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寫下這篇文字的同時,二湖的軀體正在這個世界消失。今天,二〇二一年四月七日早上二湖火化。他離世往生已經兩天。兩天前,他動身移駕啟程幾小時后,我知道,他走了。這讓我兩天說不出話來。
一九七七年,撥亂反正頭一年,報刊大量刊載悼亡文章。這些文章在補齊了若干歷史空缺的同時,作者作為歷史親歷者,有成就感。但幾乎每篇文章最后都是一個套路,悉有“竟成永訣”一詞。那時我和李曉陽一籌莫展,無路可走。他說,咱們也得去結交名人,將來至不濟還能寫“竟成永訣”。
庚子至今有太多老朋友永訣,我幾乎一句不說,盡管有滿肚子的話。二湖之死方知竟成永訣這樣的文章是不好做的,甚至不能做,尤其無法趁熱做。
過去兩天中,朋友們關于二湖所說的話,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小群對二湖病因的判斷。我們都不是醫生,但我同意她的判斷。
二湖是斷然不想看病也不看病的人。老了,病了,即使看病,淺嘗輒止罷了,我身邊已經有好幾位朋友處于這種狀態。至少在目前,我以為是一種明智。是曠達和智慧,對于注定無解的問題,就由他去吧!
永訣就永訣,招呼都不打,有什么不同嗎?我和他已多年不見,如今突然永訣,不是還讓我如遭雷擊嗎?已經鑄就了的存在,不會因永訣消失。
我與二湖,曾為街坊,為朋友,為同事,為團伙,為挑擔……他是我交談最多的人之一。
我和他是一個大院的家屬,只是大院中有小院,不是鄰居,只能叫街坊。那時差兩歲就相當遠了。我認識廣建大姐的時間超過二湖,大姐和我母親有同事關系,我媽媽相當于她的大姐,但她讓我喊她大姐。輩份是全亂了。大姐晚上常來找我母親談事。一分公事,九分家常,所以談二湖和三湖,二湖談得少,大姐對三湖有擔心,說他愣,不知是不是“腦油缺乏”?
后來街上貼出大標語:打倒趙二湖!二湖成為本院家屬中第一個也要被打倒的人。這事后來二湖給我備細講過,而且津津樂道。
我下放回來后,二湖還沒回來,其父已去世。一度時期他涉及哲學,找來黑格爾和老莊看,后來他一直對思辨感興趣。還和朋友搞了個學習的組織,其實就是討論些問題。這樣的團伙當時并不少見,但他們的團伙取了名,一有名就是個事兒!《動物農場》的養雞婆說過,沒起過名的雞,隨便殺,一旦起過名,生命升華了,她們舍不得殺有名字的雞,二湖們談事的同好,名之為“魯迅研究會”,這就麻煩了,成了“活物”。于是被取締,為首的還進去了。雖然談的不過是魯迅。他僥幸得脫,反骨一發成形。同時還有些“老炮”模樣,一貫的衣冠不整,來往于太原和臨汾之間(那時在臨鋼當工人)。回到太原就給我們講插隊,講煉鋼,思路與人不同,故有趣。
為了夫婦回太原,搞了個假離婚,畢竟成功了。他說,“我又和法律開了個玩笑”,大人們認為不是正經辦法:你和人家法律開的什么玩笑!
一九八四年前,我一直為辦刊物跑山西印刷廠,廠里人幾乎把我當該廠員工,一日,我從一車間轉出,見二湖拉著輛平車在干活兒,于是立在廠區談了許久。他總算回到太原了。不久就調進省作協。
說趙二湖不喜歡文學,也許有人不信。但他就是這么說的。認認真真,用思辨的、分析的方式嚴肅地說。他相信他有很好的文學感覺,但不愿意干這行,也不當文學青年。說,咱倆反過來了,我喜歡美術,對畫畫有自信,你生在美術家家庭,卻喜歡文學。
他至少不喜歡文學行當中的某些圖謀,某些做作,看到類似“強說愁”的酸文立刻上火。他認為當時這一行業中,這樣的行為比比皆是。
在一些正經的學術性會議上,他總像憋著口氣,幸好他只是服務人員。在某次有中國作協和《人民文學》編輯部參加的討論會上,一位鼎鼎大名的專家痛心疾首地講他在基層的見聞,幾乎聲淚俱下地說,你們能想到嗎?不到鄉間底層絕想不到的,富起來的農民居然拿出錢來蓋廟,建佛龕!
