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張誠信 熊文明
4月22日,清華大學成立集成電路學院,由原微電子與納電子學系和電子工程系共建,采用“1+N”聯合機制,與相關院系成立交叉研究中心,同時與頭部企業聯合,探索產學研一體的人才培訓體系。自1956年開設半導體專業以來,清華大學為芯片產業培養本科生超4000人,碩士生超3000人,博士生超500人,大部分人才都沖進了芯片產業一線。以同方和紫光為代表的清華系芯片公司多達27家,總市值高達6000億元。因此,清華大學被稱為中國芯片產業的“黃埔軍?!薄?/p>
人才短缺一直是芯片產業的另一個“命門”,清華大學“芯片學院”的成立,為芯片產業鏈的兩個要素“解渴”:一是科研攻堅,二是人才培養。芯片是人才密集型產業,不僅需要大量經驗豐富的技術人才,領軍型人才更是極為緊俏的稀缺資源。
《中國集成電路產業人才白皮書(2019—2020年版)》顯示,到2022年,中國集成電路專業人才缺口將近25萬,而且存在結構性失衡問題——國內一時間集中上馬眾多芯片項目,反而造成原本就稀缺的人才資源更加分散。
去年,新華社旗下新聞周刊《瞭望》曾刊登一則消息,2019年至2020年短短一年多時間里,我國江蘇、四川、湖北、貴州、陜西5省的6個百億級半導體大項目先后停擺,總規劃投資規模達2974億元,引發業界擔憂。
去年10月國家發改委召開的例行新聞發布會上,對于“如何在推動該產業發展的同時,避免一擁而上和虛假項目的出現”的問題,國家發改委新聞發言人孟瑋回應,“國內投資集成電路產業的熱情不斷高漲,一些沒經驗、沒技術、沒人才的‘三無’企業投身集成電路行業,個別地方對集成電路發展規律認識不夠,盲目上項目,低水平重復建設風險顯現,甚至有個別項目建設停滯、廠房空置,造成資源浪費?!泵犀|對此表示,國家發展改革委一直高度重視集成電路產業健康有序發展,按照黨中央、國務院決策部署,會同有關部門強化頂層設計,狠抓產業規劃布局,努力維護產業發展秩序。
國家對芯片企業一直有產業政策上的偏重,地方政府積極響應。然而,芯片產業發展規律決定了這不是一個數量游戲。一些夭折的芯片企業,共同特征就是三缺:缺技術、缺人才、缺產業背景。各級政府設立的引導基金和地方性商業銀行在行政層面的影響下,成為這些“三缺”項目的主要輸血者,但在設備和技術嚴重依賴引進、項目團隊又缺兵少將的情況下,這些企業難以得到專業投資機構的認同,后續融資極為困難。不少項目是政府投資一頭熱,社會資本空許諾,根本沒跟進。
發展芯片產業,不僅需要地方政府的魄力,更需要專業的統籌規劃能力。芯片并非放諸四海皆可生根,需要可供其茁壯成長的土壤?,F階段,中國的芯片產業尚處于培育期,大量技術處于研發早期,項目落地更傾向于選擇北、上、深等人才和IC研教資源富集的一線城市,待產能充分釋放后,才會向土地、人力成本更低的二三線城市轉移。
因為被美國“卡脖子”,國人尤其關注先進制程芯片的進展,甚至喊出舉國體制的口號,似乎有一種錯覺:但凡舉國體制,便可迎刃而解。舉國體制是在特定領域實現國家意志的一種特殊制度安排。世界主要創新大國在戰略高技術領域都采取過集全國資源、舉全國之力的做法。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那么,新型舉國體制有何新特點?科技部部長王志剛曾在今年1月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表示,新型舉國體制,并不意味著所有科技任務都采取這種模式,更多聚焦在體現國家意志、事關國家戰略利益的關鍵領域。
簡單來說,因為芯片不是一個科研項目,而是一個產業。如今,多元化市場主體有著各自不同的目標和利益訴求。同時,現代工業的體量和產業鏈規模都很大,為產業打造一個良好的生態環境尤為重要。隨著“新型舉國體制”一詞被正式寫入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如何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集中力量辦大事”,需要依據新型舉國體制的戰略方向 。
舉國體制引發的另一個公眾話題是“與其各自建廠,為何不集中資源發展中芯國際”這種想法來源于其他地區的經驗:韓國扶起來一個三星,臺灣集全島之力推出來一個臺積電,我們為什么砸不出一個中芯國際?
