模式也大不相同。相對于立法上的模式類型化,科技治理的模式類型化更偏向于業務類型和業務流程。因為,這兩種類型化的任務目標有所不同,前者一般是為了實現國家法律所要保護的法益,后者則往往具有更強的監管針對性,雖然這種針對性監管一般也是在法律規范的框架下進行①在智能社會治理模式下,法律人的主體作用將主要體現在智能監管的算法建模,即:以構建智能監管的算法模型為目標,將法律性與準法律性的行為規則予以精細化并算法化。簡言之,法律人應當是智能社會治理的靈魂設計師,而技術人則是智能社會治理的建筑工程師。。
其次是基于業務行為模式的行為特征提取與行為規律分析②本文認為,行為特征是微觀的行為規律,行為規律是宏觀的行為特征。不論規律或特征,都有其適用的相對性。。如前例,商品類的電子商務更多的是假冒偽劣等行為特征,而服務類的電子商務可能更多出現刷單刷量等行為特征。行為特征提取與行為規律分析是模型化監管的前提,也是尋找智能化監管所倚賴的認知“錨”點的過程。在實踐開展中,某種業務行為的特征提取與規律分析往往與大數據建模的技術工作息息相關。也可以說,能否找到有效的行為模型直接關系到大數據運用的成敗,也決定了能否順利實現智能化治理的最終目標。顯然,對于以技術方法為主要特點的智能化監管,大數據建模必然是重中之重。
值得說明的是,對監管所采取的行為模型需要進行要素化管理。既然每個監管模型體現的都是不同的行為特征,那么這些行為模型就都可以按照行為要素,即時、空、人、事、物進行管理。這也意味著每個行為要素都需要有相應的數據來源支撐。行為模型的要素化管理不僅有利于數據來源信息系統的設計與維護,也有利于模型的重復利用與升級改造。而模型與數據之間的互動則是通過大數據的實時計算來實現的,因而能達到事中監管乃至事前預測的功效。
再次是基于行為模型的特征反映性輸出不同類型的反常行為。模型的特征反映性取決于模型與反常行為之間的因果性及其強弱程度,這涉及大數據建模的方法問題[7]。一般來說,統計模型往往反映事物的相關性,而行為模型則能夠反映不同程度的行為因果性。根據模型的綜合分析,智能監管所輸出的反常行為可以是違規、違紀、違法、犯罪及其發生概率。
最后是對偏離的反常行為予以糾正。所謂的反常行為,是相對于正常行為而言的。從認識論上講,只有先確立了正常行為的標準,才能識別出偏離的反常行為。從社會治理角度而言,行為監管的任務就是為了發現與正常行為(大多數人的行為趨勢)相偏離的反常行為并加以糾正。根據偏離程度的不同,這種偏離行為的糾正既可能是管理決策的調整也可能是違法犯罪的處置。
綜上,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其本質是以社會科學領域的行為監管規制為主線,以自然科學領域的特征識別為方法,最終實現行為偏離的智能發現與及時糾正。借助于這種治理方法論所獨具的事中實時性乃至事前預測性,智能社會治理能夠實現更為高效的違法犯罪預防以及更為積極的守法行為引導。
最后,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從根本上是行為與規范的精細化并使之可計算的過程,這種方法體系可以適用于社會各行各業的方方面面。比如,近年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先后印發了《關于全面推進法治央企建設的意見》《關于在部分中央企業開展合規管理體系建設試點工作的通知》《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等規定,國有企業可以根據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構建起業務行為的智能監管體系。又如,各大互聯網企業應當充分利用大數據優勢,積極借助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構建起網絡平臺內用戶行為的智能監管機制,實時防范乃至事先預測違法犯罪行為的發生。當然,各級行政主管部門同樣可以按照權責分工建立智能監管平臺,通過大數據模型監測各行各業的問題與趨勢,以全面提升政府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智能社會治理是政府部門、企事業單位乃至整個國家均可采之有效的科技治理模式,它是現代社會治理走向現代社會化的必由之路。
人類文明史是一部科技與人性相交織的發展史。從科技發展主線來看,以文字發明為始端,人類文明在物質時代經歷了不過七八千年。從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計算,人類在能源時代已走過250 多年。在信息時代人類才僅僅發展了50 多年,就已經到達了當下的數據時代,即后信息時代。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人類快速邁進了智能時代。智能社會隨之而來。
智能社會出現了很多新的特點。從社會的組織結構來看,過去的社會是一種典型的“樹狀式”組織結構,從中央到基層是一種“樹狀式”的層級管理。在當下,我們更強調社會的“網格式”監管,也就是把國家和社會劃分成各個片區,各司其職地管理。然而,互聯網技術不僅改變人們的行為方式,也深刻地影響了社會結構。互聯網在技術上的“網點式”結構使得網絡社會的結構也呈現出明顯的“網點化”特征。這不僅表現為網絡用戶散落地分布在各個區域,也表現為超級網絡結點(網絡平臺)作為新的監管組織而出現。
從社會的生產方式來看,作為勞動者的人與生產工具形成了強烈的競爭關系,很多勞動者的功能已經被智能設備、機器人、信息系統等生產工具所替代。同樣受到智能化的影響,社會的監管方式也出現了明顯的頂層管理集中化和中層管理可替代的特點。借助于智能監管等信息系統,人們只需要在頂層直接下達指令到基層,而不需要中層的介入與處理。
從主體行為方式來看,智能社會出現了“點擊生活、算法經商、模型治國”的行為樣態。所謂點擊生活是指人們可以通過智能技術一鍵式完成所有生產生活行為。算法經商描述的是企業的生產經營行為。傳統企業利用智能機器、智能系統、智能算法等方式來實現生產經營的智能化升級,互聯網企業更是如此。國家的社會治理也必將迎來智能化時代,模型治國指的就是國家政府、組織單位等必須要借助技術方法(技術模型)來實現智能化監管。
因而,基于模型治國的理念構建智能社會治理方法論,正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