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萍
在城市出租房里,兩家或更多家共用衛生間的情況不少見,因各自衛生習慣不同,難免會有小矛盾小摩擦,只要雙方本著良善的意愿,矛盾就能迎刃而解。但是,如果一方或雙方固執己見,或者得理不饒人,那小事就會釀成悲劇和慘案。
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的房東老李將自家三樓302、303室分別出租給程粱與武雪甫兩家居住,兩家共用一個衛生間。兩家因使用廁所及水池發生過幾次口角,武雪甫的反應強烈,罵罵咧咧出言不遜,有一次還拿出把刀揮了揮。程粱說,當時他沒有真的要動刀,他們也就沒報警。
這天上午,武雪甫攙著六歲兒子上完廁所后沒有沖水,正要用衛生間的程粱提醒要及時沖水,否則臭味很大。武雪甫氣哼哼地罵罵咧咧,等程粱上完廁所出來,武雪甫還在罵,程粱與他爭執了幾句。程粱的兒子小智(13歲)在里屋做作業,聽見隔壁叔叔罵他爸爸,就順手抄了個衣架子出來,指著武雪甫喊道:你再罵我爸試試!程粱的妻子丁蕓也聞聲從屋里出來:小智,你回去,我來!
丁蕓與武雪甫爭辯起來,武雪甫見鄰居一家三人都到齊了,似乎自己處于寡不敵眾的弱勢狀態,于是抽出了平時藏在煤氣灶下面的殺豬刀,對著丁蕓喊道:你再說我就搞死你們家!見此情況,程粱和小智轉身都回屋里,程粱抓了把水果刀沖出來了,小智拿了把老虎鉗也沖了出來……而就在他倆回屋的當口,丁蕓見武雪甫舉起了刀,她轉身想跑回家,武雪甫沖上來對準她背部猛砍兩刀……
事后,程粱說:“等我拿了水果刀出來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已經砍了我老婆兩刀,他舉著刀沖我來,朝我肚子、胸部刺過來,我也舉起水果刀向他捅。捅他哪里想不起來了,他的刀被我打到地下,我的刀斷了,我倆繼續扭打在一起……”
武雪甫說:“姓程的刺我,我一躲,刺到我右手臂,血就噴出來了,感覺右手抬不起來了,姓程的看我手臂噴血,就趕緊抱住我摁倒在地。他用手按住我噴血的地方,還叫他兒子快點拿帶子拿布來,想給我止血,還問他兒子:你媽怎么樣了?他兒子說媽媽昏迷了。姓程的就叫他兒子把他媽媽抱緊了,接著就用我身上的胸包帶子勒住我手臂幫我止血,還叫他兒子打110、120,他兒子報警了……”
120救護車到現場,39歲的丁蕓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受傷的武雪甫、程粱被送往醫院急救。
案發后經法醫鑒定:被害人丁蕓系遭他人持單刃刀刺戳胸部、背部,致心臟、肺臟、肝臟破裂,大失血死亡。武雪甫被程粱用刀劃傷右手臂動脈,致失血性休克,屬重傷二級;程粱也被武雪甫捅傷左手臂、胸部,經法醫鑒定屬輕傷二級。案發后,武雪甫、程粱均因涉嫌故意傷害罪,由公安機關分別立案偵查,倆人因療傷先后被取保候審。
到案后,辦案人員訊問武雪甫:“為什么被害人轉身了你還要捅刺她的背部?”
武雪甫回答:“她叫她兒子說你回去,讓我來。我看到她手上拿了把刀,刀柄是黃色的。她沒罵我,就舉起刀沖過來。我感覺不對,要出事,就拿出煤氣灶下的殺豬刀。我是做古董生意的,刀放在門口煤氣灶下面是防身的。我拿刀的時候,她舉起刀向我砍,我頭一偏,刀劃到我嘴唇。她又把刀舉起來,我想只能拼了,就刺她了。我抽出刀的時候,感覺她渾身一抖……我嘴唇當時就有血了,后來縫了好幾針,我是正當防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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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機關接到報警后,立即趕到現場進行現場勘查,并沒有發現武雪甫所說的丁蕓所持的那把黃色刀柄的刀,現場監控視頻也沒能反映出武雪甫以上說辭,即沒有證據證實被害人持刀舉刀的行兇行為。
常州市檢察院以被告人武雪甫構成故意傷害罪向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法院開庭審理,武雪甫的辯護律師提出:被告人武雪甫具有自首情節。公訴人黃奇認為:公安機關到達現場之前,被告人被程粱按倒在地,幫其止血,被告人始終沒有脫離程粱的控制,不符合自首的條件。
2019年12月16日,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經審查認為,被告人的行為系互毆中的故意傷害行為,不屬于正當防衛。被告人的辯護意見不予采納。被告人辯護人所提被告人有自首情節的辯護意見,經審查辯護意見不成立,不予采納。被告人歸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主要罪行,依法可以從輕處罰。本案系鄰里糾紛激化引發,且被告人無前科劣跡,可酌情從輕處罰。被告人辯護人的此項辯護意見本院予以采納。被告人武雪甫犯故意傷害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2020年3月27日,公安機關以犯罪嫌疑人程粱涉嫌故意傷害罪移送武進區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武進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該案承辦人趙榮仔細審查案卷,耐心訊問程粱及武雪甫,客觀分析證據后他認為:該案的核心問題是程粱的行為是否構成正當防衛,得從五個方面去分析論證。