一批造芯項目的夭折已經證明:僅靠地方政府傾斜性財政支持,企業難以獲得可持續發展的資金和能力。中芯國際作為一家企業,僅僅聚焦在芯片制造一個環節。芯片產業有許多關鍵細分領域,所有細分領域耦合相加才能支撐起整個產業鏈。“卡脖子”的不是某個關鍵技術,而是產業整體運行機制和能力中的系統性薄弱環節——比突破技術壁壘更難的是建構產業生態。
芯片是一個全球分工協作的大產業,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實現100%的自給自足。所以我們要發展的不是一家企業、一項技術,而是要打造一個能和國際接軌,具備一定競爭力的本土產業生態。
北京大學路風教授提出的“產品開發平臺”,從技術和產品的關系角度具象化了產業生態。所謂產品開發平臺,是一個包含了其工作對象(產品序列)、工作主體(專業研發團隊)和工作支持系統(工具設備和經驗知識)的有組織的活動系統。
產品開發平臺,是技術創新的動力傳導機制。技術學習從亞產品層次躍升到產品層次的動力從來不是技術性的,而是來自追求競爭優勢和克服生存危機——簡單來說,就是從科研任務、興趣導向驅動創新,到市場需求、問題導向驅動創新。
2002年,“龍芯一號”面世,這是我國首枚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通用高性能微處理芯片。龍芯團隊最初只是中科院計算機所下屬的一個課題組,龍芯的所有功能模塊芯,包括CPU核心等在內的所有源代碼和定制模塊均為自主研發。盡管性能和兼容性上與先進水平仍有較大差距,但彼時龍芯已經初步顯現出產品開發平臺的能力,并且培養了一支人才隊伍?!白鍪澜缟系谌咨鷳B體系”的底氣基于龍芯著力打磨了18年的產品開發平臺。
2010年,龍芯團隊成立龍芯中科技術有限公司,開始從研發走向產業化。2015年,龍芯產品開始應用于北斗衛星。到2019年,龍芯出貨量達到50萬顆以上,在國產化應用市場份額領先。
如果說龍芯是完全自主開發的自建產品開發平臺,兆芯走的則是一條引進消化再創新的道路——“借別人的底盤,造自己的車”。兆芯主攻的KX系列芯片主要基于從威盛團隊承接的x86技術資源和專利交叉授權。2010年,威盛把x86技術帶到了大陸,王惟林領導的團隊開始了歷時兩年多的闖關,從原理、架構、代碼、設計方法和流程,吃透了CPU設計的一整套體系。

2017年12月28日,兆芯正式發布新一代KX-5000系列芯片,這是國內首款支持DDR4的國產通用CPU,業內將其性能比肩于英特爾主流的第七代i5。2019年,兆芯低調發布新一代KX-6000處理器,產品顯示出自主設計x86內核的進取心。正在研發的KX-7000據說將全面升級CPU架構,支持DDR5內存及PCIe 4.0。
我國芯片企業大多數依賴外源技術,但“守得云開見月明”的往往是具備消化、吸收以及自主創新能力的企業。而自主創新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夠構建屬于自己的產品開發平臺。追逐摩爾定律這條道路上沒有“彎道超車”的概念——只有直道,要么換道。
遵循技術發展規律的同時,商業模式創新也非常重要。浙江大學吳曉波教授提出“二次商業模式創新”概念,即對已有商業模式進行修改調整,再引入到新的市場情境,從而顯著提高企業生產效率和競爭力。
臺積電是典型案例,另辟蹊徑單獨拆解出“后端制造”環節,成為專門制造芯片的代工廠,即Foundry,創新出“Fabless(無晶圓廠設計商)+Foundry(代工廠)”的芯片制造經典模式。這種商業模式創新避免了行業既有競爭模式,帶動行業垂直分工,開創出“多贏”的新局面。
2018年,張汝京創辦芯恩時提出了一種基于中國情境的半導體商業分工模式“CIDM”。從成本來看,芯片產業在設計、制造、封測等多個獨立的產業環節。每向下流動一個環節,價格就要上漲20%-40%。從效率來看,功率半導體器件、模擬芯片、高端數?;旌闲酒?、微制器、數字信號處理器DSP,都是采用IDM模式獲得成功的。因為設計要與工藝完全配合,工藝又要根據設計來優化。從利潤來看,IDM雖然難度大,但利潤比純代工高。
然而,IDM模式對于企業資金、技術和人才的要求極高,目前國內單個企業很難獨木成林,因此建立類似戰略聯盟的“利益和使命共同體”成為一種探索方向。
“差異化需求”是另一種商業模式創新路徑。三星半導體的異軍突起就是建立在全球對DRAM的旺盛需求上,并以此作為切入口發展起來的。在中國,辰芯專注于背照式CMOS芯片,需求定位為科研級軍工和航天領域,與索尼的CMOS芯片形成了差異化競爭。寒武紀則專注于AI芯片,發布全球首款具備“深度學習”能力的神經網絡處理器芯片。
如果說堅持自主創新、建立產品開發平臺是“直道追趕”,進行商業模式二次創新則是“換道超車”。在技術創新上,先發企業具有能力壁壘,但在商業模式創新上,后發企業可能更容易輕裝上陣。
“美國希望把中國拖入他所擅長的賽道。這也可能是一種釣魚,被美國人拖進他的賽道是不明智的,我們要把他拖入我們的賽道?!币晃毁Y深芯片產業人士表示,因為美國的一再打壓,讓國人對先進制程的芯片過分焦慮,失去了平常心。造芯潮水洶涌,一時泥沙俱下,很難說是否有這種情緒夾雜其間。
多個造芯項目折戟沉沙,對中國芯片產業的一個深刻啟示在于——如果我們對芯片產業的發展規律有足夠認知,會發現在先進制程上的盲目追趕也可能是一個陷阱。目前先進制程芯片仍然集中應用于部分高端消費電子,更廣闊的應用領域大多為成熟制程的芯片。中國芯片企業完全有能力持續提高成熟制程芯片自主化比例。被“卡脖子”雖然難受,但是造芯之路急不來,靠“舉國砸錢”就能實現“彎道超車”更不宜奢望。
對中國芯片產業來說,唯有扎扎實實蹲好馬步,直道上奮起直追拼效率,并緊緊抓住技術范式迭代的機會窗口,以超凡的洞見提前布局,才能突出重圍。