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無名碑

黨益民

彈孔

每一顆子彈

只要沖出槍膛

都會留下一個彈孔

透過彈孔

能看見死神的目光

一座沒有樹的城市

三十多年前

我們把公路修到你的門口

你的庭院里沒有一棵樹

只有低矮的土坯房

以及飄香的青稞酒

現在，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可記得當年那個筑路兵

如今，我老了

而你卻越活越年輕

高樓林立，火車穿行

車窗上掛滿了好奇的眼睛

但我仍然看不見一棵樹

不屈的那曲，這不怪你

你挺立在羌塘高原的額頭

抵擋在無人區的風口

一年一年栽下的樹

也會一年一年被風刮走

你是青藏線上的一顆苦瓜

據說文成公主曾在此逗留

你的天空很藍

但氧氣卻十分稀有

胸悶，失眠，難受

夜里含著“思諾思”

也睡不了幾個鐘頭

從你這里向北

是冰封雪裹的唐古拉

向南，是圣地拉薩

向東是巴青，榮布，雪拉

多災多難的那昌線啊

是你嘴里流出的一道苦水

我們當年就是喝著它

用生命筑就這條冰雪之路

哦，云端上的雪拉山

我的《雪祭》誕生的地方

至今還掩埋著我親愛的戰友

不，誰說那曲沒有樹

那一叢叢橄欖綠

不就是流動的樹嗎

他們有的走了又來

有的變成了墓碑

再也沒有走

高原是我的書桌

高原是我的書桌

日月為我研好了墨

手握冰峰

面對圣雪

我知道，該寫什么

藏北無名碑

那曲烈士陵園里

有許多無名的墓碑

墓碑的主人是誰

家在何方

誰是他們的親友

面對這些問號

我淚水長流

這樣的墓碑有多少

我怎忍心去細數

數也沒有意義啊

還有一些戰友

連忠骨也沒有留

他們融進了高原的凍土

念青唐古拉

就是他們挺拔的鋼骨

雪蓮

你是飛落在雪山上的

一只白色鳳凰

平視群山，沐浴雪霜

白云是你流動的營帳

風刀刻出你驚艷的模樣

你兀立在紅塵之上

坐地成佛，口吐芬芳

阿里高原

我在你干癟的胸脯上

撿到一個海螺

我分明聽到了

海的轟鳴

海螺

就是你的出生證明

當初，是誰惹惱了你

讓你一怒沖天

將海水潑灑得一滴不剩

你是一條不屈的硬漢

赤條條地站在寒風之中

寧愿寸草不生

傲然屹立在世界穹頂

高原的陽光

陽光雖好

但過于熱情

也是一種災難

高原的陽光

會剝下你的面皮

風干成紫紅的歲月

拉薩的樹

門前有幾棵樹

很老很張狂的樣子

乍一看

仿佛安塞鄉親在打腰鼓

又似牧人喝醉了青稞酒

跳著歡快的鍋莊舞

不，那是樹心起風了

用內在的力量

抗擊高原缺氧

不，那是鐵血戰士

正在擂響戍邊的戰鼓

你撫摸過的鋼盔

你撫摸過的鋼盔

戴在我頭上

不讓死神靠近

我有兩個軍用水壺

一個有槍眼

一個沒有

雪山下有兩座墳塋

一個是你

另一個還是你

你墓碑前的雪真干凈

我不忍心踩上去

只遠遠地敬了一個軍禮

西西是條狗

馴犬員退伍后

它嗚咽了好幾宿

兵在高處

云在低處

思念在遠處

對著胸靶開槍

胸靶忍著痛說

兄弟，再來

高原女兵

臉紅，唇紫

她們說，省了胭脂

英雄坡下

河水滔滔

流的都是英雄淚

高原兵的英雄花

不在胸前，而在臉上

開了一朵又一朵

部隊穿越無人區

不見一根草

也不見一只鳥兒

鹿角，羚角，牛角

弓箭，大刀，長矛

雪豹臥在冰川上

正在想

誰是明天的干糧

高原武裝越野

胸悶，腿軟

英雄氣短

倔強的新兵

咬緊牙關，堅持堅持

把青春咬出一道印痕

棕熊與哨兵相熟

深夜潛入炊事班

自己招待自己

無人區里

兵和狼相遇

相安無事

我走過無人區的某個腳印

也許是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腳印

可惜風沙很快就會撫平

邊防路有多長

有幾條

巡邏兵全知道

鷹落在雪峰上

不是想筑巢

只是飛累了

探親回家

兒子拉開門

問，你找誰

我把心掏出來

放在你的墓碑上

想陪你多聊一會兒

一個兵的橋

山上有座橋

很小很小

守橋的那個兵啊

并不孤單寂寥

從早到晚

看云朵嬉鬧

數雪花飄飄

聽風在山谷呼嘯

自己跟自己說話

一個人也熱鬧

邊境線上的古堡

六百年的古堡

骨頭很硬

任槍炮呼嘯

遍體鱗傷

陡立不倒

白云撫摸殘垣斷壁

鳥兒在彈洞里筑巢

夕陽西照

一群崗巴羊

在寂靜的山坡上

啃食著秋草

一個兵的兩座墳塋

一個人可以死兩次

以前我不信

自從你走后

我信了

親愛的戰友

你走得如此匆忙

沒有留下一句話

來不及喊一聲爹娘

盡管有一千個不愿意

但我仍親手將你埋葬

站在你的兩座墓旁

我無比悲傷

你還很年輕啊

青春還沒來得及綻放

就凋零在冰雪邊防

放心吧，戰友

你的母親

就是我們的親娘

我和戰友們

會替你守好邊防

高原新娘

昨日你是新娘

今夜獨守空房

我無情地帶走了蜜月

留給你難言的憂傷

心愛的人啊

不是我鐵石心腸

我是一個兵啊

軍號吹響

我必須奔赴邊疆

一腔相思

天各一方

高高的山崗上

孤寂在夜空中飄蕩

我的思念無處安放

山坡上沒有玫瑰

只有格桑花靜靜開放

我好想摘一朵

悄悄放在你淚濕的枕旁

責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