首先,法院的判決認定了武雪甫捅死丁蕓的行為屬于不法侵害,這就說明了程粱行為的正當性,正當性是防衛的基石,只有具備了正當性,才具有合法性,才符合社會基本公平正義。
其次,程粱有實施防衛行為的緊迫性。監控錄像顯示:程粱持刀出來時,武雪甫還拿著刀跟在丁蕓后面,武雪甫的不法侵害行為并未停止,防衛的時機恰當。
第三,程粱在看到武雪甫持刀將要對妻子行兇時,再回去拿刀出來與武雪甫對打,是一種本能反應,出發點是為了保護妻子,主觀上并不追求嚴重后果的發生,符合正當防衛的主觀要求,這也是區分正當防衛還是報復傷害的重要方面。
第四,程粱在看到武雪甫手臂動脈大出血時,立即采取急救止血措施,又讓小智打110報警及120急救電話,其主觀上還是想通過合法途徑解決問題。案發后,雖然程粱始終沒能明確表達自己有防衛的動機和目的,對此應當由司法機關根據客觀行為審查認定,而不是要求行為人主觀上一定要明確有認知。
第五,武雪甫用殺豬刀捅刺丁蕓胸、背要害部位,直接致丁蕓死亡。程粱無論是作為丁蕓的丈夫還是他人,都具有無限防衛權,不存在防衛過當。
2020年4月27日,武進區人民檢察院公開宣布,依法對程粱作出不構成犯罪不起訴的處理決定。同時,因程粱一家在丁蕓被傷害致死一案中未得到對方的任何賠償,且程粱本人因手臂受傷致殘喪失部分勞動能力,武進區檢察院及時啟動刑事司法被害人救助程序,決定救助程粱一家兩萬元。
小智因在現場目擊母親遇害,陷入深深自責,案發后沉默不語,不與任何人交流,總是對著媽媽的遺像發呆流淚,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檢察官與學校溝通,攜手班主任一起關愛小智,并安排專業心理咨詢專家多次免費為小智進行心理疏導,小智緊縮的眉頭漸漸舒展了,回到了正常的學習及生活狀態。
回放一下當時的場景:程粱摁住武雪甫手臂幫其止血時,厲聲叱問對方:你為什么要這樣啊?!這句話得到武雪甫的證實,程粱的意思是就這么點矛盾:你為何要大動干戈,拔刀行兇呢?確實,武雪甫的沖動暴力行為令人費解。
公安機關對武雪甫做了司法精神鑒定,常州市精神??漆t院出具的司法鑒定意見書證明:被告人武雪甫患雙向情感障礙,案發時及目前病情穩定,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和受審能力。也就是說,武雪甫不能因為患有雙向情感障礙而得到法律的從輕處罰。
雙向情感障礙屬于心境障礙的一種類型,指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的一類疾病,即情緒高漲與情緒低落交錯發作,情緒比較極端化。通俗一點來說,就是情緒忽喜忽悲,因此雙相情感障礙也被稱為“躁郁癥”以及“情緒的蹺蹺板”。
我們知道的不少政治、文化名人比如著名畫家梵高、畢加索,著名作曲家舒曼,詩人拜倫,英國首相丘吉爾等,都曾經確診此病。中國流行病學調查顯示,雙向情感障礙的終身患病率為0.6%,女性患病率高于男性,首次發病大多在青少年期,好發季節為春末夏初。
雙向情感障礙的病因未明,目前強調遺傳與環境或應激因素之間的交互作用以及這種交互作用的出現時點在雙向障礙發生過程中具有重要的影響,按照發作特點可分為抑郁發作、躁狂發作或混合發作。
雙向情感障礙患者的抑郁癥狀因為表現不典型往往被忽視。其躁狂癥狀較抑郁癥狀明顯,發作較輕者稱為輕躁狂,患者可存在持續至少數天的心境高漲、精力充沛、活動增多、有顯著的自我感覺良好狀態,具有一定的感染力。但情緒不穩,變幻莫測,時而歡樂愉悅,時而激動暴怒。部分患者則以憤怒、易激惹、敵意為特征,甚至可出現破壞及攻擊行為。還有注意力不集中、輕度揮霍等狀態。但不伴有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癥狀,一般人不易覺察。
重躁狂患者的以上癥狀會更加強烈明顯,易于察覺。雙向情感障礙患者可以通過藥物進行治療,但是藥物只是控制癥狀。糾正不健康的心理模式,心理疏導有利于恢復正常。
此案案發之前,兩家就因共用衛生間發生過幾次口角,武雪甫的反應較常人強烈,粗口不絕。還曾拿刀揮舞,表現出了易激惹、敵意等躁狂癥狀。因為沒動真格,程粱一家就沒當回事。心理專科醫生說:對于雙向情感障礙患者,應該做的是安撫,不要去跟他爭辯理論。發生沖突時,盡量回避對方,遠離對方,避免其發生攻擊性行為。
因為提醒如廁后要沖水這點小事,就大動干戈、釀成悲劇,這又何必呢?
(涉案人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