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道不曲，擁書自雄

“抱道不曲，擁書自雄”這句話最初見自陜西師范大學教授、著名書法家衛俊秀先生，也是衛先生生平書法作品中最常出現的一句話。

“抱道不曲”，出自宋朝黃震《黃氏日鈔》“常抱道而不屈”，“擁書”出自《北史·李謐傳》“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而“自雄”則出自明朝方孝孺《贈王時中序》“以善兵自雄”句。

衛俊秀先生德隆望尊，是林鵬先生最為投緣最為知己而且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之一。

衛先生如此評價同道：“林鵬老友手筆詩作，才氣橫溢，所謂卮言日出，以和天倪，別有天地也。蓋先生飽讀百家奇文經史，固今時罕有之通人，縱通橫通，貫通直至精通，至矣，盡矣。是為達人，久仰慕六朝高潔之氣度，大天而思，民胞物與，蕭然物外，高矣，遠矣。謂之狂人，有何不可。太白見皇帝，如見常人，乃成得個狂者。”

高山流水，此之謂也！

認識林鵬先生是2009年秋天。當時我在山西廣播電視臺公共頻道擔任總監一職。有一天，周宗奇先生打電話給我，說他這一段正在采訪書法家林鵬先生，準備寫部傳記，能不能給林先生拍個電視專題片。一開始我有些猶豫，原因有二：其一，山西雖小，敢稱之為書法家的人卻不少，想借電視媒體這個平臺出名的同樣不少（后來當我真正了解了林鵬先生后，我意識到了我的淺薄）。其二，拍攝個人專題片，短則二三十分鐘，長則一兩個小時，編導、記者、攝像機、燈光、前期拍攝、后期制作，一堆費用怎么處理，就算拍成了制作好了，怎么播出？在哪個頻道播出？在哪個時段播出？播出費誰出？收視率達不到要求怎么辦？這一切電視臺都是有嚴格規定的。

但周宗奇先生后面一句話卻讓我怦然心動，他說：林鵬先生是個非常獨特的人物，他不僅僅是個書法家，還是個學問家、思想家、作家，非常值得認識，也非常值得做個節目。其言諄諄，其情切切。

這年頭，書法家不少，有大學問且有獨立思想的書法家確如鳳毛麟角。

于是，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來完成這個片子。

自此，我認識了時年八十三歲的林鵬先生——認識了一位德藝雙馨的忠厚長者，一位充滿啟蒙立場和人文情懷的哲人，一位不曲學阿世的高士，一位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君子，一位思考政治多于思考書法、政治上飽受重創而書法上卻成就斐然、自成一家的與眾不同的思想大家、書法大家！

后來采制完成的近三十分鐘的專題片，名字叫做《起筆思想，落筆人生》，在山西廣播電視臺公共頻道完成播出。

以這部電視專題片結緣，讓我有幸走近了林鵬先生。

從那時起，林鵬先生博物通達的學識，胸懷天下的高邁，獨具卓見的思考，天馬行空的談興，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這個后學晚輩，去蒙齋（林先生書齋名）請教聊天成為我生活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由于當時老先生年事已高，又患有眼底黃斑，書報不能讀，電視不能看，對電腦以及網絡更是陌生，信息渠道相對狹窄，獲得信息比較困難。而林鵬先生恰恰是一個胸懷天下、關注世事的人，這種憋屈自然難以忍受。而對于從事了近三十年新聞工作的我來說正是輕車熟路，就常常帶一些國際國內的新聞抑或是網絡上一些精彩的文章過去，或念給林先生聽，或作為請教題目，抑或作為談資，偶爾也拉拉家常，常常一聊三四個小時就過去了，一老一小吞云吐霧，滿屋子煙霧繚繞。

抽煙的事兒我曾私下問過保姆，說林先生一天抽多少支煙，保姆說沒客人來訪的時候，一天大概半盒。于是我知道林先生抽煙多是為了陪客人。先生抽煙，偶爾會咳嗽一小陣，這時候我就勸先生說，咱們不抽了，抽太多了。林先生說，好，好，少抽點。可沒過一會兒，就又遞過煙來：高華，你抽。為了不掃老人的興，我就順從地接過來，點燃。林先生自己就拿一支煙，在鼻子下面聞，或者在手里把玩。

有時擔心老人勞累，便站起來準備告辭，先生馬上就遞過一支煙來，能看出來，老人這是不想讓我走，就繼續給先生讀或和先生神聊。這時候林鵬先生總是挽留用飯，還說吃了飯我們再聊一會兒。去的次數多了，也就不再客氣。后來我再去，先生就交代家人，“高華來了，晚上做點好吃的”，每每讓我不知所措。

有時候因為工作忙或者瑣事纏身，一周甚至四五天沒顧上去看先生，林先生就會讓保姆打電話給我：叔叔，爺爺問你這幾天怎么沒過來呢？我就趕緊解釋：請轉告林先生，這幾天稍有點忙，明天就過去了。

因為林鵬先生有午休的習慣，我去拜訪和看望林先生大多是下午，在蒙齋吃得最多的自然是晚餐——熬得黃澄澄的小米粥，再有南瓜、紅薯、芋頭、白饃，外加涼拌紅蘿卜絲、清炒土豆絲和紅燒肉，偶爾還有老家人給林先生帶來的易縣紅燒肘子，又接地氣又營養。有時候，林先生也會特意交代包一頓餃子。

