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謠（組詩）

周所同

竄蔓蔓

野葫蘆開花竄蔓蔓

你不喜歡呀我喜歡

朝西看不如朝東看

朝別人看不如朝自己看

不追風不媚外不俯仰洋氣的顏面

土生土長土里土氣的事物

離我近離我親，土眉土臉樣子

怎么瞅端怎么襲人怎么喜歡

東家母雞跑到西家下蛋

兩家房檐下著一樣樣雨水

一樣樣受苦人都穿粗布衣衫

雨天遞來草帽雪夜背來柴炭

抱團取暖先要敞開衣襟

誰也不嫌誰！都愛貧寒的炊煙

我就是竄蔓蔓的野葫蘆

幻想的觸須，恣意的花朵

隨意爬上左鄰右舍的土墻屋檐

這是民間普通的風景

不隱身不退淡也不會走遠

像熬油的燈，永遠背對著黑暗！

管毬它窗外刮來什么風

我存在我自由我野心

只為結個苦瓜，就不怕再死一遍！

勸世說

活著活著老了

老的老的死了

人說世上有不老的神仙

信與不信鬼也沒有看見

風來雨去不死的只有妄念

胸中塊壘高過喉結則是危巖

平靜的流水往往隱藏著波瀾

不論寒暖萬物皆有自己的深淵

銀錢買到的東西還是銀錢

心貼心才能續上隔世前緣

名利累人更應穿件干凈衣衫

凡事退一步或許看得更遠

讓別人先走腳下的路才寬

弱者的智慧高于宮殿與王權

展開山水好比合上萬物江山

一定要把螞蟻露水抱在中間

草木有靈拒絕俗世的高低貴賤

蘿卜白菜不怕寡淡

活著要先學會海水煮鹽

忍住苦咸生死才不是虛線

亂彈調

聽見大門外唱一聲

圪嘣嘣閃斷繡花針

心上有事睡覺就少

心上有人臉蛋一定先紅

一個秘密替兩個人兒揪心

游魂餓鬼碰上落窩草雞

孤男寡女的悶雷閃電

像兩根火柴睡在干草堆里

樹梢上刮風平地里下雨

河水忍不住漫出堤壩

最后抱在一起的還是泥沙

添油加醋少不了閑話

死盯著看多不過一雙眼睛

相好就不怕旁人指點背影！

大早起你在門口唱甚咧？

圪嘣嘣閃斷俺的繡花針了

要來就來，一黑夜為你留著門哩

男人最可靠的是肩膀

女人最在意的是貼心

好死賴活，手拉手過他一生！

伴飛謠

你在前頭飛

我在后頭追

白云白藍天藍

要命的傷心沒深淺

逃學的孩子像雨點

大風一來都吹散

懂得多相信得少

只認你是我頭上的天

我的耳朵空得像鳥巢

只差聽見你呢喃

山上砍柴溝底種田

金銀抵不上活命的炊煙

沒有你的眼睛我什么也不想看見

沒有你的耳朵我什么也拒絕聽見

手牽手就是一雙翅膀

你飛多遠我就跟著飛多遠

一個人好比一顆山藥蛋

兩個人一搭活才是好茶飯

你吃干的我喝稀的

天寒地凍我就是你的柴炭……

思思謀謀想娶你

山上的石頭江河的水

人走情在苦了一個誰

夢里回家的是你

夢醒離去的是你

沒有什么可想的就想你

我的心只好這樣半開半閉

山頂上打閃山底下響雷

你就是我雙手接住的雨水

十畝谷地里栽活一棵苗

我不愛金銀只愛你

船頭上下雨船尾邊刮風

風雨交加，我們共一條船桅

你若打碎一只杯子

我就是滿地尖叫的玻璃

江山上的石頭江河里的水

人走情在苦了一個誰？

喊一聲南應一聲北

酸刺圪針扎心不后悔！

裁最美的云彩給你做嫁妝

編最新的草戒為你做指環

好死賴活相跟上走

我思思謀謀反正要娶你！

唱大戲

收罷秋來割罷地

紅紅火火唱大戲

沒有比秋天更昂貴也沒有

比糧食更貼心更放心的東西

從下種到關上倉門

只是一次活著的喘息

嘿！野臺子搭在野天野地里

開場鑼鼓一響好比過節

走三步退兩步的戲文是莊戶人的

史書，一邊叨古一邊辨認是非

紅臉忠臣，白臉奸佞

水袖閃出咿咿呀呀的青衣

鄉下的悲喜從來簡單

為誰流淚？誰就一直不死！

閨女、媳婦、二不楞后生

不尿老理只認弦外之音

借機約會、親吻、甚至野合

放縱一次！狗日的世道才有滋味

接下來的日子還是照貓畫虎地過哇

還是一只灰毛驢拉著碾子

偶爾想起一兩句戲文

埋人的黃土已高過了喉結……

爬山調

爬一道坡坡上一道梁

吼一聲酸曲叫一聲娘

現在我就在等待了

等待你的燕翅斜進煙柳

你的聲音橫過深谷，等待

河灣里一不灘灘牛羊和蘆葦

現在我就在等待了

你溫柔的豆蔓一寸寸爬向我

等待桃花杏花和洗衣裳的石頭

你苦難的眼神、咬緊的口唇

都是暗示，沿著三道藍的河水

一邊流淌一邊散開枝葉