二湖憋不住,嘟囔了一句:“當然,過去窮,迷信不起嘛!”說完趕緊走,去干他的會務。
他那時對少見多怪,裝模作樣,虛假的吹捧,七葷八素的這主義那觀念十分厭惡。曾一度認真跟我合計,咱倆承包鍋爐房吧!你要同意,我今天就去找上邊談。我說你還能掄鐵鍬,我干不了這活呀!他說,你只要專管軟化水就行。我這才知道鍋爐里的水要軟化。他又憑借著許多化學知識,講了半天這方面學問。
二湖心胸開闊,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怎么也比窩在那兒看稿子強。人一生得看不少書,但要看好書,你不能把大量時間放在看稿子上!
等不及,于是他“下海”了。鄭重告我,他雖下海,但不經商,現在中國搗騰的人多,左手倒右手,流通多而產出少,他要干實業,造產品,他的產品就是扎染的時尚女裝。二湖干得很投入,一邊跨著美院,一邊跨著普羅大眾,既要產,又要銷。幸好機關給了他部分啟動資金,但很快就倒塌了。不過并未煙消云散,那些時尚女裝還有不少存貨,流通了幾年。在一次全體職工大會上,黨組書記胡正說,二湖就是個二馬虎。這事就這么核銷了。
許多年后,我倆到陽泉出差,他說他得到一戶人家收貨款,很快回來。當下約好晚上在王博勤家吃飯。他問好地址,便去了。王博勤沒見過二湖,問我二湖有什么特征?讓她女兒到外邊等。我說,一是氣急敗壞,二是像老裁縫。博勤嫌我說得不明白。沒一會兒,她女兒大笑而來,說我描述得太明白了!
但見,二湖背著個小包袱,急急而入。我問,收貨款怎么這么久?欠款的不在?他說在是在,只是剛坐下,就來了個人,和欠他款的人打起來了,問,那你呢?他說炕上有個小孩子在哭,沒人管,他就盤腿上炕,一直抱著那孩子,直到人家打完。大家轟笑,又問,你的款收回來沒?他解開包袱:都在這兒了!在座的女士一人一件,分了吧!男的也一件,拿去給老婆。
二湖的心腸之軟,世上少見,下鄉在村里,房東家養著頭小豬,來來回回在院里跑,他隔會兒出去看看,晚上悄悄問我,像不像嘟嘟?(那時他兒子嘟嘟不過兩三歲)后來實在愛不過,從泥乎乎的豬圈里,抱起小豬親了一口。
重又回到創聯部,其間曾與我一同參加了陽泉文聯一次筆會。這次筆會辦在盂縣一個連路都不通的小村,貓鋪。我與他住在村里一位姓梁的老農家。大夏天,我倆在一條大炕上光著膀子,我一側身就看到他脊背上滿是蒼蠅,知道我自己也如此。但不以為然,從第一天,二湖就進入一種罕見的激情之中,就算最沒事,也在與我聯詩作對。那些連珠妙語,是真正永訣了。
他在創聯部,平時參加筆會,只代表作協機關,開幕式完了就走,無涉于稿子。跟我一同去,他就休想安生了,我把收上來的稿子和他分了,各看各的。于是他一天比一天激動,白天,我有為作者輔導的任務,得講話,自然請他也講,他講得直率而有趣,由是,他在筆會上越陷越深,往往正午休時,突然躍起,去找某個作者辯論,說必須把對方說服。幾次下來,發現并不容易。看到好稿子,我們又一同激動,好像挖得了寶貝。于是我們自己研究,怎么回事?這深山老林怎么會有這樣清麗脫俗的文章?恰在此時,雷鳴電閃,電燈也滅了,窗外山的輪廓,在瞬間閃電中,一次次在瞬間展現細節,我和他都懵懵然。一致認為莊子來了。