不知不覺，拜識先生已經十年有余。

十余年來，無數次的請教和暢聊，對林鵬先生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恰恰應合了先生老友衛俊秀先生的那句話：

抱道不曲，擁書自雄！

那么，林先生心目中的“道”是什么呢？宏觀地講無疑是平等、民主、自由、博愛、正義、包容等等，其實用林先生自己的話說，就四個字——“仁者無敵”！

“仁者無敵”的“仁”，絕不僅僅是“仁義禮智信”之類心靈雞湯的“仁”，林鵬先生所強調的“仁者無敵”，此中的“仁”是指真理，是指正義，是指道義，是愛，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謂仁者，就是指堅持真理和正義的人。你掌握著真理，你順應著人類發展的規律，你雄踞道義的制高點，你站在正義的一邊，你對周圍充滿著愛和寬容，你就不會有敵人（沒有仇恨，哪兒來的敵人），即使面對邪惡，要么化為無形，要么戰而勝之。

正如林鵬先生所言，“仁者無敵”這個無敵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無敵，不是以暴易暴、以武力經營天下的那種外強中干、色厲內荏、不堪一擊卻號稱強大的無敵……仁者無敵的真正意義，是仁者根本就沒有敵人。

丘吉爾曾說：“真正的強大是所有人都認可你，而不是怕你，這就是希特勒無法領導世界并注定要失敗的原因。”這論斷和林鵬先生對“仁者無敵”的論斷有異曲同工之妙，要讓所有人認可你，你必須是所有人能夠認可的“仁者”，同理，認可你自然不會與你為敵。

擁有了“仁者無敵”這個“道”，你就會無比強大。就個體而言，你可以直面各種誹謗、構陷、迫害、挫折和打擊而不屈;就國家而言，你不會有敵國，縱然有也是邪惡的，而邪惡的國，要么不戰自潰，要么被“仁者”改造或消滅，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

故而，林鵬先生說“仁者無敵是最成熟的思想，是最高級的真理”。

同樣，林先生從童蒙時代起至今七十多年的孜孜以求，讀書破萬，根砥六經，貫通古今，涉及歷史、文化、哲學、宗教、社會制度等諸多領域，著書十余種（尤以長篇巨制《咸陽宮》為代表），就是要通過博學立言，從歷史，從人類史，從中西方無數的智者、哲人、先人已經取得的經驗上，探究如何實現和達到“仁者”的途徑。

擁書，抱道，故而不屈！

林鵬先生的人生，深刻地印證了巴爾扎克的那句話：“一個能思想的人，才是一個力量無邊的人。”

前幾年，林鵬先生米壽之時，有友人征集過一次壽聯，我曾冒昧擬了一聯，未料到林先生竟然偏愛有加，特意交代請先生的愛徒劉剛先生用“二王”書體寫出來，收在內室。再次附上作為該文結尾：

上聯：得古人之風有守有成

下聯：惟仁者無敵如岡如陵

橫批：高山仰止

2020年1月15日

補記：

這篇短文是去年年初寫的，昨晚偶然翻出來，未曾想到如今竟然和先生陰陽相隔。嗚呼！悲從中來，淚眼婆娑……

我想到先生東華園的故居，那棵門前守望著先生的參天大樹，那張如床一樣的碩大書案，那層層疊疊的線裝書，那些慕名前來拜訪先生的舊友新知，還有，狼牙山下的那個寂寞的院落……

我想到先生的音容笑貌，那一頭的銀絲，那雙智慧的雙眼，那一臉的滄桑，那個已經有些傴僂如同虬曲古松一般的身軀，那脫口而出的閃爍著思想光輝的睿言警句，那一肚子講不完的故事，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十余年的來來往往，我與林鵬先生之間，漸漸建立起了一種超乎普通師生的情誼，成了一對忘年交。相處的時日久了，我敬重先生猶如自己的父輩，先生待我也近乎半個家人……從開車接老人赴宴，到外地給先生請大夫，幫先生選看新居，扶先生到門外曬太陽，老人心情不好時給老人逗樂子，我工作不順時先生循循善誘的開導，每次用餐時勸我多吃一點那雙和藹慈祥的目光……絲絲縷縷，點點滴滴，如在眼前。

去年冬天和作家張石山專程去河北易縣看望林鵬先生時，先生對著大家的面，說：“高華，真想你啊！”我哽咽著說：“林老，我也想你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先生仙逝不久，一位晉城的學者轉告我說，他年前去易縣拜訪過林先生。林先生聽說是我的朋友，老人脫口而出，說：“我很想高華啊！”朋友轉告我這件事時，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把學問把思想把書法把所有這些暫時拋開不管，有如此重情重義、如此真誠仁善的老人做了十余年的忘年之交，我何德何能，夫復何求！

仁者壽！林鵬先生走過了九十四個春秋，無疾而終。雖有遺憾，但無愧于這個紛亂的時代，用北京李文子女士的話說，是士君子人格的完成，是浩瀚典籍化作具象仁善的完成。非夸張不妄語，但凡接觸過林老，都會記住他的眼睛和笑。朗然燦爛，童子天真，炯炯明亮，一團智慧。他的氣象不遠，家常可以貼己;他的孤獨不近，特立足夠登鰲。

愿先生在極樂世界找到心中的那片圣土！

【作者簡介】 牛高華，在山西廣播電視臺從事新聞工作三十年，當過記者、編輯、制片人、頻道總監。參與制作的三十多件電視作品獲全國電視節目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