現在我就在等待了

等待住進你流淚的傷口

絕望里尋求豁達

甜蜜中感受憂愁

以舍生舍死看淡一世黃金

現在我就在等待了

在遠離塵囂的日子里

在低語在獨坐在惆悵的日子里

在巖石和火焰沉在水底的日子里

高圪臺

你愛我來我知道

好比老羊疼羊羔

一步比一步高的比喻

等于一階比一階低的虛擬

如果走近，高低都會俯就

喜歡是羞澀，愛才會臉紅

之間的秘密最好莫說

我需要忍住流淚的理由

納鞋的手指，跟著你走路

衣袖就會刮風，紐扣也會下雨

一盞燈，一定會耗盡了燈油

如果仰望，先要低頭

而呼吸與心跳沒有距離

等于你是水井，我是楊柳

高一點的圪臺，低一些的階石

相互依偎，石頭也會柔軟

天爺爺！唯有愛甘愿把人變成死囚

稀罕的都是沒有的

一對對白鵝水上漂

誰不稀罕咱兩個好

云打閃，雷下雨

苦地里青苗不怕壞天氣

稀罕的都是沒有的

親呀親親！三村五地的灰男人

都眼饞你，鬧得我心里耗子竄

一黑夜醒了十幾回

沒有的都是稀罕的

親親呀！我有了你

灰塌塌炕頭上點亮一盞燈

曬蔫的瓜秧澆了兩瓢還魂水

往死里說，好比刀刃對刀刃

往活里想，等于兩個泥人嘴對嘴

塵世上留下個男人愛女人

稀罕誰？就死皮賴臉纏上誰

先紉針后縫衣，我壘墻你和泥

撈飯拌湯一個鐵鍋里攪

活一遭死一回才算一輩子

親呀親！丟了腦袋我還是你的沒頭鬼

鬧元宵

雪打燈籠嘟嚕嚕轉

瞭見那妹子拋媚眼

燈是紅的雪是白的

扭在一起，冷也是暖的

龍是舞的繡球是耍的

水袖絲綢是柔的也是軟的

妹子的媚眼是拋給我的

笙是簫的就像鑼是鼓的

一吹一打，疼了都會響的

活著是難的，就像愛了是甜的

更是苦的，眉目傳情是靜悄悄的

隔著人山人海，我倆的秘密小一點

是螞蟻的，大一點就是豹子和老虎的

吹鼓手

三班子打來兩班子吹

喜怒哀樂路上走一回

迎來送往，一只嗩吶高過

喉結;人間事有笑有哭

旁觀與承受隔著幾兩白銀？

褡褳里的響器和家什

灰毛驢背上的干糧和行李

走了東家再走西家，像無業游民

銅質的聲音與竹孔的氣息

偶爾動情，技藝的光芒

生出羽翼，掠過十指的陰影

活著的米粒，死去的胎記

被低看的卑微與游走的藝人

反復吹打，反復麻木和遲鈍

斜陽古柳，一路上的灰塵

三彎九調的聲音傳來

仰望者已走過彎腰的一生

敬神仙

白饃饃畫上紅點點

敬天敬地呀敬神仙

人越窮越要咬緊牙關

心里越要住個神仙

沒辦法的人只好祈禱平安

無奈的事越多越要順從

活在死里，越是兩手空空

越要護住那熬油的燈盞

白饃饃畫上紅點點

匍匐的香火接續頭頂的炊煙

塵世間越是難舍越應承受熬煎

忘了的事有時越想越忘

沒了爹娘的人離家越來越遠

敬過的神靈是否還守著老屋的貧寒

我有草木之渴，鄉愁的暗疾

和越老越多越泛濫的傷感

這是我的灰塵！游走在虛妄的人間

死老漢漢

死老漢漢墻根下坐

背上頂著個大羅鍋

多像我的父親。我認你背靠的土墻

佝僂的腰，風燭殘年的夢游

熟悉你的垂暮、苦難、遲鈍、寂寞

掙扎與不舍;將走未走的等待

是莊嚴的！像翻開又合上的一本書

嘩嘩嘩聲音里聽到曠世的寂靜

平靜接受好比什么也不再需要！

包括曾經的卑微念想

偶爾翻一下眼皮又耷拉下來

像是藏起僅有的閃電

你與破敗土墻還是一樣樣顏色

哦！我的父親！我的親人！

生與死只差一口氣

活一天算一天等于還在呼吸

陽婆曬著肚皮

說明你是舊的也是新的

誰在意江山、美人、錦衣玉食？

愈貪愈多！誰愈是沉重累贅！

只想夠著一滴露水的草芥

守著小和少，就擁有大海的安慰

仿佛還清欠債沉沉睡去

嬰兒一樣，你還是那么無辜！

【作者簡介】周所同，祖籍山西原平。歷任山西省忻州地區文化局專業作家，《五臺山》雜志編輯部主任、副主編，中國作協《詩刊》社編輯，編審。出版詩集《北方的河流》《拾穗人》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詩文評論、散文隨筆百萬余字;參與編選各種詩歌選本三十多部。曾獲《詩刊》社“中國首屆詩歌大獎賽”金杯獎、《詩刊》社年度優秀獎、趙樹理文學獎等。曾被山西省委、省政府授予省勞動模范光榮稱號，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