于是激動,他天天給房東家挑水,房東每天在我倆起床前,煮許多雞蛋放在炕頭上。炕頭是條木板,兩只大碗,置于枕前,每碗最少五顆雞蛋,滿到不能碰。我們的激情和那兩只碗似的,再也盛不下了,溢出來了!二湖說,咱倆一定要為老梁解決問題,老梁自言,解放初期是縣中學的老師,請假回家,趕上場大病,恰好遇上改朝換代,回到學校就丟了飯碗。幾十年過去,他只想恢復退休待遇。為了讓老梁放心,還甩出兩張王牌,一是王中青副省長,一是他姐姐趙廣建。
二湖忿然不平,那幾天他熱愛農民的根性大犯。晚上夜夜長談,這就談到了文藝政策,文藝路線,山藥蛋文學,文學界的宗派,談著談著就直呼趙樹理了。到后來一發說,趙樹理其實是“罪有應得”啊!趙樹理想改變什么,改變不了什么,真心服膺的是什么,其他問題也攪在一起,為什么這樣的山溝能出“莊子”那樣的作者?老梁怎么這么好?這么能忍?那么多煮雞蛋?幸好我們沒酒,平白無故竟大醉。后來他哭了,邊哭邊說要寫首詩,為《父親》。
于是在山頂,在河邊,談個不住。我們的飯堂在村中心一個戲臺上,每日吃飯都有人在臺下圍觀,他又激動。想拉孩子們上來同吃。一日傍晚,暴雨傾盆,洪水恰從臺下流過,二湖振臂高呼,喊了幾位后生,將臺上的作者一個個背了過去。
混了一段,大家知道我和他竟還是連襟,越發有故事了,我們成了作者們“八卦”的對象。其實,我們自己也很少意識到這回事。太原風俗春節初二必回丈人家。我倆每到這天相遇,都感到奇怪。“你怎么也在這兒?”那時候,我們兩位姑爺就找間空房,說我們的話。同院孩子的關系大于連襟關系。后者就被忽略了。
我們從貓鋪出來。沒有直接回太原,而住到軍分區一位老軍人家,那天有酒,二湖放聲哭了一場,哭痛快了,一舉寫完《父親》這首詩。后來我拿給潞潞,刊在當年的《山西文學》。他照樣不怎么當回事。
不過那段他愛過幾天詩,我們一同翻翻《四個四重奏》,仿佛有所得,有天上午他一口氣寫了好幾首,都很絕。午后,家里來了位詩歌愛好者,看后喜歡得不得了,甚異之:他怎么想得出來?我和二湖都昏頭昏腦,寫了就忘,今天只記得一首名為《我懶》,有這樣的句子:
我懶得結婚
我懶得離婚
我懶得喝酒
我懶得吃飯……
最后一行是:
我懶得懶。
昨天看到朋友文章說二湖生性懶散,不然早成大器。其實二湖生性積極。他只是不熱衷于“文章千古事”。
懶得懶的二湖,干脆帶一標人馬到蘇聯去了。追逐詩和遠方。
幾年后,把蘇聯待成俄羅斯,帶了條小狗回來,取名蘇改俄。
去俄羅斯前或后,我記不清了,二湖被聘至一家圖片社當CEO,他告訴我,他的理想是把這家企業辦成一個俱樂部。說,老板的心思是賺了錢還想賺,沒完沒了,他不,他要適可而止,辦成個樂園就是了。有天半夜,跑到我家,讓小馬弄個小菜,要和我談事。沒一點兒酒量的他,還帶了瓶太原高粱白。小馬辦好就去哄孩子睡覺,二湖和我在窄小的廚房就著小酒,正經談了一番,他說他要在圖片社開辦攝影樓,懂光圈速度焦距的人好找,懂藝術的人難尋,他認為我辦這事合適。我猶豫了幾天,決定放棄。
一段時期,他消失在自家地下室。忽一日,蓬頭垢面上來,說實驗終獲成功!原來,他從俄國帶回一些銅浮雕作品,回來研究制成方法,后來知道是電解方式,于是買了各種器皿藥水實驗,終于做成。后來找到了投資,有了廠房,天天晚上拿個銅物,磨磨擦擦,小馬說,我磨磨看?他說我還想磨呢!小馬說,讓我到你的工廠干活兒吧?他說,你能干什么?小馬指著他手上的活計,說,磨呀!他說,磨是我的事,你要干,就當總經理好了!
二湖能鉆研,能制造,但不會經營,不會賣。他在這個行當后來搞了不少作品,如大銅板《八十七神仙卷》、小銅匾《正大光明》等。他把這些東西拿到我辦公室,各地來客非常喜歡,我也顧頭不顧尾,根本不知道被什么人拿了去。
我與他聚聚合合,在一起,總是合計該干點兒什么。其實有什么該干?現成的不就是看稿子嗎?但當時覺得,那不算!他積極進取,嫌我太懶,說他近年認下許多大款,那些人求賢若渴,他告訴大款:“我周圍有好幾個散仙,達到了赤腳大仙的級別,我將把他們煽活起來大用!”
我期望大款來顧我廬。心亂如麻。那幾年也有人雇我,給什么部門寫書、寫電視腳本、策劃綜藝節目、到電臺當嘉賓,亂人心意的同時,也有些風生水起,終于有大款找上門來,我拉二湖同往,他也多次參加了談判,但當時他的廠子已有了生產能力。便未同往。
之后我與他見面少了,回到太原總要吃喝一場。當時中年往上的職業人,也許因為達到了小康,往往擁有些同好吃吃喝喝。我們這些個吃喝朋友,后來竟辦起個網站,名曰《山藥蛋文學網》。其實和山藥蛋文學什么關系也沒有,大家閑了乘車四處拍數碼照片。二湖本來就對美術有興趣,對光影和形體敏感,所以他的照片一起步就不凡。二湖在回答老友李丁問時,歸納過這些人的關系:是文聯子弟與圖書館的合流。
二湖崇尚本真也天生本直,喜五湖四海,常能有所發現。有一天很晚了,他來電話,要來我家說件有趣的事,明天不行嗎?不行,因為有意思。及至來,說他見到一個奇人,家里有三槍牌的自行車,但掛在墻上,有全套改錐和鋸,最袖珍的刨子是極珍貴的木頭雕的,不如巴掌大……最厲害的是,這人穿的皮鞋是1940年買的,現在還新新的,只是鞋根鞋底換了,后來幫子也換了,鞋前鞋后全換了,總之,全換了,但鞋本身沒換。“那只鞋”的概念沒換。
后來我常想起這事,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會大笑,即使是一人在家。這是個標準的二湖式的玩笑。他一生都對“白馬非馬”這類命題興趣盎然
厚道、質樸、心靈手巧,天生反感假眉三道,他自己說他心軟手黑,多半為嚇唬人,看不準人,辦糊涂事,荒唐事這都是有的,他不否認,也丁點兒掩飾不住。
估計他干過最假模假式的事就是演電視,扮他爺爺,留下一句對李雪健的話“你演我爹,我演你爹。”透著他的機靈。這事對他太有吸引力了,而且這事辦得也不錯,他是那部不及格的電視劇里的唯一看點。劇組在北京時,他給我打過個電話,內容忘了,聽上去挺眉飛色舞。
十年前,他說他也有點兒腦梗,癥狀是住在賓館穿不了拖鞋。掛不住了,一聽就不是玩笑,得過這類病的人知道,肌肉群一點點的喪失,就會改變許多。孰料又出現吞咽問題。更料不到他會遽然離世。論性子,他是有點兒急,論曠達,則心地高遠。一個自由真實的靈魂飛升而去,在我全天說不出一句話的昨天,莫名其妙看起了《荒原》,詩前的幾句話吸引了我:
因為我親眼見到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因為西比爾被阿波羅所愛,被施予預言的能力,然而她忘了問阿波羅要永恒的青春,所以日漸憔悴最后幾乎縮成了空軀。)
所以我什么事也做不成,用拙劣的毛筆字抄了一遍《荒原》。
【作者簡介】 張小蘇,1953年生于北京。在山西太原完成小學和少半個初中教育。之后上山下鄉。改革開放后,努力補足學業。197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此后長期擔任編輯工作,先后供職于山西畫報社、山西文學月刊社等單位,曾結集出版《老宅流水》、《漂·移》等作品集。2013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